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偏战后的荆襄一片破败萧瑟,战争和洪水的双重破坏,使得襄阳周围百里方圆几乎为之一空。这种局面,非投入巨大的劳动量,不能稍复旧观,更不要提以之为进一步北伐的基地了。
那么,劳力从何而来?俘虏便是最好的来援。
据雷远所知,去年荆州军获得的四万余名曹军俘虏,除了少量有才能或精壮能战者得到赦免、被军府引为己用外,绝大部分都被纳为奴工,承担极艰苦的劳役。
举凡修建道路、修筑城垣、修缮水利设施、疏浚河道……种种工程,都是俘虏在做。玄德公再怎么以仁德为号召,军府行事毕竟刚健,俘虏们的工作极艰苦而待遇极苛刻,一年下来,粗略估计,至少累死、病死两三千人。
这样的场景难免使得逃亡深山的曹军溃兵恐惧异常,于是便愈发不愿下山。而当年的战区范围内,治安就始终是个大问题。
这种局面,只有等山间的溃兵们被一次次绞杀尽绝,才会结束吧。
雷远想起当年十余年前自己的见闻,那时候溃兵逃犯们聚集在灊山里的情形,与此刻曹军溃兵流窜山间并无不同。那时候流民们有淮南豪右联盟为骨干,有较成规模的山间坞壁,但也有人藏于山中洞穴,身披苫褐,种食野粟,苟延残喘而活的,除非局面天翻地覆,冻死、饿死在山里,才是所有人最终的结果。
他向阿诺招了招手,让孩子过来:“这些曹兵太过狼狈了,实在不可怕,也不像很难对付的样子。对么?”
雷诺挣开赵襄的掌控,奔过来道:“是啊。他们没有甲胄,而且很瘦,应该力气不大。”
“这些曹兵,确如你母亲所言,个个都是手上沾满人血的凶恶野兽。只不过我们胜利,他们失败了,所以他们只能逃亡,在深山中渐渐沦落为此等惨状。”雷远拍着阿诺的肩膀,沉声道:“我们若打了败仗,也会像他们这样,甚至可能更加凄惨呢。你可知,当年我在淮南……”
雷诺知道,自己的父亲又要开始长篇大论。
这娃儿嘴上“嗯嗯啊啊”地应着,眼睛却一直往驿置外头瞥,还是想出门找个机会厮杀见血。
第一千零八十五章 蓝田
再过了几日,一行人穿过武关,到了蓝田。
由武关至长安四百九十里,过蓝田,始出险就平,正式进入关中平原的范围。
雷远隐约记得,蓝田县中,有汉家鼎湖延寿宫的旧址,此时应该早就荒废,县城也已经没什么居民。可到了蓝田,他才发现县城里颇为热闹,灞水渡口更是舟舶鳞集、商贾咸聚,人流熙熙攘攘。
原来这些年里,汉中王辖境内商贾兴盛。他们对中枢的军资调拨颇有助力,同时又凭借与军方、政朝的密切联系,不断打通渠道,扩张物资贩卖的范围。
这些商贾的嗅觉,天然就敏锐异常。当汉中王不战而入长安时,就已经涌来了第一批的商贾。待到关中的军府、州府设立,开始进入重建和恢复过程时,又有第二批商贾抵达。这两批人的财力和物力,立即填充了长安城西北角的东西两市。
但这两批商贾,大都是被益州、荆州富商巨贾遣来打探形势的,商贾们希望了解汉中王对关中的重视程度,想看看关中是否能恢复当年旧观,成为与其它大州相提并论的经济中心,倒不急着做生意捞油水。
可是七月以后,益州各地的富商,乃至荆州、交州深有背景的大商队,甚至还有一些被凉州宗族驱使的商贾,都匆匆往长安来。他们都听说了曹丕闪电般的动作,更听闻汉中王即将有所应对,于是他们火急赶到,不仅要亲自查证,更要在之后的大事中分一杯羹。
在这个时代,生产力还相当落后,无论手工业和商业,归根结底都依附着政权上层的消费而存在。河北、中原的世家大族固然以自身田亩所出向南方换取奢侈品;益州、荆州、交州这些地方新生的庄园主也是一样,只不过他们武风尚在,目前并不过于追究奢靡罢了。
而比庄园主更大的消费中心,自然是政权本身。
每个商贾都明白,汉中王如果登基为皇帝,那将会是一场异常盛大的典礼。典礼本身,就会产生无数的商业机会,典礼上必不可少的赏赐、封赠,更会凭空营造出许多巨富大族,这些巨富大族,又会给商贾们带来巨大的利益。
更不消说,如果汉中王在长安即皇帝位,则长安立刻就重获帝都的地位,凌驾于成都、江陵这些雄镇之上,有决心有胆略的商贾们,谁能错过长安的重建呢?
由此一来,半个天下的商贾纷纷往长安来,动作比雷远这样的边地大将要快许多,一时间,长安城里颇有几分畸形繁荣。
新任司隶校尉法正是个性子别扭的,他担心云集的商贾之中混有敌方的间谍、奸细,索性将商贾们全都迁出长安,让他们暂在蓝田县栖身。但即使如此,商贾们的热情也不受影响,许多人局促在一个破败小县里,彼此联络谈论,反而时不时生出新的钱途。
就在雷远等一行人落脚的驿置以外,便有一群商贾聚在树林边新搭的凉棚下闲聊。
一个益州口音的圆胖商贾,向旁人得意地道:“凉州一带的马政,今后会统辖于太仆寺,私人想要转售,就得有胆量,走远途,直接和那些羌胡部落打交道!我今年初就带了一队人,走了汉阳大族赵氏的门路,往金城郡那边的赐之河曲走了一遭!”
“赐之河曲那边,听说是烧当羌的地盘,去那地方,不怕被……?”旁边的一位五十多岁的老行商作了个斫头的手势。
“所以得找凉州有名的大人物介绍啊,你当那些羌胡,是谁都理会的么?”圆胖商贾得意洋洋道:“有了介绍不够,还得从军府手里拿到转售马匹的符信,凭此才能到赐之河曲那边,那里的归义、建威两座军堡,便是专为马匹贸易所设的关市,嘿嘿,你们知道我用什么去换了马?”
军府的符信哪里是容易拿到的?这话一出口,明摆着是在炫耀了。
身边好几名商贾纷纷摇头。
圆胖商贾倒不觉得尴尬,他压低声音说了几句,大概提到了益州南中所出的什么货品。身边几人颇觉无聊,只礼貌性地赞叹一下,只有两人彼此递着眼色,大约是对那南中的货品生出了兴趣。
雷远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外间情形,喝着茶水,消磨一点时间。这些年来他忙于军务,很少有现在这样的闲暇,能近距离接触寻常商贾,听些各地风闻。听着听着,一时兴趣盎然。
之所以停留在蓝田的驿置,是因为一行人所用的辎车,这会儿终于还是坏了。邓范正陪着几个驿丁,在后头想办法修理。不过,这会儿已是黄昏,就算修理完毕,怎也得明早才能继续上路。
到了蓝田,距离长安咫尺,当然没必要再用邓范的名义行路。雷远亮明了左将军、新宁侯的身份,和部下们直接占了驿置来用。而赵襄则趁这时间,见缝插针地召见了庐江雷氏下属商队派在关中的两个管事。
雷远平日里精神都在军政,近年来很少特别关注家族中的庶务。他这会儿才刚晓得,自家宗族的商队也已经把手伸到关中了;甚至也刚晓得,自己的夫人管束家中事务如此严厉,手段简直像是雷远在后世小说中见到的大女主。
他侧耳听听内院偏厅的情形,觉得应该是差不多到了尾声,这才站起身来,准备过去看看。
刚进了内院,距离偏厅门口还有好几丈,就听得赵襄仍在疾言厉色:“交州的蔗浆,还有比我家更好的么?明日我就进长安城,亲自去看看东市的情形,若是你敷衍塞责,哼哼,少不得请出家法!”
两名管事连声称是,叩首如小鸡啄米。
待到赵襄哗啦啦地翻看簿册已毕,一挥手,两人才如蒙大赦,满头大汗地出来。见到雷远,两人少不得又伏地行礼。
雷远认得其中一名管事本是周虎的下属,曾经在乐乡县办过不少事,资历很深。不过,婚后赵襄主内,权柄在握,这些管事若触怒了赵襄,雷远也救不得。于是他只微微颔首,什么都不说,让这两名管事去了。
又过片刻,赵襄才气哼哼出来。
也不知怎地,她这两天火气有点大,看谁都不顺眼。眼看着雷远笑眯眯地过来,顿时没好气地道:“郎君不是说,要给阿诺讲讲关中厮杀旧事么?怎么有暇到这里来?”
“阿诺说,想出门逛逛,见见关中风景。我让叱李宁塔陪着一起啦。”雷远笑着走近,去拉赵襄的手:“夫人,咱们也去走走?”
“我哪有时间闲逛!那些簿册,今晚都得看过才行!”赵襄拍开雷远的手,继续没好气地道:“叱李宁塔那厮,只知道吃!只有他陪着阿诺,我可不放心!你去把阿诺叫回来!”
“是是是,夫人说得是。”雷远拔足就走。
在雷远夫妻两人谈话的时候,阿诺和叱李宁塔已经逛完了半个蓝田县城,叱李宁塔在一处酒肆埋了条猪腿边走边吃,这会儿已经吃完了。
自从结婚以后,他比往日要过得讲究些,比如吃完了肉食,要用匕首剔一剔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