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譬如峣关之战,多设疑兵,虚张声势,吸引敌军主力,却派奇兵翻山越岭,破绿林三王。”
“但今日用兵荆襄,本是他熟悉之处,却昏招频出,究竟为何?”
马武下意识地猜道:“为将者,有的仗打得好,有的仗打得不好,实属寻常,昔日楚霸王项羽,有彭城大胜,亦有垓下之败。”
冯异却觉得这不太可能:“别人或许会以为,岑彭是名不符实,但马将军曾与之交战,当不会轻敌罢?”
马武不干了,虽然知道冯异性格好,人也谦逊,当不至于讽刺他曾是岑彭手下败将,但还是有些恼火地说道:“我是轻敌?那冯将军,莫非是惧敌焉?”
冯异平素谦逊,关键时刻却也能支棱起来,顿时肃然道:“陛下常言,生平遇大敌勇,遇小敌怯,我亦然!”
“譬如对弈,岑彭若是步步杀招,横冲直撞,我自与之争于大龙;但如今岑彭用兵古怪,尽是恶手,谁知会不会是埋下暗子,等我中计,自然得小心些。”
王常在旁打着圆场,猜测道:“公孙也勿要将岑彭看得太过高明,为将者,城攻不攻、地争不争、遇敌战与不战,亦会受他物所限。”
“如今看来,岑彭本意步步为营南下与我决战,却因与秦丰互不信任而交衅,计划被打乱,又不及撤回,只能如此布置。”
他这是在暗示冯异,争襄阳,这可是来自刘秀的诏令啊!
王常、马武是很希望在这场战争里立下大功的,想当年,冯异还是个新朝降吏时,王常、马武手下兵马都上万了!后来王常甚至做了诸侯王,只可惜军队在潼塬大败,又站了刘秀兄弟,遂被更始帝撤职,自此失去了兵权。二人也参与了昆阳大战,不过是比冯异晚些去投刘秀,少吃了那几顿“公孙豆饭”“公孙麦粥”罢了,如今沦落到得招揽绿林旧部盗贼帮忙,只望经此一役,让刘秀重新重用他们。
冯异还是踌躇,找来地图看了又看,现在的局势,确实是汉军做梦也没想到的利好形势,既不像是围点打援,也不像故意为之,而似王常所言,是因突发事件,与楚军反目导致的仓促之举。
这样的机遇,一旦错过,他恐将成为大汉的罪人,也会辜负陛下的信任。
在其余三人反复劝说的情况下,在军情紧急,容不得回报刘秀的当口,冯异心中的天平,还是在“自作主张”和“尽忠职守”中,产生了偏向。
“这样罢,马将军,我予汝三千兵,与邓君为先锋,北上伺探战况,襄阳距此不过一百五十里,汝等三日必达!既然秦丰愿迎接汉军,那中间几座城池,便不可阻拦吾等,更要提供粮秣,我自将一万主力,紧随其后,五日后抵达襄阳。”
马武顿时大喜,冯异给他的兵,可比绿林盗匪精锐多了。
冯异又看向跃跃欲试的王常:“王将军素来稳重,乃国之柱石,魏军强横,绿林兵不宜用来与之交锋,这鄀城乃是汉水南北咽喉,还望王将军能统御好彼辈,为我守卫此地,看护陛下从柴桑发来的援兵、粮秣。”
“若此役胜,三军将由此凯旋!”
但冯异还是有隐隐的担忧,不知为何,当他率军北进,回首滔滔江汉时,只觉得……
“若不胜。”
“冯异,大概不会从此归还了!”
……
与此同时,襄阳对岸的樊城,岑彭竟安然坐镇此地,坐在第五伦发明,名为“马扎”的小胡凳上,与张鱼下着棋。
张鱼低头看着棋盘上乱七八糟的落子,摇头道:“岑将军莫非心属战事,这一盘刚开局,就下了好几次恶手。”
这使得岑彭开局不利,已经落后数子,在张鱼看来,输了开头,后面很难追回,这盘棋胜负已定。
“是么?”
岑彭却笑道:“汝怎知,彼一定是恶手?”
他举起手中黑子,在张鱼眼前晃了晃,然后朝向那处观察、思索了无数遍的位置,轻轻放下。
张鱼以白子欲反击,但拈起来后,却愕然发现,随着岑彭方才一子,先前那几个黑棋的“恶手”,竟忽然盘活,成了扼守关键的因素,反将他辛苦入套的长龙困住。
不等张鱼思考下一步怎么后,一名岑彭的亲信幕僚匆匆步入,趋行钻入厅堂后,拱手低声道:“镇西将军、绣衣都尉,冯异北上了!”
张鱼立刻跳将起来,喜悦地看向岑彭。
“封子罢,等打完仗,有闲暇时再下。”
岑彭却只颔首,缓缓站起身,将手中黑子,轻轻放回棋篓,任凭属下已为他系上了大氅,这才云淡风轻地说道:
“我且去与另一位高手,先切磋一局!”
第564章 我在上
除江陵外,南郡第二大的城市不是襄阳,而是宜城。
宜城在古时候还有另一个大名鼎鼎的名字:鄢郢,此地做了楚国数百年陪都,亦是汉水中游的重镇,城高池深,秦将白起伐楚时,曾受阻于此,遂修渠决水灌鄢,水从城西灌城东,入注为渊,据说城里淹死了好几万人……
虽然屡屡遭受战争重创,但宜城仍维持了一定的繁荣,镇守城中的,乃是楚黎王的丞相,名为赵京。
“小国蒙大汉天兵来援,此乃楚之幸事也。”
当二月中旬,冯异率军抵达宜城时,赵京立刻出城亲自迎接,态度恭敬,甚至还向冯异展示了城里人绣的炎炎汉旗——冯异猜测,最初城里人要举的,恐怕是五彩旗吧?来的是汉是魏不重要,能保护他们的利益最紧要。
联盟是脆弱的,冯异未能入宜城,只得了部分粮秣支援,好在北上的前锋已抵达襄阳以南,邓晨亲自回来,向冯将军禀报在襄阳附近的所见所闻。
“岑彭将其兵力一分为二,一半在汉水之北的樊城,一半在汉水以南、襄阳以西的阿头山隆中。”
邓晨虽不算太知兵,但也看得出来,岑彭下了一手的烂棋,嘴都要笑歪了:“如今,浮桥已被切断,樊城魏军被邓县邓奉牵制,动弹不得;阿头山魏军虽然有些粮食,但只能依靠乡邑和山林临时营垒为依凭,无路可去。”
“楚黎王说了,他在襄阳还有兵卒一万有余,只要与吾等汇合,便可合力,先击灭阿头山魏军,如此荆襄无忧,往后甚至还可向北,联合邓奉先,反攻南阳!”
邓晨都想清楚了,若是侄儿真能迷途知返,最后一刻踏上大汉的船,他也就不记恨他害自己为阶下囚差点被杀的怨了。
“阿头山,隆中?”
冯异却不急着高兴,再度打开地图,找到这个地方,摸着下巴上的稀疏胡须,笑了起来。
“岑彭挑的这一处,真是用意颇深啊。”
邓晨诧异:“难道不是仓促生变,不得已留驻于阿头山么?”
冯异摇头,从地上捡起一块小石头,放在地图上襄阳东面:“此乃襄阳以东山脉,名曰岘山,传说乃伏羲死后所葬也,峰岩直插滔滔汉水,雄据一方,是为襄阳东屏障,山虽小,却颇为险峻。”
他接着又捡起一块大的,落在襄阳西南:“襄阳西南有群山连绵不绝,直与莽莽荆山相连,人烟罕至,而这山脉最东边,便是阿头山!”
“故而襄阳是东西夹两山,北临汉水,唯独南方有一个开口,这地形,像不像一个倒置的口袋?”
邓晨亲自去过那一带,确实如此:“故而,襄阳易守难攻,才被陛下视为南北必争之地啊。”
冯异道:“如今魏军偏师在隆中,是为阿头山北麓,吾等若欲灭之,不可能翻山越岭,只能先抵达襄阳,再行进攻,相当于钻进了这个山、城、水所造就的大口袋。”
“进去又如何?”邓晨却觉得机会太难得了:“浮桥已毁,魏军缺少舟楫,岑彭还能飞过来支援不成?就算从樊城强行泅渡,后有邓奉先,前有汉、楚联军,亦必败无疑。”
冯异笑道:“这便是岑彭所设陷阱的巧妙之处啊。”
“让人看了,忍不住去俯身拾取唾手可得的胜利,殊不知,已经中了他的奸计!”
他手捻着胡须尖,稍稍用力,这是冯异习惯性的动作,当他陷入沉思时,总会给自己一点痛感,这有助于思考,代价就是,胡须都被拔掉了许多根,导致颔下越来越稀疏。
“依我看,岑彭之所以如此落子,除了引诱吾等入套,亦是为了让秦丰将重兵集中在襄阳。”
冯异目光落在地图上、汉水以东的一座小城市:黎丘。
没错,这处鸟不拉屎的地方、原本是襄阳隶属下的小乡邑,居然是秦丰的都城!
说来好笑,这秦丰拿下南郡后,对数一数二的大城市江陵、宜城都不感兴趣,一定要定都于故乡。
当然,冯异知道,秦丰这样做的苦衷:这秦丰出身小吏,并非当地大豪,虽然是同郡,但他有些害怕被江陵、宜城的豪强拿捏住,遂不忘起兵之地,想依靠家乡士人。说好听点是恋家,难听则是一条“守户之犬”,就算要学项羽衣锦还乡,起码将老巢安在易守难攻的襄阳啊,足见其目光见识短浅。
如今,秦丰主力是挪到襄阳了,但其首都却远在防御圈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