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并州刺史梁习曾挟裹鲜卑、匈奴、羌胡之众,进逼河津、蒲坂等地,并以轻骑渡河,突袭骚扰汉军营地,其健者直抵新丰,与据守长安的关中曹军主力联络。幸有破虏将军张任领兵击破之,并与梁习隔河对峙。
同样也是消息一到,梁习立即收兵,转往河东安邑、闻喜一带。
当是时也,曾经有文臣劝说刘备,声称只要传檄天下,称罪在曹氏,余者皆不问,天下立时可定。但刘备并不应允,皆因益州、荆州、交州的力量,至此也已经发挥到了极限。
在不知兵的书生看来,乘胜逐北,故能立功;但真到了能够统辖全局、深悉军政的层次,就能明白大军调度是牵连多么广泛的难事,绝非想象中一声令下那么简单。
此时荆州、交州全力击破曹军本部,但本军折损巨大,据说许多得力的校尉、司马,连带着整个营头都打没了,将士们体力和精神的消耗更是惊人。
高强度的作战下,两州数年积蓄的粮秣、军械近乎消耗一空。纵使还有些压箱底的余量,都要赖以镇压新扩的领地,绝不足以纵横中原。
至于关中这边,虽然这些年来竭力打通秦岭、陇山的诸多交通孔道,可转运艰难的问题始终存在。此前屯放在汉中南郑的巨量物资,因为在战事初起时同时支撑凉州和上庸两个方向,消耗极其迅速。而益州存粮再怎么急速转运,考虑道路承载、粮秣贮存条件、沿途民夫辅兵的调动规模等等,总有个上限。
这也是刘备始终留诸葛亮在后方的重要原因,除了诸葛亮,也实在没人能把隔着千山万水、仅以狭窄山道相连的诸多区域捏合为一体,统筹其物资调入调出了。
但益州军在关中十万众,凉州各部和附从的羌胡部落之兵,又有将近三万。这十三万张嘴,即使有诸葛亮带着军师将军府文吏体系全力以赴,也不是那么好供给的。从十月起,攻入关中的张飞等部,便开始吃起了牛羊。
这可不是好事。凉州羌胡将士视牛羊为衣食之源,极其珍惜,平时顶多吃些乳酪,哪里舍得吃牛羊肉?这时候军师将军府从凉州调度牛羊到关中,固然证明了中枢对凉州的有力掌控,也足见益州方面支应不易,需要凉陇的协助了。
既然己方的军事、经济力量即将逼近极限,对河北、中原等地的政治攻势,又有多少实际意义呢?
如果不以军力,只靠着政治上的威慑和号召来括取土地,那绝不是真正的胜利,反倒会留下极大的隐患。当年的袁术便是失败的典范,堪为后人笑柄。
身为乱世中崛起的英雄,刘备固然高举仁义的大旗,却绝不迂腐。他深知一切都建立在兵强马壮的基础上,对那种虚假的胜利并无兴趣。
传檄天下这种事情,不是不可以做。但一定是要在己方占据了政治、军事、经济上全面优势,能够切实掌握每一块降伏的土地以后,才能去做。而以当前的军事能力,首要的、也是唯一可行的目标,便是攻取长安,实现对关中的稳固控制。
对汉中王的这个意图,关中曹军自然是不同意的。
曹丕本人坐镇关中六年了,他绝非无能之辈,尤其在长安周边经营得法。而曹洪、阎行、郭淮等人,或为宿将、或为猛将、或为兼具文武干才的后起之秀。他们虽无野战取胜的能力,可是纠合数万之众死守坚城,真不是旦夕可下。
张飞连日催军猛攻,只是不断压缩长安曹军的控制范围,使汉中王能够好整以暇地在阳陵祭奠祖先和将士,除此以外,倒真没什么标志性的胜利。
大体来说,两军的对峙局面依旧,而各地爆发的战斗大部分都只是徒然消耗人命。较之于旬月前突入关中的破竹之势大有不如,更没法和荆襄那边数十万人会战,十万人斩俘相提并论。
但在长安曹军这一头,他们面对着张飞这样的虎将,愈来愈显束手束脚,与关东的联络通道也随时有被截断之虞。魏王世子、副丞相曹丕几番向关东州郡发出调令催兵支援,但控制宛、雒一带的骁骑将军曹彰不仅不理会,还数次劫持了曹丕的使者。
然而在十二月初的时候,曹彰控制的区域出了大乱子。
此前曹操领兵经宛、雒等地,就因为民夫和基层兵家不堪徭役之苦,几次爆发哗变,负责地方平靖的行南阳太守东里衮东奔西走镇压,忙得不可开交。
到了十一月末、十二月初,本来曹公病死的消息便使人心动摇,曹彰为了恢复军事力量,又强行征发壮丁、搜刮地方存粮,这一来,民心如沸,再也无法遏制。负责剿平乱民的郡将侯音、卫开起兵叛乱,以数千人入山自保,杀死了郡功曹应余、擒获太守东里衮。
此时荆州军虽无余力北上大举征伐,却也遥授侯音、卫开以将军号,并以少量精锐进军新野。
之前曹军二十余万在荆襄战事中崩溃,所有人异常畏惧关羽,当荆州军表现出北上意图的时候,梁、郏、陆浑等地群盗蜂起,各处皆打荆州旗号,攻杀曹氏所署官员,动乱甚至波及兖州、豫等州。
这一来,曹彰难免慌了手脚,他既要分遣兵马平乱,又要集中力量以应付可能的进攻,一时间哪里顾得过来?
诸葛亮合拢手上的书卷。
“还有么?”他问。
既得汉中王召唤,诸葛亮火速安排好汉中军师将军府的诸多事宜,随即风尘仆仆赶到。
十二月里,天气已寒。他往中军拜见汉中王以后,立即查问各处汇总来的情报,直到诸项事宜有了大体的概念,头发里还沾着的雪粒还没有化,脸颊上因为风吹霜冻而出的血丝也没褪去。
听得他询问,僚属们无论有没有尚未汇报的消息,都垂下头翻着手上案卷。一时间,中军帐里充满了哗哗的竹简或布卷张开又合拢的声音。
当然还有一些消息的。刚才所说的那些,都不牵扯皇帝的失踪,这个事情,总得有个说法,但这事情又关联到荆州军和交州军的两位重将,僚属们隐晦地递着眼色,谁也没有先开口。
刘备的主座就在诸葛亮身边。
对当前局势中的微妙之处,刘备也是仔细考虑过的,还和法正一起,拟过好几个应对方案。但这时候他看着僚属们忙碌,一时间却不知自己该做什么好,索性提起铜壶,为诸葛亮倒了碗热水:“孔明,你喝水。”
“多谢大王。”
“孔明,你瘦了啊,须得加餐。”
第一千零七十三章 路径
说到底,皇帝死于乱兵之手的这个可能,对刘备来说太过惊悚了。
在刘备看来,此时此刻,整个天下的无数地方势力、门阀派系,都在等待着此事的结果。皇帝在,或不在,代表了汉室的存续与否,也代表了天下人对汉室最后的忠诚存续与否。
自从讨董以后,这份忠诚越来越苍白,越来越单薄,但终究还维持着一个名义。如果这份绵延四百年的名义就此不存,许多人心底里的最后一点顾忌,也就不存在了。
然而人心可怕之处便是如此,放弃底线的是那些人,抛开顾忌的是那些人,但那些人不会羞愧,反而会集中全力去污蔑、去打击不曾放弃底线的人。仿佛只要将别人碾成粉碎再泼上永世不褪的脏水,他们自己就清白了,就可以理直气壮。
所以,局势的微妙之处也在于此。
如果皇帝的失踪真的与刘备军脱不开关系,河北、中原无数人的汹汹之口,立刻就会把汉中王抨击成比王莽、董卓、梁冀之流还要穷凶极恶的汉家逆贼。既然汉中王是逆贼,他们就要讨伐逆贼,因为他们愿意讨伐逆贼,曹氏就必须在顶在前头的同时,给予他们丰厚的报偿。
而另一方面,如果那么多人众口一词皆指汉中王是汉家逆贼,汉中王政权中的人又会如何?贸然怀疑部属的忠诚,那当然并不合适,可谁又知道会不会再出一个潘濬?
刘备想到这里,甚至有些心怯。他觉得,自己一向以来竭力维持的仁德道义,在这时候有动摇的可能。他这些日子常常胡思乱想,害怕许多本来志同道合于兴复汉室的伙伴,会因此而指责自己。
好在,孔明来了,他能得出什么结论?
刘备忍不住用格外热切的眼神,去看着诸葛亮。
法正坐在稍下首。
他看看诸葛亮,又看看刘备既惴惴又期盼的神色,有些羡慕,有些不是滋味。
他明白汉中王在焦虑什么。但觉得,那些事根本不值得汉中王去在乎。
在法正看来,整桩事本没那么复杂。最好的办法,莫过于直接行文天下,痛斥曹氏弑君。不管道理通与不通,拿一盆脏水先泼过去了事。接下去的事情,无非是文人打嘴仗罢了。至于对错输赢,谁在乎?
就算这嘴仗打到最后,汉中王本人的仁德道义旗帜有所动摇,那也不是坏事。很多时候要成大事,就不能顾忌太多。就像当日取益州,手段难道不阴损?
当年取益州的一步步策略,正是庞统和法正两人推动的。彼时法正在益州受尽了气,而庞统在扬州全不得志,两人都憋着一肚子的恶气和狠劲,这才设下了劫持刘璋,进而劫取益州的一连串计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