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祎上前一步:“是。”
“休昭,今日绍先休沐在家,你去唤一唤他。待绍先来,你们一起陪着太子殿下和阿诺逛逛成都……务必掌灯前回宫。”
董允沉声道:“是,我立即去唤绍先。”
“绍先”乃是另一名太子舍人霍弋。霍弋是霍峻之子,与阿诺认得的。他的宅邸在成都太城的东面,董允既要去唤他,一来一去总得小半个时辰,这便是诸葛亮给阿斗留出的放松时间了。
阿斗在这上头倒不笨拙,嘿嘿地笑着谢了诸葛亮,拉着阿诺去了。费祎带着侍从们跟上,李贞、陶威稍稍犹豫,陶威留在原地,李贞领着两名吏员也跟了上去。
万里桥这边,日常往来的高官贵胄极多,往来行人又车水马龙,故而竟没人注意到汉家的储君混进了人群里。
这时自有负责的官员出面,接待程秉等一行人,并引他们往馆舍歇息。诸葛瑾再次登车的时候,同车之人便换成了诸葛亮。
车驾沿着大路辚辚而行。
挂在车顶伞盖边缘的帷幕,被特地张开了。就在车辆两侧,有骑着马的甲士铿锵紧随着。道边看到车驾的寻常百姓,纷纷退往路边躬身。
“……乔儿可好?他还习惯蜀中的气候饮食么?”诸葛瑾问道。
“甚好。晚间我会让他来馆舍拜见。”
“倒也不必这么急……或许……”诸葛瑾道。
他本想说,或许过得几日,能到诸葛亮的家中拜访,见见诸葛乔,也见见幼弟诸葛均。但随即又想到,以如今的局面,只怕诸葛亮未必方便与兄长私下见面。
于是他咽下了半截话,转而道:“就依孔明的安排,今晚就很好。”
车驾继续向前,传过了雄伟的城门,沿着成都城中央宽整平直的驰道,一直去往宫殿。
诸葛亮轻声道:“续之已有信来,说了孙将军的意思。”
“嗯嗯。”
“看来,自从鲁子敬病逝,孙将军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了。”
诸葛瑾脸色一变,强笑道:“哪有此事?我主坐镇江东,安如泰山。之所以遣我来,只是为了商议两家重订盟约,共破曹氏。孔明,你想多了吧。”
诸葛亮摇了摇头:“兄长,我见过孙将军,知道孙将军是何等样人。”
“孔明,你什么意思?”诸葛瑾提高嗓门,忍不住摆出一点兄长的架势。
可诸葛亮并不看他。
过了会儿,诸葛亮徐徐道:“以当今局势而论,曹氏余力尚存,而朝廷并无一朝起兵便横推河北、中原的能力。孙将军有足够的时间慢慢与臧霸勾连,若能行事缜密,等到朝廷与曹氏决战时,孙将军猝然发动,或有割取数州的大利。在我眼中,以孙将军的为人,不该弃此等大利,而将密谋早早地献于人前。除非……”
诸葛瑾连连冷笑。
诸葛亮语声舒缓。
“除非,江东人独行其是的做派,让孙将军快要承受不住了。这个盟约是海岱与江东的盟约,海岱始终为臧霸所掌控。可再过数年,江东这边能作决断的,却未必是孙将军了。”
他转回身来看看诸葛瑾:“兄长,我说得可对?”
诸葛瑾倒抽了口凉气,只觉得旬月前栽倒在船舱里撞破的几个伤口,一起都在发疼。
在雷远看来,诸葛瑾提出这个盟约,是江东势力希望借着刘氏之威压抑臧霸,再以招揽臧霸的能力来展现于刘氏,这是江东惯用的,给自家增添身价以图捞取好处的手段。
这当然没错。
但雷远是武人,他的眼光较多集中在外部。诸葛亮则立即看到了隐藏在其后,在江东政权内部的一层:
五年前孙权奇袭荆州不逞,反而导致麾下吕蒙、凌统等名将身死,五校精兵一战尽丧。孙权继位以来,多年纠合提拔的忠诚新锐干将,在此役遭到沉重打击;而以陆议、顾雍等为首的江东大族势力,一时间几有凌驾于主君之上的声势。
后来孙权降伏于曹氏,献子孙登为人质,换来的不过一个车骑将军,以名号而论,未必压过陆议的镇东将军许多。
所以孙刘两家的谈判过程中,孙权不惜做出巨大的让步,皆因他急于换回潘璋、徐盛所部的两万精兵,再加上鲁肃、吕范、朱治、朱然等将领的力量,才能保持对江东剩余领地的掌控。
然而一年之后,鲁肃病逝,这批将领遂失去了重要的灵魂人物。余下诸人当中,吕范的才具终究稍逊;朱治年迈多病;朱然、潘璋、徐盛胆守有余,较少政治眼光。这一来,江东两派的力量彻底失衡。
陆议、顾雍都不是那种凌迫主君、肆无忌惮的下属,他们的行事也并不激烈,可政治力量的对抗没有侥幸可言。过去数年间,许多细微处的权柄,正在一点点地脱离孙权的直接管控。
到了此时此刻,孙权需要朝廷的支持,孙权更需要拉拢臧霸、扩展影响力至青徐的大功。若拿不到这份支持,控不住青徐的那些地方豪霸,那就更压不住江东的大族……眼看着江东之主,就快不姓孙了!
既如此,那整桩事情就是孙氏有求于朝廷,而非朝廷有望于孙氏。
主动权在谁手里,还用讨论么?
于是,这次兄弟两人见面情形,又如上一次那般。诸葛瑾知道,恐怕少不得要江东付出代价。
如今和孔明打交道,为什么会这么难?诸葛瑾简直要自暴自弃了。他深深地叹着气:“孔明,你不妨直说,皇帝陛下想要什么?”
第一千一百零二章 公孙
诸葛瑾的同伴和车驾,之前已经直接往馆舍去了。这会儿两人乘坐的,乃是诸葛亮的丞相车驾。车驾从武义门入,将至虎威门,这时候行驶在开阔的广场上,车轮压过广场上两尺宽的一道道条石,发出有规律的格格声响。
而诸葛亮凝视着前方渐渐接近的宫阙,并不去看诸葛瑾。
毕竟那是兄长,父亲病逝之后,兄长支撑家业,待诸葛亮便似半个父亲。诸葛亮并不愿意见到兄长如此叹息情形。
但他又很清楚,那是假的。
当年身在琅琊阳都的诸葛瑾,是温厚到近乎有些迂腐的君子,但于江东仕官多年的诸葛瑾,能在数十年风刀霜剑之下屹立不摇,始终被雄猜之主视为骨肉心腹……他绝对不会还是当年那般。
只不过,江东的力量持续衰弱,导致能用出的办法也无新意。这种故作无措的伪装、以退为进的手段,早年间鲁子敬用过,如今兄长又来用。
诸葛亮有十成把握,自己提出了要求以后,兄长必然连声叫苦,眼泪也会跟着流淌出来,然后就是来来回回没有尽头的软磨硬泡。那真是太难看了,一点也没有必要。
诸葛亮伸出手,摆了摆羽扇,示意御者停车。
御者勒停马匹,随即跳下车,退到一边;扈从甲士也鱼贯往远处去。只剩下车驾孤零零地停在了宽大的广场正中。此时太阳已开始偏西,阳光透过渐渐簇起的晚霞,拉长了车驾的影子。
“兄长,如果皇帝希望孙将军能亲自入朝,参加册封皇后的典礼,从此以后长居帝都为一富贵外戚,你以为如何?”
诸葛瑾脸色丕变,随即干笑:“皇帝如此厚意,本该感谢,只是……”
诸葛亮用玩笑的口吻打断诸葛瑾的言语:“此戏言尔,兄长不要当真。”
诸葛瑾松了口气,却盯着诸葛亮,警惕地等着他说出一句不是玩笑的话来。
“孙将军既然有意再次携手,陛下倒也不致囿于当年的敌对。只是,双方将士仇雠已生,心结难消,孙将军想要得到什么,先得拿出诚意来换。”
“你们需要什么诚意?”
“自去年冬天起,曹丕在邺城重整禁军,颇有几分卧薪尝胆的架势。此辈虽不足为大患,但若坐视不理,又恐养痈成患。孙将军若能说动臧霸,在青徐生出一些事端,牵制、疲惫曹氏禁军,便正好显示了贵方的诚意。如此,我也好试着去说服朝中武臣。”
两家的谈判,避不过这个关键点。孙权固然希望藉着与刘氏的联络,在内压制江东世族,在外拉拢臧霸。可成都朝廷上下,早就没有人信得过孙权,也没人再像当年那般,将孙权当做值得全力维系的盟友。
诸葛亮的意思很明确,两家莫谈情谊,请孙将军先与臧霸整出些事来,给曹氏制造一场乱局。待到证明自己有扰动青徐两州的能力,再谈其它。
想要空手套白狼?做梦。
问题是,这岂是容易做到的?就算孙权和臧霸有这样的能力,为此要付出多少代价?承担多少风险?稍有不慎,说不定就会丧师失地,进而有性命之危!
更何况,身后没有刘氏朝廷的支撑,孙权又拿什么来策动臧霸呢?孙权的路虽然越走越窄,可臧霸是新任的征东大将军、青州牧,正在当时得令的时候。他的首鼠两端,只是地方豪霸的基本操作罢了,孙权拿不出足够的好处、拿不出必胜的把握,臧霸哪里会动弹一星半点?
“孔明,我们做不到。”诸葛瑾缓缓摇头。
“既然如此,兄长没有必要来成都走一趟。”诸葛亮毫不犹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