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子和春丽不便在这来自各个时代的人群中展现他们的现代造物——手机。
因此,莉子对小春的教学也缓慢。
小春向莉子说自己想上学的第二天春丽奇怪地加进了她们的教学队伍中,开始教小春汉字。
“原本和国也学汉字的,是吗?”
“我小时候还学的。”莉子答,这也是她掌握的诸多语言之一的中文的最初来历,“不过近年来废除了。”
“那我来当中文课老师吧。”
她说。
她先是教了十年前的汉字的造词法和音标,之后是一些简单的形象汉字,然后教学的第二批汉字,就是小春学过的杜甫的《春望》。
“照着我来写……国、破、山、河、在……”
小春就跟着春丽一起在地板上比划,摇头晃脑地念着国破山河在。
春丽教得不专业,但小春却学得很认真。
而莉子在这时,就躲进被窝里。她把手机的光度调到最低,在一个成年人、一个初中女生的体型掩护下,尝试发出通讯请求。
澳洲分部似乎确实有意恢复民用通讯。
尽管手机的归属地并不相同,如今国际运营商也不在了,不过本就可以免却这些繁琐的为了层层要钱的步骤。二十一世纪中叶所讲的民用通讯系统也都与几台超级计算机息息相连,深入到生活的方方面面,完成对全社会体系的监控。
这也是为了揪出一些隐藏极深的神秘。
事实上,TPC也确实依靠这种方法发现了不计其数的异常。
而如今,莉子所期望的过程便是用手机当无线终端,向AM、VIKI或母体等大型超算发送和居间惠聊天的请求,再由超算转发。
居间惠联系不上,就联系胜利队的其他人。
“AM的主体很好修改,总部可以随便改,只需要经过公投和意见评审等人类为了防止自己恶意的程序。但AM的备份体有特殊的紧急灾难特别法,会在遇到人类社会崩溃危机时,直接锁定自己的程序,要防止被个别的人类恶意修改,因此,就算澳洲分部的人想做什么,也做不了!”
她一边想到,一边轻抚屏幕。
上面显出了“通过”两个汉字。
她就心中已有计较,把手机藏好,不再冒险展现了。
“你成功了?”
春丽回瞰莉子。
莉子点了点头,又眨眨眼睛,说:
“刚好我也累了!要先睡了。”
“好。”
莉子说完,就在被褥里蜷缩起,闭上了眼睛,枕着自己好几天不梳理而乱糟糟的头发,沉沉地睡了过去。
而春丽刚醒不久,精神充沛,还准备继续往下教小春。
只是她左右四顾,发现隔离区的另一头,有几个人拼着更拥挤,让出了一片空地,十几个死而复生者聚在那头,不知道在商量着什么。
她想起前几天,死而复生者们义愤填膺的集体签名活动,有些不安。
“说起来,姐姐,上次那次签名活动怎么样了?”
睡在莉子和春丽旁边的是一个死在二十一世纪早期的妇女。她还挺热心的,急吼吼地说:
“没什么!什么事也没发生!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只在大屏幕继续广播请我们安心等待。”
接着,这位妇女又开始喋喋不休地抱怨起来,好像摆脱了自己死亡与复活的恐惧。
那张集体签名床单被送出去后,什么事情也没发生。
于是整个隔离区都布满阴霾。有的死而复生者已经无法再忍受这样的等待,而开始对送餐机器人大声辱骂起来。有辱骂,有的就祈祷,还有的磕头跪地,要求出去。
可送餐机器人哪里管这些,只机械地执行自己的任务,遇到突发情况,便起飞到空中。
莉子收到通过信号的第三天,这可怕又压抑的生活发生了一点小小的变化。
有两个不同的机器人来到了这个隔离区里,在众目睽睽之中一直走到莉子和春丽这边。
那人形机器人说道:
“你好,女士。请跟我们走一趟。”
莉子和春丽那时都没睡,前者牵着迷迷糊糊的小春的手起身。两个人对视一眼,都是一言不发,也不露出什么快乐或悲伤的表情,垂着头,尽量低调地想要尽快离开这里。
但那坐在身边的妇女就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
“你们怎么要走啦!”
小春还迷迷糊糊,但莉子捂住了她的嘴,暗示她不要说话。
她一脸茫然,又看着那些与自己同样死而复生的人还被关在这里,露出疑惑与不安的表情。
机器人就领着两人走出了几十步。
整个室内一片静默,这时,有人突然朝着那妇女激动而痛苦地回答道:
“你个傻娘们,还看不出来吗?这两个臭婊子要插队了!她们要走后门!仗着点紫色,说不定就是哪个高官贵爵天天操的烂肉!这活着的世界,都有人天天插队……他妈死了的世界,还要在这里天天被插队啊!我他妈要被老天爷操死啦!”
他整张脸都在发胀发红,不停地说道:
“我们都在这里等这么久了啊!”
他立马向机器人和莉子这里冲了上来。
而机器人则自卫甩手,这人打在机器人的铁皮上,自然一痛,整个拳头都在发红,受到反冲力而在谁的被褥上一滑,就摔倒在人群中了。
“糟了!”莉子抿嘴,“偏偏是我们做了引子。”
果然,这人的摔倒就像一个信号,让原本或躺或坐在被褥上的人一个接一个怒气冲冲地站起来,面孔凶相毕露,一个个向莉子、春丽等三人围了过来。
机器人还在发声,制止他们的举动:
“请各位保持冷静。”
可只得到十几口唾沫。所有的人们不论参与与不参与,都是惶惶然。而参与者们,都在以一种凶狠的目光直视她们,犹如直视自己的仇敌。他们的情绪渐渐酝酿,如同一片被压抑已久的火山,已经濒临爆发的边缘。
而就在这时,不知是谁当头喊道:
“兄弟们!给她们一点颜色看看!他们就是这么对待我们的!我们都是他们的老祖宗啊!”
于是火山爆发了!
人们蜂拥而上,发野似的乱冲乱撞,就要把前面的人打倒。每个人乱哄哄的讲话,混着一大片一大片的咒骂袭向莉子、春丽和小春,一时瓦釜雷鸣,在这宽广的室内反复呼啸回音。
场面一时混乱到了极点。
还有一小部分人正伺机往门外走,想要往他们进来时看到的其他门路,冲入其他地方。有的人以一种狂热的语气煽动讲话,引起一阵又一阵人响应的呼喊,有的人则以身作责,拎起自己被派发的水杯水桶就往前扔。
“呸!”
小春哪里见过这种阵仗。她一眼看去,四面八方都是来人,抬头四顾,所有人的脸孔都在激动中发红,而对她的辱骂也不绝于耳。这震撼似的呼声,逐渐冲破天上的行云,在她年幼的眼里,让她不住地想起那一晚上——
喝醉了的父亲用皮带抽打她,把她活活打死了。
她发出了一声尖锐的惨叫。
“别怕!”
这时,莉子的声音响在她的耳边,并抓紧小春的手。
小春这才冷静下来,抿着嘴,痛苦无比。
莉子在机器人的保护下,本想讲些冷静、我们出去是为了谈判之类的托辞,可铺天盖地的声音立刻让她原本想说的话,全部淹没。
“现在,这变成一团不受控制的火焰了!”
三个人只能在机器人的掩护下,向着出口狂奔。机器人们不伤害人,就只能作人肉阻挡作用,而包围圈也越来越大。
原本不参与这件事情的人也都被唤醒,开始激动万分地追打。
“你有没有想起什么?”
春丽吸了一口气,提了自己的力道,抬脚一踢,叫一个往她们扑来的人顿时飞了出去。但那被踢飞的人在几个呼吸间就恢复了原样。
“我想起,我以前在南亚记录的一次示威游行了,那次是为了保护本地产业,对抗外国倾销产品。”
“结果怎么样?”
天上几个水桶水瓶被扔了过来,春丽一一打掉。
原本的送餐机器人全部转入武装警备状态,也加入了拦截战场。小春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变得激烈。
“死了几个人,赚了几个人,后来人们都不记得这事了。”
莉子也不拉小春的手,直接把小春抱起来。
“那你觉得这次会怎么样?”
莉子答不出来。
死而复生者与生者……这太过悖离原本的常识。尤其前者……按照卡蜜拉的叙述,恐怕是与某种不可思议的邪恶大有联系。
到出口只有区区数百米的距离,体感上却要比平时的几公里还漫长。三个人冲出重围后,机器人就要它们走暗道。
“走什么暗道?这情况,你还能走暗道。”莉子骂道,“直接到陆上,走其他的路!你们的处理把他们惹急啦!这谁想得隔离的馊主意!直接拒绝不让进,也比隔离好啊!”
可莉子也知道自己所说如今全是马后炮。
他们一路往陆上狂奔,通过长长的廊道,见到阴云天色黯淡光明,这才逃出重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