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赏临死前,对其子说:大丈夫做官,因残贼罪被免官,事后皇帝回想,残贼能令盗贼大豪畏惧,多半会重新任用。而一旦因软弱失职而被免官,就会终身被废弃,而无再起用之机!其羞辱甚于贪污坐臧……”
张鱼无礼地问道:“董少平,你决心杀赤眉俘虏时,是否也与尹赏,存了一样的念头呢?”
话音刚落,董宣就猛地抬头,直着脖子,瞪向皇帝身边的大红人张鱼。
“绣衣都尉此言,才是对董宣最大的羞辱!”
“也不必隐瞒,当时臣确实知道,按照律令,自己罪不至于死,此乃臣胆敢行事之倚仗。”
“但也仅此而已,既不求死,也不求功,臣只想着拖住赤眉偏师,尽职尽责,从未想过之后会如何。”
“臣无能,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能知法犯法。古人云,祸莫大于杀已降,万人之血,足以让宣断子绝孙,岂会念着用它们,来染红自己的官帽缨带?”
“今大罪已铸成,万人已赴黄泉,再难挽回,而官职已撤,只愿求借钱帛,交完罚金,退于陇亩,与乡人归家,只等命丧之日,于黄泉受万人冤魂之恨,纵魂飞魄散,亦是宣自行取咎。”
如此一来,第五伦对董宣的了解,也算全面了。
他强毅劲直、案法治官,敢于决断。但应变能力较弱,面临一个电车难题时,就用了最笨的办法,若第五伦在定陶,当会有不同的处置,但你没法要求人人都智计百出。
“当是之时,若救火扬沸,刻不容缓。”
第五伦不会赞同董宣的手段,但也明白那时的处境。
“董少平。”第五伦遂道:“也不必去筹借了。”
“那一斤黄金,由予来借。”
第五伦肃然道:“赤眉已败,颍川郡初降服于予,官吏多有空缺,予欲以汝试任阳翟令,先扣两月俸禄来偿金,汝可愿意?”
区区县令,比先前跃升的太守可低了两级,董宣看着第五伦:“陛下,还愿用臣么?”
第五伦则道:“如今天下纷乱,颍川多盗贼及赤眉余党,祸乱百姓,阳翟多强宗大豪,趁机兼并虐民,非武健严酷之吏,焉能胜其任而愉快乎!”
“卿也不必回家了,直接去赴任,且记住,其治务在摧折豪强,扶助贫弱。”
“这次,予希望你不仅能遏制盗贼、强宗,还能救阳翟万民于水火,可能做到?”
“臣定竭力而为!”
董宣犹豫了很久,他本来已经做好回家耕读的准备了,直到第五伦说出这句话后,才勉强应诺。
让内心焦躁与恐惧稍稍平复的办法,就是不停做事,千万别闲下来。
罚一人而三军震者,罚之。
用一人而万人惧者,用之。
道德评判被第五伦扔到了一边,对董宣的撤职和起用,都基于这两个原则。
但董宣在告辞前,却道:“陛下,臣还有一言,虽有越职之嫌,但仍不能不说。”
“听闻新帝王莽已到济阳。”
“然臣思索律令之中,并无现成条例,能对王莽加以处置。”
“县令犯法,太守、郡丞裁之;二千石犯法,州牧、廷尉裁之;三公犯法,天子裁之。”
“然王莽乃昔日天子,他的罪,当由谁来审判裁断?”
在照律宣课的董宣看来,这是颇为困难的事,他提的问题,也是魏国群臣最头疼的事。
和秦始皇处置六国君主、刘邦项羽处置秦王子婴还不同,第五伦过去与王莽是有君臣之份的。若魏国宣布新朝并非正统也就罢了,但第五伦为了宣扬“汉德已尽”,对新莽代汉,是加以承认的。
所以,谁来审判王莽?董宣当然不可能掺和,他不配,或者说,放眼天下,没有任何人有这资格。
哪怕第五伦作为新天子亲自审判裁断,在道德和理论上,仍有些说不过去,难免落下一个“成王败寇”的讽刺,有失公平。
这就使得问题愈发复杂,所以不少大臣,诸如耿纯等人,就提议不如效仿商汤流放夏桀,留王莽性命,而将他撵到“三危山”,也就是河西走廊去。
反正老家伙到了那也肯定死了,还能彰显第五伦的“仁慈”,岂不是一举两得?
但第五伦不打算这么敷衍,面对董宣的提醒,他只笑道:
“审判王莽的人,已经有人选了!”
……
第520章 煞币
“酒,乃公要酒!”
关押樊崇的牢房变得臭烘烘的,横行天下的樊大公成了笼子里的老虎,理想破灭后,变得极其颓唐。
第五伦招待他的饭食还不错,每顿一汤两菜,饭管够,时不时还能吃上肉,但樊崇最渴望的是酒。
只有酒,能让樊崇回到过去,回到妻儿尚在的穷苦岁月,回到万千赤眉兄弟姊妹簇拥在身边的时候。
第五伦偶尔也会派一二投降的赤眉从事来见樊崇,告诉他外面的情况。第五伦是个刽子手,樊崇的嫡系基本全灭,但核心之外的赤眉军大多活了下来,投降后被打散,安排到各地屯田干活,虽如奴隶,可好歹有命在。
樊崇的回应,却只是将吃饭的陶碗重重砸过去。
“真正的赤眉,都死光了。”
“若一开始为奴为婢便能满足,吾等为何还要起兵?”
乐土的梦彻底醒了,他悲哀,他愤怒,但骄傲又让樊崇不会选择自尽,直到牢房大门再度次吱呀一声打开,不等樊崇出言大骂,却看到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慢慢走了过来。
樊崇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死死盯着老叟,看老王莽走到牢笼前的席子上,跪坐在案几后,开始缓慢地整理下裳。
王莽没了面对窦融时的唇枪舌剑,以及见第五伦前的殉道之心,面对樊崇,他只剩下心虚,甚至不敢抬起头看樊巨人的双目。
若是赤眉胜利,王莽是能够坦然自陈身份的,可现在,两个失败者,该说什么?有什么好说的呢?
两人久久没有说话,打破寂静的,却是负责持纸笔在旁记录的朱弟,他轻咳一声道:“樊崇,陛下说了,你如今乃是证人之一,汝与王……王翁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给其定罪的呈堂证供。”
樊崇没理会朱弟,过了很久才道:“田翁,你真是王莽?”
仿佛重新认识一般,王莽终于抬起头,朝笼中的樊崇作揖:“新室天子王巨君,在此与赤眉大公,樊巨人相见了。”
真是让人凌乱,王莽,是樊崇曾经最渴望手刃的仇人,因为他的倒行逆施,毁了赤眉的生活,逼得他们揭竿而起,无数人死在新军镇压下。
但眼前这人,偏偏又是他信任倚重的祭酒、军师,樊崇很清楚,若非“田翁”的出现,赤眉军早在抵达南阳时,就因为找不到方向而崩溃了!
王莽画出了一张名为“乐土”的饼,樊崇竟还相信了,所以说,他这么多年来反的,究竟是什么?
樊崇有无数疑问,王莽是不是在利用他?他的目的是什么?乐土是骗人的话么?为何要选择赤眉?
可这时候,忽然变得不重要了。
赤眉军都败亡了,说那些,还有什么用?
樊崇只剩下一个多年来百思不得其解的事,那件直接促使樊崇最终落草造反的事。
“王莽。”
“汝当年,为何要将钱币换来换去,莫非真不知,每一次更换,便要了无数小民的命,汝难不成,是在故意要将吾等逼死逼?”
说到这里,憋了一肚子话的王莽,才像是受了激,叹息一声后,说出了一句樊崇听后,顿时血压飙升,恨不得冲出牢笼当场揍死这老头的话来!
“樊大公,予……我改革币制,恰恰是为了救像汝一样的,穷苦百姓啊!”
……
如果非要王莽说出改革币制的初衷,那肯定是一心为公的。
他沉吟了一会后,开始掏心掏肺地与樊崇诉说起来:“当是时也,汉家五铢钱通行于世,历朝历代,铸了不知多少钱。”
“府库之中,常年有都内钱四十万万,水衡钱二十五万万,少府钱十八万万,朝廷每年赋税又能收上来四十余万万。那全天下的钱,至少也有四百万万罢?”
樊崇瞪大了眼睛,这些数字对他来说,实在是太大了。
然而随着汉家日益衰败,等到王莽第一次执政时,他愕然发现,尽管水衡都尉三官在日夜不休地铸币,但赋税收上来的钱越来越少,府库藏钱也日益减少。
“我当时就觉得奇怪,全天下的钱币,就算经常磨损毁坏,但总量肯定是在增加,既然不在朝廷处,那它们去了何处?”
王莽咬牙道:“后来,我被逐出朝廷,在南阳时,才算明白,豪强、富商,控制了天下大多数五铢钱。”
“彼辈用这些钱,来兼并土地、买卖奴隶,穷奢极欲。”
兼并又让小农失去土地,沦为奴婢,减少了赋税,如此恶性循环,朝廷的钱就越来越少了,财政吃紧,连吏员俸禄都不够发,更别说做事了。
王莽在新都时,读了贾山和晁错的书,顿时有了醒悟!
贾山说,货币必须属于王权,不可与民共享;晁错则认为,货币之价,在于皇帝使用它,稳定天下,而豪强占有货币,以此盘剥百姓,则是让钱币助纣为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