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阁毁去,神山印玺完好无损,落到地面。
半空中堆积如山的雪同时落下。
林守溪与林仇义对撞出的真气流无比炽热,将这些积雪尽数消融,使其化作一场暴雨。
暴雨被林守溪的剑经掌控,凝成满天雨剑,斜刺而下。
林仇义翻掌拂袖,雨剑倒卷回空,遇寒重凝,下成了一场冰雹。
雪云破碎,天光落了下来,在冰块中折射成金色,霎时间,天地无雪无雨,金光熠熠宛若神殿。
……
“不错。”林仇义收指,问:“这些都是你新师父教你的?”
“冰山一角罢了。”林守溪冷冷道。
“是么?”
林仇义望着白茫茫的天空,说:“只可惜,冰山再宏伟,依旧只能沉在海水中,与真正的沧海相比,再大的冰山也只是一粒米粟而已。”
林仇义向前踏了半步。
仅仅半步,林守溪就有一种泰山倾轧而下的错觉。
这两年里,他遇到过无数强大的对手,许多对手在初见时,都给了他一种强大不可战胜的感觉,林仇义同样如此,这个曾经他最亲近的长辈站在了他的对面,伟岸得像是这座古老不可撼动的城池。
他知道,林仇义不会杀他,他可以没有后顾之忧地出剑,可是,他不会死,有人会死,这甚至比他自己死亡更加痛苦。
林仇义说得没错,他的天分再如何高,也终究年轻。
林仇义是三百年前神守山的第一人,是人神境大圆满的顶尖修士,哪怕他的境界被压制在仙人以下,其深厚的底蕴依旧宛若瀚海,让人望洋兴叹。
半步踏来。
林守溪的双肩像是被山峰压实,几乎要跪倒在地。
林仇义再踏一步。
林守溪单膝跪地,双手捧剑,作托天状。
“力士托天又能托举多久?小时候与你讲夸父逐日的故事时,你颇为不屑,说要做那盘古,开辟混沌,分割清浊。此志虽远,你又能做到几分呢?”林仇义淡淡开口,直接一拳递去。
这一拳看似很轻,打在林守溪的胸膛上却是重若千钧,他笔直倒飞而出,砸入院墙,破碎的石头飞快将他的身躯覆盖。
林仇义正准备指点两句,出乎他意料的是,碎石堆飞快炸开,被一拳击飞的林守溪身影拔出,再度掠来,气势只增不减。
他这副体魄被宫语亲手打熬过,当初被司暮雪这般凌虐尚且屹立不倒,又怎会被一拳击垮?
气丸飞转,真气吞吐。
林守溪持剑扑来,剑势如虹,再与林仇义斗在一起。
他已使出了浑身的解数,但技法在绝对的力量面前终究是脆弱的,每一次气势如虹的出手都已被一掌击退作为结束。
但林守溪也没有愧对这身体魄与玄紫之火的内鼎,他的伤势并不致命,所以得到了飞快的疗愈,痛感反而使他越战越勇。
林守溪被第十次击退时,反而是林仇义看了看自己的拳头,叹气道:“到底还是老了。”
“你也知道啊。”林守溪抹去了嘴角的血。
“林守溪,你已做得很好了,可以问心无愧地休息一会儿了。”林仇义说。
“你什么意思?”林守溪问。
“你知道我不会杀你,所以可以肆无忌惮地燃烧真气,拼尽全力地战斗,你也知道,这样打下去是没有结果的,你赢不了我,更拿不走神山印玺,时间正在过去,太阳快要落山,你什么也改变不了,不停的战斗只是你麻痹自己、免于愧疚的手段。”林仇义说。
西边,太阳的确在渐渐变红。
神山的预言里,宫语血衣遥立山巅时,皓月当空。
预言在逐渐成真,而他依旧被困在长安,什么也改变不了。
“在你心里,我是这样的人吗?”林守溪问。
“不是。”林仇义说:“但这是你的解药。”
“我不会做饮鸩止渴的蠢事。”林守溪说。
“是么?”林仇义说:“这些年,你的进步的确很大,但是没有用,做师父不忍心看你如此痛苦,再送你一份解药吧。”
林仇义这样说着,踏出一步,缩地成寸间,他出现在了林守溪的身前。
这份解药很简单,就是沉眠。
他要送林守溪一场春秋大梦。
只要今夜一过,一切都会结束。
林仇义一指点中他的眉心。
林守溪眉头皱起。
睡意像是墙立而起的巨浪,毫不讲理地拍打下来,他的眼皮像是抹上了一层凝重的铁浆,几乎要铸在一起。
林守溪的身体不停发抖,像是在和什么做对抗。
“你这又是什么法术?”林仇义问。
林守溪没有回答。
他没有用任何法术,他凭借的,只是无数次生死砥砺的意志。
他甚至想告诉林仇义,告诉他,这两年来遇到的敌人里,让我受伤最轻的,就是你了。
林守溪嘴角挑起了一丝笑,这丝笑戏谑而残忍。
“哪怕是你,也依旧逃不开那股高高在上的傲慢啊。”林守溪的声音在颤抖,语调却是平静的。
“是。”
林仇义坦然承认:“这是病,是仙人的病,道门门主不也一样吗?”
“师祖不一样,她并不高傲,只是娇气,小孩子一样的娇气。”林守溪说。
“是么。”
林仇义并不在乎他说了什么。
人的意志终有穷尽之时,他的真气源源不断地灌入他的眉心,这位过去曾极力反对棍棒教育的老人,如今正在用最粗暴的方法使自己的徒弟臣服,这并非是他有多大的改变,只是因为他累了。
上元灯节,他要做一生中最重要的事,这件事,他不容许有任何差错。
“你真的觉得,我不可能杀你吗?”林仇义问。
“不觉得。”林守溪的语速开始变慢。
“死亡是我当初教你的最后一课,你既已见过了死亡之怖,不觉恐惧吗?”林仇义再问。
“不。”
林守溪斩钉截铁,他忽然想通了许多事,过去,他时常回想起师父的死,他隐约从中感到了一种力量,只是他说不清这种力量是什么,直到此刻,他忽然想通了:“死亡是伟大而神圣的东西,我为何要恐惧呢?上天无论给人降下多大的痛苦多大的苦难,无论采用多么令人发指的手段折磨一个人,人都拥有最后一条路,死亡,死亡可以将这一切痛苦斩断,彻底斩断,它最无情也最有力,是最原初的公平,我为何要恐惧这样的东西?”
林仇义沉默。
当初他去寻找轮回道果,就是想要摆脱这条必由的死路,但他后来明白,哪怕是天道也不可避免衰亡。
莫说天道,冥古时期真正凌驾于一切之上的苍白与原点两尊神祇,归宿依旧是毁灭。
林仇义轻叹,手指更重了几分。
林守溪已彻底睁不开眼,绝对的睡意要将他完全浸透时,林仇义的身后,一道剑光毫无征兆地亮起,凌空斩落,如残月呼啸着坠地,带着不顾一切的凌厉与拒绝,直斩他的后颈。
这是一道长达三十余丈的剑光,从下方向上望去,如一座自上而下的玉宇琼楼。
林仇义后退三步,同时一掌拍去。
掌与剑气相撞。
琼楼玉宇倾塌,化作无数碎裂的光点,来势浩浩的剑光烟消云散。
刺杀者也未继续出剑,而是飘然后退,于林守溪一前一后形成夹击之势。
两人皆是婚衣。
来者正是慕师靖。
“你怎么才来?”林守溪咬碎舌尖,勉强睁开眼。
“你伤怎么这么轻?我是不是来早了?”慕师靖回讥。
“少说风凉话。”林守溪冷冷道。
“我多说两句风凉话,可以让你少在这喝两口西北风,你抱怨个什么劲?”慕师靖微恼,嘲讽道:“你欺起楚映婵的师手到擒来,欺真正的硬茬子师父就成这样了?我看你也别以欺师灭祖自居了,干脆改成欺软怕硬吧。”
“我只欺名字里带师的。”林守溪淡淡道。
“你……”
慕师靖更怒:“你吵架都不看场合的?现在是吵架的时候吗?”
“不是你在吵吗?”林守溪反问。
林仇义没有理会他们的争执。
他凝视着慕师靖,问:“你为什么在这里?”
神山印玺自有禁止,有人留下才能有人出去,按理说,林守溪与慕师靖不可能同时出来。
“你应该换个问法,比如……我刚刚去哪里了。”慕师靖说。
话音一落,林仇义立刻想到了什么,他回过身,望向了某个方向。
滚滚黑烟已腾上天空,将晚云熏得格外的红。
那是制作上元灯节要用的巨型花灯的地方。
林仇义的脸色终于变了。
“我给那座灯架子泼上了油,种下了火符,现在烧的是最无关紧要的一部分,你若轻举妄动,我会将所有的火符一口气点燃。”慕师靖说。
一个人最大的软肋未必在身上。
这是她与林守溪离开神山印玺之前商定的计划。
“你们想要什么?”林仇义立刻妥协。
他们猜的没错,林仇义果然不愿意冒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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