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傅言脸色微变,这个理由倒是说得过去,故土难离,若非天灾和刀兵,贵族百姓都一样,不会随便离开故乡。
他再问:“那为何非得来朝歌?”
王老五奇怪道:“不来朝歌,还能去哪儿?”
选项只有一个,这压根就不是个选择题,除开纣王,天底下根本没别人收纳流民。
傅言不明白,吃瓜百姓也不明白。
西岐流民与北地牧民,却是面色一变,想到了什么。
王老五解释道:“离了家,俺就是流民了,看看这天下,还有哪儿地收流民?”
“朝歌连奴隶都收,还能不收流民么?再说去年也有过这事,一寻思,就来了,一路上还有张将军护卫,也没什么事,不用怕被虎狼给叼了去。”
就这?
傅言很想这么说,但他却知道,并没有这么简单。
王老五继续道:“到了朝歌,有房子,还有吃的,听说去赌马,还能等着慈善道人发钱。”
“只要能随着狩猎队打猎,说不准还能沾着些荤腥,再不济也不用担心风餐露宿,也不用担心兵戈灾害,要是还呆在鄂城,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被一刀子捅了哩!”
“我……”王老五哇的一声就哭了:“俺上头有四个兄长,两个几个年前就去世了,还有两个在城外耕种,不知是被哪路兵马捋了去,也不知道是生是死,俺命苦,来朝歌,才能安定下来……”
他捶胸跌足,似是在后悔,如果早点意识到这些,兴许便能带着兄长们一同逃到朝歌了。
傅言忍不住道:“你莫非不知道朝歌要强迫流民做工?你等做了工,是不会有工钱的。”
王老五一愣:“工钱?什么工钱?”
他回过神来:“俺前一阵子也听说,朝歌流民必须要做工,做工没工钱,可俺要这工钱干什么?”
“扩建朝歌本就是因为流民多了,俺为自己干事还要工钱吗?”
“就算不给工钱也没事啊,有地方住,能填饱肚子,俺心里愧疚,做点事心里才好受,这些东西,俺也不能白吃白住吧?”
这些从鄂城而来的流民思想很是单纯,你给我吃给我住,那我给你做工,不发工钱也正常。
因为,朝歌他是在战乱中看到的唯一一丝曙光,过的兴许不是什么好日子,但至少是较为安稳的日子。
人群中的西岐流民皆是无比动容。
鄂城流民和他们有什么区别吗?其实并没有。
他们去年的处境,比鄂城流民更惨一些,鄂城流民至少遭遇的是中原兵将,而他们却是被羌人收割着性命,即便是东逃来到朝歌,路上也不一定安定。
是朝歌接纳了他们,重新给了他们安稳的生活,虽说没能如以前一样,但至少不用再担心被羌人劫掠,不用再担心妻儿家小被羌人施暴。
这么说来,纣王对他们恩德,比对这些成流民更大一些。
可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忘记了这份恩德?
也才过去了一年多,还不到两年,他们怎么就将一切当做理所应当了呢?
能苟活到现在,不都是因为纣王的恩德吗?
不过是做工而已,就像这王老五所说,不正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吗?为什么还会因为拿不到工钱而抱怨?还大打出手,斗殴打死了人,让朝廷极为困扰。
他们纷纷深思起来,只觉得羞愧难当。
傅言沉默起来,他发现自己因为久在朝歌,忽视了很多东西,他人对朝歌的看法,和他们是不一样的。
王老五此时已经习惯了周遭的一切,缓过神来,直勾勾看着上首穿着皇袍的子受。
这人帅气一些,有气势一些,这种情况下还能安心嗑瓜子,比所有人都有气度一些,必然,是纣王。
“陛……陛下……”
他仿佛找到了主心骨,本来早已干了的眼睛,又湿润了。
其实王老五也知道,纣王没那么好,坊间早有流言,说鄂城遭逢诸侯乱战,是因为纣王定下的计谋,正是因为纣王,他们才不得不流离失所。
但他也知道,纣王没那么坏,其他诸侯都不会收纳流民,只有纣王会,而且即使纣王不用计,当今乱世,他人还是要来攻打鄂城的,结果没差。
王老五就那么哭了起来,又说不出话了。
第394章 大恩如仇
王老五有着所有百姓的特点,升斗小民,文化不高,道理懂得不多,但他有着小民的智慧,看到了哪儿有希望,就会紧紧抓住不撒手。
他身上可能没有钻石,但他的话比钻石还真。
就这么几句话,触及到了所有人的盲点。
是啊,无论是贵族还是百姓,就连流民都在一年的舒适生活下,习惯了朝歌的一切。
可是,朝歌是天下中心,天底下最发达的地区,即便是流民的生活,但凡努点力,过的也比寻常百姓要好。
这就是奢靡治国所带来的好处,上层贵族、公卿的消费,全都转移到了下层流民、百姓之中。
别的不说,一个酒池肉林,就养活了无数酿酒的、打猎的,可以说,在这朝歌,只要有手有脚,就饿不死。
子受他实在弄不明白自己到底做了什么事,看看这地上,还有他随地乱吐的一堆瓜子壳呢!
甚至特意在刑场玩闹,将一干囚犯全都扔到了水里,行事乖张荒诞,可怎么就突然蹦出来这么一堆人,对自己感恩戴德呢?
反倒是群臣感慨不已,今天严明律法,他们最担心的就是杀得太多,无法让流民心服口服。
可现在呢?
还有谁不服?
还有谁敢不服吗?
群臣一下子便抖擞起精神来,方才贵族的压迫,流民的怨言,吃瓜百姓的指指点点,着实让他们很不自在,可现在全然不同了。
难怪纣王不仅吃烧烤还嗑瓜子,原来一切尽在掌握中。
前些天报纸上还登载着时日曷丧,没错,夏桀当太阳,百姓们都要和他同归于尽,但纣王当太阳,百姓就跟个向日葵似的,仰着头依附。
群臣纷纷大笑,今天不管是干什么,底气都足了起来,因为他们背后,站着的是万民啊!
商容对着傅言揶揄道:“三皇五帝神圣事,知民之疾,体民之苦,治天下以仁,因而万民从之。”
“陛下所为,不忘初心,看看这些鄂城来的百姓,十几万人,不惜翻山渡江,也要来朝歌,能有吃的,有住的,便会积极做工,再看看这朝歌之人……”
商容也不在乎了,指着在场的贵族、流民直接骂了起来,往常他是不会这样的,但今天,那些南方之民,让他没了任何顾忌:
“知恩图报,应是所有人都知晓的道理,你们难道不会感到羞耻吗?”
傅言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商容继续道:“老夫今日见了这一幕,尚且还惭愧,枉为三朝之臣,而你们,享受着朝歌的一切,享受着陛下给与的一切,难道就真的没有一点羞耻之心?”
升米恩,斗米仇,是这个道理没错,现在流民们就处于一种斗米仇的状态。
但毫无疑问,他们在最初时还是怀着感恩之心的,并非是生来就是翻脸不认人的白眼狼。
这恩,每个人都懂,只是一直藏在心中,又经过了一年之久,被他们忘了罢了。
又或是他们知道自己被纣王接纳,受了莫大的恩情而无以回报,感觉压力太大,潜意识中将这份恩情忘却,可毫无疑问,每个有良知的人,都知道这份情谊。
在他们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可能会抱怨,可能会暗骂,可能会因为不爽而斗殴打架,大打出手,甚至受他人蛊惑,做出行刺这种大恩如仇的事情。
可是,当他们在南方流民的真心话下,意识到一切后,便不同了。
他们背叛了自己的大恩人,可总的来说,恩人就是恩人,有恩就是有恩。
兴许在现代还不好说,但这时候的人们,对仇人会牺牲性命去报仇,对恩人,亦会牺牲性命去报恩。
先前行刺的刺客之中,有两个壮汉,两兄弟刚刚被人从淇水之中捞起来,旁听了这一切。
两人躺在地上,身上的湿衣沾满了泥土,兴许之后会生一场大病,其实他们根本没有以后,因为今天会死在这里。
他们呼呼喘息着,似乎是尽力吸着这辈子的最后一口气。
年纪稍长的那个壮汉喃喃道:“桐弟,刚流亡到朝歌的那天,所吃的粟米粥,是我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东西。”
一边年轻的壮汉沉默不语,点点头,表示赞同。
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兄弟两人忽然极为有默契的挺身站起,嘶声大喊:“士为恩己者死,罪民不思报恩,而刺驾杀王,万死亦不足报纣王救济之恩!”
说罢,便纵身一跃,跳入了淇水。
这次可没有官员去捞他们,两人的脚绑在一起,根本游不动,难有无生还可能。
这吼声震动了傅言与甘盆,他们都知道,完了。
流民的暴动是贵族与纣王间的博弈,现在流民,乃至刺客,都感受到了纣王的恩德,他们还能怎么做呢?
方才还说纣王不得人心,可这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