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邓晨被推入屋内时,却见堂上众人皆站立,唯两人坐于榻上。
正中一人,乃是身着章服的王者,生了浓髯大胡须,身材是典型的短矮南方人形象,肚子稍稍凸出,应就是秦丰。
而另一人,则羽扇纶巾,胡须生得两三缕,还长着一对三角眼,身材稍稍高大而瘦削……
此人一开口,更是标准的关中五陵雅言,他瞥着邓晨:“楚黎王,这是何意?”
秦丰大笑着举手指着:“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此乃东汉中枢人物,刘秀姊夫、廷尉、西华侯,邓晨是也!西来欲游说奉先与我降汉,一同对付上邦天子。”
“这是我的诚意,也是邓奉先为先前辱于贵国使者,表达的歉意。”
秦丰竟亲自下堂,对着来客,也就是魏大行令,冯衍微微作揖:
“冯公,如今可信,小王是真心归服于大魏皇帝,甘为列侯了?”
……
“事情便是如此。”
而在襄阳以北的邓县,邓奉对赵熹描述了这几日的波诡云谲:“我得到消息,岑彭动兵之际,又有魏国重臣前几日暗暗南下,还特地绕开了邓县。”
邓奉道:“我在襄阳的眼线地位不算高,不知道究竟是绣衣都尉张鱼,还是大行令冯衍,若是后者,此乃一等一的纵横之士,挑的又是绝佳时机……”
魏使挑的日子很妙啊,他们也游说过秦丰,但被拒绝,可如今,成家、东汉合击之势已成,而魏军故意慢了一拍,魏国使者只要将汉、成瓜分荆楚的盟约披露,楚黎王秦丰面对强敌,根本没得选……
“依我看,秦丰如今唯一生路,只有归顺于魏,寄希望于引岑彭南下,对抗成家、东汉两军。”
邓奉叹息道:“我先前折辱魏使,若这时候不有所表示,让秦丰相信我与他齐心,就算是女婿,也会被抛弃,作为礼物,献给魏军,届时,你、我,邓县、山都的数千南阳子弟,皆为亡虏矣!”
亲戚是信不过的,这是邓奉一生的信条,不论是叔侄、甥舅,还是丈人行与好女婿!
他毫无愧色:“故而,我宁可辜负亲叔父,也不愿让众人随我枉死。虽然会被世人唾骂讥笑,但通过此事,好歹取信于秦丰了。”
赵熹没想到事情如此曲折,愣愣不知所言,半响后才疑惑道:“若奉先此言为真,事已至此,难道吾等就要心甘情愿,随秦丰降魏?”
作为宛城大豪之一,赵熹也听说了发生在南阳的事,岑彭、阴识这两个南阳人的叛徒,按照第五伦的旨意,毁掉了南阳豪族数百年来辛辛苦苦积蓄的基石。
直到这时候,邓奉才将自己真正的计划,全盘托出!
“我素知秦丰为人,投靠魏国,乃是迫不得已,第五伦对待降虏最为苛刻,可没有许诺诸侯王之位,秦丰事后必定后悔……不,应该说,从最初,他便会留个心眼,留条退路。”
邓奉道:“秦丰虽然与魏军合力,但至多提供粮秣,放魏军南下击冯异,却一定不会答应交出邓城、襄阳,还会竭力保住我,城池、兵卒,依然在你我手中……”
赵熹却觉得不太可能,邓城堵死了南阳方向最西边汇入汉江的一条水路,襄阳地区面对了东面的所有南阳河流,这样的水陆咽喉之地,以岑彭的见识,怎么会无视两地?
“若汉军逼近襄阳,岑彭怕有反复,也顾不上吾等,只能迅速南下。”
就是在这种当口,邓奉看到了他一直等待的机会:“伯阳,约你过来,便是要商议此役,秦丰降魏已不可避免,但当魏军倾巢而出,南下与汉、成争夺荆州之际,你我要做一件大事!”
赵熹顿时了然,一下子激动起来:“自邓城封锁水陆要道,再发兵觅其后,与汉军合力,消灭魏军?一共投效刘文叔?奉先啊奉先,你终于想通了!”
赵熹毕竟参与过昆阳之战,对刘秀三千破三十万的战神之姿记忆犹新,又听说刘秀对待他的旧主人刘玄很不错,封了王,颐养天年,心中对东汉还是颇为向往的。
然而,邓奉却断然摇头:“不!”
他拍着自己道:“你被刘玄赞为千里驹,而我,亦自诩为人中鹰枭!”
“我二人既然都是人杰,为何为何非要忠于谁?刘伯升之愚、刘玄之庸,秦丰之钝,难道还没受够?非要在天下各势力中,找下一位主人?就算是雄主,就能真心待吾等,善待南阳豪士?”
邓奉虽然感激秦丰收留、嫁女,但早就不再打算,将命运交给别人去掌控!
“古人云,鸟则择木。”
“那我这鹰枭,就偏不歇那些烂木头!”
邓奉傲然起身,手指着头顶:“我选择悬崖之上,山巅之峰!”
“伯阳!”
邓奉握住了赵熹的双手,恳切地说道:“等到岑彭南征远去,其后方必空虚,你我不如顷起近万南阳子弟兵,逆流北上。”
“一举夺回南阳!回到故乡!”
赵熹惊讶地看着好友,邓奉眼中,燃烧着熊熊野望:“吾等要做,就做自己的王!”
第561章 武安
武德三年(公元27年)二月初,岑彭的南征大军已经抵达邓县以北数十里,只隔着茂密的邓林之险,三军没有急着穿林而过,而是驻扎在此,接受最后一批从宛城运出的粮食,再往前走,除非一直打到汉水边,才能依靠水路补给了。
岑彭大帐中,镇南将军正和随征的绣衣都尉张鱼阅看来自襄阳的书信,那信上字迹写得很漂亮,写信者下笔时,心中肯定洋溢着骄傲之情。
“这冯敬通。”
张鱼读罢后,忍不住吐诉道:“原本有绣衣卫协助将军足矣,但他的大行令非要成立一个‘荆襄牙门’,冯衍更从陛下处请得诏命,匆匆来此参与此役。”
说白了,就是抢功。
大行令管外交,设了好几个牙门,冯衍在蜀中获得成果后,再度上了瘾,又听说他的老对手方望在各国奔赴组织“合纵”,遂更加积极奔走,网络“连横”。
作为情报头子,张鱼大多数时候配合,但也觉得冯衍太过贪婪,不管哪方都想插一手。
尤其是南方,绣衣卫早在一年前平定赤眉后,就开始组织细作潜入,做了许多前期工作:收买楚黎王的亲信、联络欲事大国的当地豪强、用一些小恩小惠让荆州人帮忙做事、绘画当地地图。
按照第五伦的思路,对兵家必争之地,能不战而屈人之兵亦可,若不能,也可为武力征服打好基础。
然而绣衣卫却没来得及取得成效,冯衍就插了一杠子,他胆子大,时机挑得也好,选在汉、成出兵,楚黎王最绝望之际伸出了手,对方可不只能握住么?
“这下,冯衍又以不烂之舌说得楚王归降,南征首功,恐怕是他的了!”
张鱼对冯衍心有不满,嘴上也不留情,顺便还观察着岑彭的神色。
然而,岑将军却不以为意,笑道:“大行令一出,便能说服秦丰归降,立有大功矣。荆襄能够不战而下,继续南进直取襄阳,再以逸待劳对付冯异及汉军,岂不是更好?”
南征军并没有因为外交上取得的进展停下脚步,岑彭充分利用了冯衍创作的机会,在之后几日率军一举穿过了邓林。
所谓邓林,传说是夸父逐日倒毙后,手杖所化,是一片广袤三百里的大森林,初春里已经焕发生机,只有一条横穿森林的大道通向南方,乱世少有维护,商旅也减少后,自然开始剧烈反扑,一场春雨过后,原本坚硬的路面上竟长满了草,三军必须分为数队,拉成一字长蛇阵方能穿行。
进入邓林中央后,前哨的骑从甚至发现了许多横穿大道的巨大脚印,还有足有膝盖高的新鲜粪堆……
来自北方的士卒颇为惊奇,等岑彭等人抵达后,听他们说起此事,林中又响起了一声声巨大的野兽吼叫,直让将吏脸色苍白。
“是象。”岑彭感慨道:“早闻一千年前,周公驱虎、豹、犀、象而远之,天下大悦,从此中原再无象群,但也有人说,邓林之中,仍有其踪迹,巨象藏匿林中,偶尔出来食民苗稼,果然如此。”
邓林正好卡在南北分界线上,不仅是气候,还有人口,自此以南,即便是富庶的南郡,也远不如南阳这两百多万人的巨郡。
靠着和议,三万南征士卒就这样有惊无险地穿过邓林,挨着江边的地方倒是开阔得多,有许多里闾村落,远远能听到汉水汹汹之声,岑彭举起第五伦送来的“千里镜”,甚至能看到数十里外邓县的轮廓。
邓县守将邓奉已经接到楚黎王归顺大魏的消息,也配合地派出了使者来见岑彭,态度倒是不卑不亢:“邓奉先前守土有责,有辱于将军使者,死罪也!但当时须事君以忠,如今,既然魏、楚已为一家,奉自当竭力协助将军。”
邓奉早早派人在邓县附近的码头,筹运了整整一万石粮食,又准备了不少舟楫,以方便岑彭渡江。
但他却死活不肯打开邓县,只借口说怕城内百姓受惊生乱。
这理由当然让张鱼颇为不满,他遂暗暗对岑彭说道:“镇南将军,邓奉先已易三主,先弃刘伯升,再弃刘玄,如今虽为秦丰之婿,但却形同自立。其麾下多是南郡豪强私兵残余,对陛下在南阳分地授田深恶痛绝,死硬难驯,秦丰或许是真降,但这邓奉,却不可相信!如今不肯开城,多半是诈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