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关羽深深吸了口气。他骄傲地道:“玄德公既不愿如此,双方就必然决裂。后来玄德公在许都时,眼界开阔,见识日增,便愈来愈觉得强宗豪民为国之蠹害,想要重建太平盛世,就非得如前汉那般,建立强有力的中枢,公平对待天下万民,而痛抑豪强和地方奸滑之类。”
说到这里,关羽凝视雷远:“续之以为,玄德公的想法如何?”
雷远面色不变:“我闻汉家制度,霸王道杂之。欲治乱世,更须用猛药,非如此,不足以致太平。”
关羽连连点头:“好!好!”
他继续道:“当时玄德公与田豫商议,田豫赞赏玄德公的想法,承认玄德公所谋求的,是真正的大业。但他又以为天下浊世滔滔,难以力挽。凭此世的人心,图前汉的盛世,更如刻舟求剑。所以他弃玄德公而去,并不只因为关心旧主公孙瓒,更缘于认为玄德公的大业绝难成功。”
关羽又看雷远:“续之以为,玄德公的大业如何?”
“我曾听乡间宿老说,天下事有难易乎?为之,则难者亦易矣,不为,则易者亦难矣。如今玄德公拥天下之半,举汉室之旗,宣德明恩以抚百姓,抑强督奸以肃纲纪。我以为,前汉不过如此。而再难的大业,不也这么一步步做下来,一点点的接近成功了么?”
关羽笑了起来。
这些年来,玄德公虽然高唱仁德宽厚,实则厉行法治,打压世族豪强,不容率党营私。荆州、益州的强宗豪右子弟,若有才能的,出仕得取高官厚禄,却绝不能以自身的官职权位反哺宗族。早年间法正、孟达等人这么干过,结果法正受了牵连,孟达本人连带着宗族四千余家都被迁到了房陵,也不知此战之后能否将功赎罪。
除此之外,能以豪强宗族的力量在汉中王麾下掌控军事大权的,惟有一个庐江雷远。而雷远本人常常征战于北方,庐江雷氏阖族,又都在五岭以南。
汉中王的政权,毫无疑问是一个敢于痛抑豪强的政权,同桓、灵时豪强苛暴的情形大不相同,同北方曹氏与权贵豪强既合作又争夺的情形也不相同。
某种角度来说,雷远甚至觉得,正因为有庐江雷氏这个对外的榜样在,玄德公和孔明才在得以在内部放手整肃,反正怎样也影响不了他们的仁德名声。
“今日战时,田国让从曹军中逃奔,向我说了一个道理。”关羽似乎是有些疲倦了。他隔了好一会儿,才慢吞吞地道:
“他说,玄德公在荆州、益州之所以能够压抑豪强,是因为这两地远离中原,本非华夏精粹之地,玄德公在这两地无论如何行事,既少掣肘,也少士人风议的抨击。然而,若此番我们擒杀了曹公,曹氏很可能就此崩溃,而中原河北的无数州郡、无数世家豪民,必然会像当年徐州那样,争先恐后地向玄德公输诚,请求玄德公尽快入主。续之觉得,玄德公是同意,还是不同意?”
这样的商议,已经涉及国家大政。若非关羽的身份不同寻常,两人敢这么讨论,本身就是极犯忌讳的事。
雷远仔细地想了想,沉声道:“自没有不同意的道理。”
“没错!到那时候,这天下似乎重归太平,然而亿万国蠹仍在,也依旧如同当年徐州那样,轻易便能截夺朝廷的权柄;依旧如桓、灵时那样,动辄肆虐社稷,荼毒天下。玄德公想要收拾他们,那得花多少力气,多少时间?而此辈数百年经营,无不根深蒂固,盘根错节,又使我们根本没法一劳永逸。除非……”
关羽不再说下去了。他的身体衰弱,这时候似乎已经没法坚持,越来越往后靠着围栏。但他猛地睁眼,炯炯注视着雷远。
即便以雷远的胆量,也被关羽话语中的意思惊得起身。他在室内来回走了两圈,才平复心情,折返到关羽榻前。
雷远压低了声音:“那田国让的意思是,曹操此番失败以后,回返北方,必定要不惜代价地分割朝廷权柄,由此大肆引入豪强宗族的力量,以稳固政权、充实军旅。而汉中王便能在堂堂正正的战事中,名正言顺地打击这些宗族、摧毁他们的力量,进而一口气扫除所有的蠹害,一口气杀出个人头滚滚,杀出个扫尽奸凶的太平盛世!”
关羽忍不住捋了捋自己的长须:“我觉得,此议虽然惊世骇俗,但颇有道理。所以我遵从他的意见,放了曹操一条生路。不过,此事关系重大,我不敢确信其是否妥当……所以请续之来商议,想知道续之对此,有什么意见。”
雷远面色沉静,胸中却翻起了惊涛骇浪。
关羽言必称,这是田豫的主意。其实以关羽的性子,若他不认可,便有一百个田豫这样的故旧来当说客,能有半点用处么?
归根到底,这是关羽的主意。关羽始终是当年那个激愤于权贵压迫黔首,怒而杀人流浪的关羽。
而世人皆知,关羽与汉中王名为君臣,恩犹父子,这两人根本就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关系。关羽在此时此地敢这么做,固然惊世骇俗,又焉知不是体现了汉中王的心意?
关羽此时的询问,绝不是因为他拿不定主意。
他老人家背景厚,资历深,行事全无顾忌。都已经这么干了,还有什么好问的?
关羽是在确认,身为汉中王麾下最大地方豪强的雷远,是否全心全意地认可汉中王政权的大政;是否愿意在任何激烈的局面下,都站在汉中王政权一边,用一切手段与天下的蠹害为敌!
第一千零六十八章 蠹害
可雷远能说什么呢?
他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中,大概有半个时辰,或许一个时辰。天色已经浓黑了,院中风声时时呼啸。马玉的脚步从远到近,在门口盘桓了一阵,才又离去。
终究关羽的这个决定,太过耸人听闻。而关羽说的理由越充分,反而使雷远的情绪几番控制不住,进而生出几分愠怒。
关羽有关羽的执着。或许他恨透了那个肮脏的世道,愿意不惜代价洗净污浊,重建一个清明之世;又或许他看透了那些高高在上的世家门阀,绝不能容忍彼辈与己并立于新朝。
这些,雷远完全能理解。
可关羽的决定,永远没法对其他人解释。
数万将士的奋战,整整三个月的厮杀浴血。无数将士死不旋踵,壮烈牺牲在沙场,在交州的无数兵户家庭失去了父亲、儿子或者兄弟……他们为了什么?
是为了回报汉中王的厚待,为了赢取一场不辱汉中王的、辉煌的胜利!
乱世人命贱,杀人如芟草。一名、十名,乃至百名、千名将士的生命,在战场上消逝都只是眨眼间事。今日奋勇战死的许多将士,雷远记得他们的名字,但或许过个一年半载,雷远就会忘记。
但胜利终究是这么多将士们共同创造出来的!
最大的战果已经唾手可得,将士们本可以在这一战中擒杀曹操,从而向结束这乱世的目标,踏出最有力的一步。关羽却一拍脑袋,将之放过了?
这对战场上牺牲的人们,何其轻蔑?
何况,曹操安然北返,必定养精蓄锐,以图再起。此后两家纵然强弱之势转化,但难免持续兵连祸结,不知多少将士要战死沙场,过程中又不知要生出多少崎岖波折,生出多少血流漂橹、尸横遍野的惨剧……
为了获得扫清豪强的藉口,而付出许多代价,是否划算呢?为了想像中的一劳永逸,而坐致兵灾绵延,这难道符合汉中王一贯的仁德大义么?
雷远深深叹了口气。到这时候,他忽然明白了。
任何一个决定,一定出于某个立场,一定有人受益。
关羽毕竟是汉中王政权中武人的首席,他的决定,始终都站在武人的角度。而荆州的武人,如今已经日益成为一个兼有经济、政治力量的团体。
这些年来,荆州、交州两地,都在全力扶植武人实力,以确保汉中王政权的基本盘,维持军府对地方的强力掌控。
在经济上,两州通过多赐庄园、奴仆或授予行商的许可,使大批武人依靠军功获得了庄园主的地位,至少也成为较有规模的自耕农;而在政治上,大批退伍的军官、士卒以军功得爵禄,进而成为吏员、官员。
按照雷远掌握的数字,踏上仕途,成为实权吏员的武人,目前在交州不少于九百余,而在荆州更多。至于享有田庄、食邑的武人,荆交两州合计,几近万人,还在不断地增长。
这些武人们彼此之间,通过同袍战友的交情紧密联系,加之以相互之间的家族联姻,编织了一张巨大的网络。而这网络形同活物,渴望通过战争来扩张,并天然与掌握地方势力的豪强、掌握文化和上升渠道的士人时有抵牾。
以雷远的视角看来,他们如汉初时的军功贵族,又如北朝唐初的关陇勋贵。这样的团体一旦形成,就会生出其自身的利益诉求,而不会长期作为无意识的工具。
对这些武人来说,太过惨烈的战斗最好不要太多,但垂死的敌人、连绵的战争反而是好事。通过这样的战争,武人们的力量将会愈来愈充实,影响力将会愈来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