信是宋根生写来的,字里行间明明白白地透露着一个清晰的信息。
宋根生长大了,像那只悲情的猴子一样,不得不戴上金箍,踏上一趟原本并不情愿的漫长旅途。
宋根生的信里已经很少提起造福一方百姓的梦想,也不再写他曾经幻想过青城县治下的百姓安居乐业,老有所依,幼有所养的美好画面。他的这封信里写的都是一些很现实的东西。
比如当初冲动斩了当地姓蔡的豪绅,与济王死士一战后,他是如何收尾善后的,他包下了一座酒楼,将青城县有头有脸的豪绅全部请来,酒宴上宋根生向所有的豪绅致歉,为当初鲁莽罚没豪绅所圈占的土地表示了悔意。
不仅如此,他还用商量的语气与豪绅们分别谈话,请求豪绅们稍微让出一小部分土地留给治下的百姓耕种,这次不再是县令的行政命令,而是用搭面子卖人情的方式,另外他还组织徭役,寻找新的荒地开垦,虽然无法从根本上解决农民失地的问题,至少能够暂时缓解两个阶级之间愈见尖锐的矛盾。
用搭面子卖人情的方式,或许宋根生还用上了顾青的县侯名头,最后终于得到了豪绅们的同意。
豪绅们还是给了面子,毕竟宋根生之前斩了姓蔡的豪绅,立威在前,怀柔于后,豪绅们就算心里不情愿,但看在宋根生好言好语商量的态度上,还是同意了。
最后宋根生在信里说,蜀州刺史府的别驾明年开春就致仕告老了,宋根生想运作一下,他以顾青的名义向剑南道节度使府的鲜于仲通送了一套精美的蜀州青窑瓷器,不出意外的话,鲜于仲通看到这套瓷器应该会闻弦歌而知雅意,让宋根生升迁蜀州刺史府别驾。
这封信顾青看了好几遍,先是欣慰地笑,再看几遍,顾青怅然若失地叹息。
明明都是同龄人,顾青却不知为何有一种孩子长大了,老父亲却垂垂年迈的感觉。
宋根生终于不再是那个热血沸腾的单纯少年,与济王死士一战后,仿佛一夜之间成熟了很多。
他懂得了用委婉的方式慢慢实现他的理想,他懂得了向当地豪绅妥协,在妥协中为百姓争取生机,他懂得了权力二字的重要性,正在用曾经最不屑的行贿方式运作得到更大的权力,再用权力反哺父老乡亲。
顾青的心情颇为复杂。
既欣慰于一个懵懂少年终于成长为沉稳的男人,又失落于残酷的现实扼杀了一个少年的纯真。
世情哪有那么美好两全?既能保持纯真不变色,还能顺手实现少年的理想,它只是一道单选题。
脑海里闪过当初那个夜晚,无数江湖豪侠义无反顾冲向济王死士的情景,他们的音容笑貌仍历历在目。
那么多人的牺牲,换来一个少年的成长,但愿,宋根生不会让他们失望。
顾青又将信看了一遍,然后起身去了书房,提笔给鲜于仲通写了一封信。
以顾青如今的地位和爵位,与鲜于仲通写信自然不必拐弯抹角,信里开门见山地请鲜于仲通帮忙,迅速将宋根生调升蜀州刺史府别驾,写完后顾青想了想,觉得还是要给鲜于仲通一点甜头,塑料兄弟也需要联络感情的。
于是顾青又添了几行字,告诉鲜于仲通,他最近时常被天子召见,偶尔在天子面前为鲜于仲通美言过几次,所以剑南道节度使的位置目前几年应该是稳稳的。
其实顾青在李隆基面前根本没提过鲜于仲通,跟塑料兄弟来往必须要权衡得失利弊,目前来看,顾青能当官靠的是鲜于仲通的报捷功劳簿,但顾青的青窑也帮了鲜于仲通不少忙,不但简在帝心,而且巩固了他与杨国忠的关系,同时还博得了杨贵妃的好感。
两厢比较,顾青与鲜于仲通之间的人情债算是扯平,当初他与鲜于仲通彼此心照不宣地暗示过,青窑运作成贡瓷是互相利用互相成全的关系。
至于宋根生的青城县令,在节度使和如今的青城县侯眼里看来不过是顺嘴一提的小事,根本连人情都算不上,如果鲜于仲通在未来几年能够将宋根生捧上刺史的位置,顾青倒是要好好还上这笔人情债。
给鲜于仲通的信写完,看着满纸歪歪扭扭的字迹,顾青嫌弃地啧了一声,皱眉摇头长叹,将信封口交给下人找快马送出去后,顾青顺手从书房里取出一本字帖,是当初颜真卿送给顾青的,顾青老老实实按着字帖临摹起来。
刚写了两个字,顾青便不耐烦地扔了笔。
转念一想,我已经如此完美了,唯独只剩字丑这一个缺点,就不能当做纪念品一样好好保留这个缺点吗?
颜真卿的字帖留着,锁在匣子里,当成传家之宝留给子孙后代,有机会请老颜喝顿酒,多讹他几幅字画。
不仅如此,李白,杜甫,王维这些诗人都要找他们讹几幅字,如果顾青的后代是个不争气的败家子,光是这些名人字画也够他败几年了。
坐在雅不可耐的书房里,顾青脑子里却打着如此市侩的主意,越想越有道理,于是兴致勃勃地提笔写讹诈名单。
刚写了几个名字,许管家在外面小心翼翼地禀报,有一位亲卫求见。
顾青抬头,让许管家领亲卫进书房。
原本自家亲卫见他是不需要通报的,不过书房位于顾家的内院,古代规矩森严,外人是不能随便进主人内院的,尤其是身份低微的亲卫。
没多久,一名亲卫如履薄冰地走进书房,神情紧张地垂头不敢出声。
顾青看了他一眼,然后笑道:“石三郎,有事吗?”
与亲卫们认识了这些日子,顾青早已能够熟悉地叫出每个人的名字了。
石三郎是个年轻人,十八九岁年纪,平日里在袍泽们面前比较活泼好动,但在顾青面前却很老实内向。
“侯爷恕罪,小人原本不该打扰侯爷清静,但有件事小人不得不说……”
顾青温和地笑道:“有事说事,莫说什么客套话,在我面前不必拘束,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石三郎感激地笑了笑,接着面容一肃,道:“侯爷,郑向的家里出事了,不知为何扯上了官司,原本案子发落洛南县衙处理,后来竟闹上了商州刺史府,韩将军前日赶去商州,欲去刺史府辩个是非道理,却被商州刺史下令乱棍打出……”
顾青皱眉,站起身走到石三郎面前,神情有些发冷:“说清楚,郑向家到底出了什么事?为何扯上了官司?”
石三郎摇头道:“小人不知,韩将军请人来侯府报信,小人又是郑向的同乡,故而先向侯爷禀报。”
“韩介还在商州么?”
“是,刺史下令将韩将军乱棍打出刺史府,韩将军受了点轻伤,正在商州打点刺史府的官员,探问案情始末。”
顾青又问道:“郑向呢?他被当地官府拿住了么?”
石三郎摇头:“小人不知,报信的人只匆匆说了几句话便走了,小人无从得知郑向的下落。”
顾青沉吟片刻,然后果断地道:“召集所有亲卫府门前集结,叫管家备好马车,咱们去商州。”
石三郎颇为意外地道:“侯爷也亲自去么?”
顾青拍了拍他的肩,笑道:“你们护我周全,我也有责任护你们的周全。”
见石三郎面露感动之色,顾青又笑了:“莫高兴得太早,我虽亲自赶去,但也要讲道理的,若果真是郑向理亏做错了事,王法无情,该如何判就如何判,我不会偏袒的。”
石三郎急忙道:“小人是郑向的同乡,认识多年了,一直视他为兄长。郑向从来不是惹事的人,定是有了什么误会,或是被人构陷。”
顾青笑道:“猜测无用,亲眼见到才算数,莫耽搁了,马上启程吧。”
……
商州离长安大约两百余里,属于大唐山南道,顾青领着亲卫们启程出城,幸好长安城通往邻近几个城池的路修得很平整,顾青坐在马车里基本没感到颠簸。
亲卫们跟着顾青的马车也没怎么受罪,启程之前顾青去了一趟左卫,以他如今左卫中郎将的身份,从左卫大营里调借一百匹战马还是很轻松的,一道手令便完成了战马交接,亲卫们每人一匹马,护侍着顾青的马车赶往商州。
马车晃晃悠悠前行,顾青坐在车厢里,神情有些凝重。
首先,郑向的事情自己是一定要帮的。作为领导,若没有护犊子的本性,以后手下也断然不会拥戴。
亲卫的意义跟寻常领的军营里的兵不一样,他们是顾青身前唯一的一道防线,将来若遇危难,他们的身躯就是换取自己活命的一道生机,不夸张的说,亲卫就是他的第二第三条命。
身边的亲卫出了事,无论如何都要帮,从利益的角度说,这是一个收拢人心的机会。从私人感情的角度说,顾青对身边这群刚认识的汉子颇有好感,接触久了渐渐发现,他们其实是一群很朴实很木讷的汉子,顾青与他们开几句玩笑都只会挠头呵呵傻笑,很难想象他们其中有一半人在战场上居然是杀人不眨眼的百战老兵。
如此朴实的一群人,尽管还不算太熟悉,但顾青愿意将他们当成兄弟,今日为兄弟奔走是本分也是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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