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莽虽灭,但这三世说仍被奉如圭臬,经术的教条依然被反复吟诵,尧舜三代依然是历史的道标。许多儒士骨子里依然不认为复古有错,错的只是王莽罢了。
但第五伦倒是期望,特立独行的桓谭能有不一样的看法,毕竟他可是公然否认谶纬,甚至说出“人死如烛灭”的人啊,尽管出了第五伦这异数,但他还是觉得,桓谭是最可能与自己有共同语言的人。
第五伦遂问道:“那君山如今如何看待复古?”
桓谭叹息道:“汉宣帝时,太子读儒经后,曾当面抨击宣帝不该贬斥儒生,该用周政,孝宣遂斥责说,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奈何纯任德教,用周政乎?”
“如今回想,复古三代实乃不达时宜,是古非今。”
桓谭给第五伦提了几条他认为的建言,无非是王霸并重,尊贤爱民;明正法度,澄清吏治;赏罚必信,威令必行;尊君卑臣,权统由一。
好像说了许多,又好像没说,因为这些多是汉朝文景中宗施政之法。
第五伦欣然纳谏后,又摇头:“此皆汉时旧制,君山,汝说复古不妥,但在予看来,汝不过是从以尧舜之道为祖而述之,到了‘以文武之制为宪而章之’,如此而已!”
“若予没猜错,南方的刘秀,想必也会以恢复文景宣帝之制,作为称帝施政之道。”
桓谭对第五伦之言感到诧异。
不然呢?
先王难法,便法后王,他已经从从孔孟之学,过渡到了异端学说的荀子之学,再偏就成法家刑名之流,必须止步了。
话虽如此,但桓谭心目中的“后王”,不就是汉家诸帝么?虽然相较于王莽更加现实,但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复古?
桓谭已经是世上最特立独行的儒者,依然有他的局限性啊。
第五伦只摇头笑着,示意桓谭可以告退了。
桓谭往殿外走了一半,却猛地回头,盯着第五伦,这个他当年以为是“乡里之士”的家伙。
“难道除了法先王、法后王外,陛下,还有新的路么?”
第五伦微微颔首。
“是什么?”桓谭颇为激动,第五伦真是那个异数么?他朝第五伦作揖:“敢情陛下指教!”
第五伦却三缄其口了,反而笑道:“我与那位‘新夸易帝’相反,他华言无实,我却先实而后华,此事言之过早,待予准备施行时,君山自知!”
……
桓谭去后,硕大的殿内又只剩下第五伦。
“唉。”
那种空寂之感又袭上心头,并非因为身为皇帝,高处不胜寒,而是思想上的寂寞。
当今之世,第五伦能和王莽这个假穿越者产生一点点共鸣,因为王莽虽然找错了方向,但起码拥有理想。
第五伦本以为与桓谭能够谈得来,但他还是小看时代的烙印了。
桓谭以后会不会潜移默化发生转变,第五伦尚不知晓,但若知道第五伦打算做的事,恐怕依然会视为惊世骇俗之举,甚至觉得他比王莽还要疯狂!
“我要改造三世说,彻底将今不如古的臆想,毁掉!”
但这不能只靠辩经,不能靠只一道行政命令,若着迷于此,那他与王莽何异?
得靠实实际际的改变,就像水力器械一座座立于河流周边,省时省力,最终让人习以为常,甚至开始寻求更便捷的生产方式;亦如纸张、雕版在长安慢慢取代简牍,让知识不再局限于五经,不再被少数士家学阀垄断。
还得靠利用划时代的传播工具,培养一批如梁鸿那样的新儒,与旧儒慢慢竞争,最终完全取代他们。
这是要花几十年,甚至一生才能完成的事。
那样,第五伦的所思所想,才能散播于世,也才能真切地让世人相信一点:
“三代不在过去。”
“三代,在未来!”
若找不对方向,如王莽般再努力,也是一场空。
但在此之前,第五伦得先解决他的敌人们。
重新回到地图前,硕大的天下,第五伦已占据近半,魏国的版图西起凉州河西四郡,东到幽州辽东半岛,整个北方都染上他的颜色。
但整个南方,依然被大大小小的帝王割据,西南有公孙成家,东南有刘秀……第五伦已经将刘秀称帝后的政权,命名为“东汉”。
第五伦依然视刘秀,为自己最大的敌人和障碍。
第五伦很尊重这位对手,不吝给他极高的赞誉:“刘秀或许真能让天下回到文景、昭宣,让世人重享几十年安宁日子。”
但依然逃不过历史的周期律,往后的很长日子,甚至还不如汉……
当然,这铁律,第五伦自己的王朝也逃不脱。
“但我,至少能带着天下,跳过几个循环,加速往前,多走几步!”
所以,这不仅是王朝族姓之争,这亦是天下,未来走向何方之争!
“公孙述也好,刘秀也罢,再英明睿智,仍不过是车轮上的条幅,随轮而动而不自知。”
“但我……”
第五伦发下了誓愿,他和王莽的出发点一致,但方向却截然相反,第五伦的目光,不会去看什么三代尧舜、汉文孝宣,永远只盯着他来的方向!
目光炯炯。
“我要指引这历史车轮,找准正确的方位,向前!”
……
第542章 第五包围网
蜀地有两郡,西边是蜀郡,东边则是广汉郡,广汉之地,实乃成都衿领,而其中又以绵竹县最为重要。作为连接蜀地南北的通衢之处,随着成家政权渐渐稳固,人民生计恢复,绵竹重新变得热闹起来。
时值成家龙兴三年六月,绵竹县外,通向成都的大道旁翠竹林立,道上车马行人络绎不绝,但在一个小关隘的驿站旁却设了卡,每一辆南行的车马都要停车接受盘查。
眼看被人阻拦,前头还有不少达官贵人尚在细细盘问,有位从北方风尘仆仆南下的大夫急了,令仆从出示了自己的符节:
“吾乃公孙皇帝上宾,光禄大夫方望也,有急事前往成都,速速放行。”
这是公孙述给方望安的头衔,好方便他替成家游说先零羌王,可如今桌子抹干净,抹布还有用么?
一听这名,负责隘口盘查的黑衣官吏顿时眼前一亮,等的就是你!
随着官吏一招呼,一群蜀兵便客客气气地将方望一行人“请”到关隘旁的置所,也不管方望如何威胁,只请他稍安勿躁:“前方有盗匪横行,路上不安,天色已晚,大夫不如在置所休憩一夜,明日再行。”
方望行走诸郡,见多识广,深觉此事透着诡异,加上随从被分隔开来,更加不妙。而随着外头一阵喧哗,硕大一个置所,外面的人竟被赶得一个不剩,方望想到一个可能,顿时脸色煞白。
入夜时分,就在他在窗旁窥探,打算设法逃走时,房门却被猛地推开——在此之前,方望竟没有听到任何脚步声!
方望大惊,转过头去,却见一位身着锦服高冠的士人笑着走来:“方先生,这大半夜里,窗外有何好景焉?”
“原来是子郸。”
来者正是公孙述的亲信,那位自称荆轲后代,训练了许多刺客的刺奸将军荆邯。
荆邯虽是公孙述部将,但他作为右扶风平陵人,与方望恰恰是同乡,年轻时有往来。方望替隗嚣与蜀中联络,数次往返凉州与成都之间,就靠荆邯引荐。
见是故人,方望松了口气,但旋即心又猛地提了起来,遂出言试探道:
“子郸今日至此,莫非是要来取方某人头?”
荆邯诧异:“先生何以见得?”
方望道:“我在羌中结束公孙皇帝使命,回到武都,方知冯衍已经南下,算算时间,他入成都,起码比我早半个月。“
“此人与我有仇,我素知其为人,长于驰辞,巧舌如簧。半月时间,若叫他见了公孙皇帝,必能达到李斯劝楚怀王之效。坐视‘强秦’征伐中原,而欲杀‘屈原’啊!”
荆邯大笑:“先生何德何能,竟以屈原自居?”
方望却丝毫不谦逊:“如今第五伦结重兵于关中、凉州,使得蜀兵也不得不布于汉中、武都,无一日安息。陛下见北上无望,恐怕有意采纳李熊之言南下,欲与魏媾和。此时若第五伦遣使,以杀我为条件,陛下恐怕会答应。”
“然方望若死,足以使隗王寒心,诸羌狐疑,死一人而乱成家国策,其成效,堪比吴杀伍子胥、赵诛李牧。”
他盯着荆邯,猜测公孙述可能的举措:“公孙皇帝也明白这点,怕直接杀了我,会让隗王狐疑,让刺客半道动手,推诿于盗匪最好。”
荆邯摊手:“话都让先生说尽了。”
方望镇静下来,重新坐下,捋须道:“但若要杀我,只需一兵士足矣,既然子郸亲自出面,我或许还有一丝生机?”
荆邯也就坐,压低声音道:“先生不愧是天下一等一聪明人,冯衍确实已谒见公孙皇帝,以魏蜀媾和说之,且条件是要先生人头。”
“但陛下英明神武,眼下若为暂和而杀先生这等有功之人,是反中了魏国离间之策,必叫士人寒心,故特让我来见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