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永年不明所以,还是老老实实地过来说:“你这活我可干不了。”
 许淑宁呵呵一笑说:“我也没这么高看你。”
 又拽着一根线比划道:“手伸长伸直。”
 什么意思啊,郭永年连连后退道:“干啥啊你这是。”
 仿佛有人下毒害他,许淑宁摆出架势来说:“过来,手举高!”
 郭永年被镇住,表情仍旧犹豫道:“不是,你这我不能要。”
 他又不傻,心知肯定是给自己做衣服,双臂紧紧夹住说:“我不冷。”
 许淑宁用棒针在他手背戳一下道:“大家送你的生日礼物,提前说一句,明年我生日你得帮我值日五天。”
 本来是她和梁孟津私底下要送的,不小心被陈传文知道,就变成人人皆知的共谋。
 宿舍的活计就这么几样,和毛衣比起来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郭永年知道全是众人的善意,呐呐道:“你怎么知道我生日?”
 有心世上一切都会知道,许淑宁拿着绳确认他的肩宽腰围,这才道:“行啦,编你的箩筐去。”
 感激的话,也未必是她想听的。
 郭永年还要再说两句,齐阳明已经过来搭他的肩膀道:“我保证,再讲下去你会挨骂。“
 说来也怪,许淑宁连发脾气的时候都不会吹胡子瞪眼,顶多是声音高些,偏偏威慑力比人家拿着刀的都足。
 当然,也得是吃这套的人才行。
 郭永年不需要有七窍玲珑心,仍旧看得出真心和虚情的区别。
 他当然知道骂有时候并非指责的意思,没有太多词藻能用于此时,只概括为谢谢两个字。
 简单之中太多情绪,许淑宁笑笑接受,大家很有默契把这件事揭过去不提。
 感激这种东西, 有时候说得太多对双方而言都是负担,但不说又显得寡情薄义。
 郭永年自然不能这么做,私底下还是因为即将作为生日礼物的毛衣, 给知青们一一致谢过,只除了齐晴雨。
 到底是男孩子, 平常再心宽, 在心仪的姑娘面前总要讲自尊, 光组织语言都没个头绪,更别提张嘴。
 有几次人都站到跟前了, 愣是扭头又走, 弄得齐晴雨心里犯嘀咕。
 她是个率性的人, 寻思多琢磨无用,这天反倒把郭永年堵在墙角。
 郭永年刚喂完猪, 伸长手臂让放猪食的桶离她最远,茫然道:“怎么了?”
 齐晴雨双手叉腰仰头说:“应该我问你的才对。”
 居然还反问, 这是打算把问题推给她,想都不要想!
 郭永年哪有这样的念头, 是单纯不知道为什么, 表情越发困惑起来道:“我哪里惹你了?”
 意思有点不对, 听上去好像齐晴雨是多么无理取闹的人。
 她不乐意, 绷着脸说:“你倒打一耙!”
 郭永年一脸冤枉,看她不高兴心里就着急, 小心翼翼说:“要不咱从头开始说?”
 说就说,齐晴雨自觉是占理的, 在他肩膀上戳一下说:“是你这几天一直欲言又止的样子。”
 她可受不了吞吞吐吐, 一把火早就在心头烧起来,能忍到今天都算是最近大有进益, 想想都很是佩服自己。
 说真的,郭永年没想到她看出来了,尴尬道:“我就是想跟你说‘谢谢’。”
 谢谢?齐晴雨不费吹灰之力想起来最近有什么值得说这句话的事情,又用力在他肩上捶一下说:“咱俩谁跟谁,下次再讲我揍你!”
 郭永年很想问一句“我是谁”,到底还是憋下去,咳嗽声说:“这次已经揍了。”
 齐晴雨不好意思笑笑,两只手指绕来绕去道:“应该,也没有很用力吧?”
 她的头没有刚刚抬得高,像是做错事一样低下看,却又忍不住偷偷瞄他。
 郭永年理所当然摇摇头说:“没事,我不怕疼。”
 齐晴雨心里那就还是疼的意思,只不过他比较勇敢。
 她也只对着陈传文暴力些,毕竟怎么打都不为过,现在笑得那叫一个腼腆,双手合十道:“菩萨保佑你。”
 得亏是四下无人,又在这偏僻地方,不然一个封建迷信的帽子戴头上,可不是闹着玩的。
 郭永年难得严肃说:“注意点。”
 齐晴雨自知失言,捂着嘴露出双后怕的眼睛来,睫毛好像都跟着颤抖。
 郭永年不免觉得自己吓坏她,变得温和起来说:“没事,你哥没听见。”
 齐晴雨心想这才叫吓唬人,立刻说:“不许告密。”
 郭永年点一次头她不肯信,还要强调对天发誓。
 两个人窝在犄角旮旯,看上去真是有说有笑的。
 陈传文注意到好一会,终于没忍住自己那张嘴,过来说:“这是多好的感情,非得在猪圈边上聊吗?”
 不嫌脏吗?他都闻见味道了。
 齐晴雨被“感情”这两个字踩中脚,反应特别大,跳起来说:“今天是不是该你喂猪,还有脸讲。”
 陈传文当然有脸,扯她的头发道:“真是哪哪都有你。”
 齐晴雨气得挠他,当场就要打起来。
 郭永年跟着拉偏架,不知道被谁的指甲划拉一下。
 才一大早,还怪有活力的。
 许淑宁只觉得他们吵闹,啧啧摇头道:“阳明,好了没有?“
 齐阳明在房顶掏排水口,慢慢从自制的竹梯下来说:“好了,不过真的会下雨吗?”
 不是他不信老人们的话,实在是冬日里下雨,于他从前的人生真是没见过。
 许淑宁也没见过,双手一摊道:“反正做好准备没有错。”
 这倒是,回头淹了才成大问题。
 齐阳明纯粹是疑惑,拍拍身上的灰说:“那我走了。”
 今日的天格外阴沉,空气中仿佛笼罩着一层水汽。
 许淑宁心想柴垛已经很高,劝道:“要不歇两天吧。”
 齐阳明是个闲不住的,抬头看一眼说:“我一会就回来,不然也没事干。”
 宿舍里的活计就那么多,他总不能发呆把日子过下去。
 这也是同时代多数人的共同之处,仿佛不知休闲为何物。
 生来利于世间,所倚仗的是双手双脚,不置于忙碌中就像是废了。
 许淑宁自己也不例外,但还是说:“要不你也玩球去。”
 齐阳明对运动还挺有兴趣的,但队友是群小孩子就算了。
 他可豁不出去,快速摇头说:“别,还是饶了我。”
 明明是亲兄妹,性情却大不相同。
 许淑宁微微笑,叮嘱道:“见势不好就要下山。”
 下雨就容易滑坡,万一运气不好摔一跤更不是闹着玩的。
 齐阳明自己也知道厉害,应下来背着箩筐带上刀出门去。
 他去干正事,陈传文和齐晴雨还在吵。
 也不知道哪来那么多叽里咕噜的话,车轱辘似的来回转,许淑宁捏捏耳垂,摸摸太阳穴,深深叹口气说:“得亏他们不是一家子的,否则从小到大能连房子都拆了。”
 话音轻飘飘,梁孟津没听清,只看到她嘴巴动,凑过来问道:“你叫我了吗?”
 说话就非得是叫他,想得还挺美的。
 许淑宁斜眼看他,伸出手把他的领子按下去说:“衣服也不好好穿。”
 梁孟津做人还是挺板正的,回过头想看哪里没弄好,脖子发出嘎吱的声音。
 疼痛让他的五官皱在一起,连眼睛都变成一条缝。
 真是生怕扭不到,许淑宁只觉得可笑,却又不太笑得出来,表情难以形容,嘴巴张开又闭上,无奈道:“你说你是不是找骂?”
 梁孟津掐着后脖颈的地方,揉捏着帮自己脱罪说:“就一点点吧。”
 许淑宁看他活动自如的样子,心知没有大碍,冷笑两声进屋去,过会抱着箩筐出来。
 梁孟津觉得她对针线活实在热衷,稍微有点时间就拿出来缝缝补补。
 但这活伤眼睛,蜡烛那点光算什么,叫人不得不担心她的视力。
 谁戴眼镜谁知道,一点都不方便,因此他推心置腹道:“你这样不行,眼睛会坏掉的。”
 哟,还会管教人了。
 许淑宁自觉是个听劝的,坐下来说:“又要降温了,总得先把永年的毛衣做出来。”
 真要像队员们说得那样过两天有大雨,寒气能从人的骨头缝隙里渗进去。
 就郭永年现在那几件衣服,还不得冻得瑟瑟发抖。
 她说得在理,梁孟津没办法反驳,只能把话都憋回去。
 许淑宁反而开解他道:“只差一点,今天做完我就停。”
 说着话还把手举高,庄重得像在大会堂宣言。
 梁孟津突然有种她也听自己话的错觉,忍不住想多说几句。
 可惜许淑宁是管别人多些,很快催他说:“快把那俩带走。”
 梁孟津领命的同时又给她颗糖,叫上陈传文和齐晴雨出门玩。
 院子里很快安静下来,只有郭永年劈篾片的声音。
 窸窸窣窣的响动中,猪窝那边就显得格外吵闹。
 从几天前,这只平常吃了睡睡了吃的猪就不安分,仿佛知道自己的生命即将走向尽头。
 许淑宁一度疑心它有什么病,这会把棒针插进毛线球里过去看。
 在知青们的精心饲养下,买回来的小猪已经变大猪,符合统购统销的资格,只等屠宰场的人定好日子来把整个大队的猪一齐拉走,到时候不仅能拿到钱,还有五斤肉票。
 考虑到队员们进城不便,票证的实际意义不大,因此各队都能在卖猪的时候又买下几只作为分配。
 据说杀猪那天可是大日子,堪称锣鼓喧天,人人喜笑颜开。
 甚至还没到时候,大家心里就已经很期待。
 像许淑宁快有整年没吃过猪肉,现在想想都流口水,连包饺子的面粉也准备好,可以说是万事俱备只欠肉。
 不止她如此,知青们都不例外,对猪的身体健康也更加关心,一天恨不得去看八百回它还好不好,生怕临门一脚出意外。
 许淑宁睡前睡醒更是要多看两眼,心想自己将来有个孩子都不至于这么操心,这会它不过哼哼唧唧而已,就驻足观看许久。
 花的时间多,郭永年还以为怎么了,喊道:“淑宁,没事吧?”
 许淑宁应道:“没事。”
 谁没事?郭永年一时搞不清楚,索性问道:“你跟猪都没事吗?”
 许淑宁难得想骂脏话,沉默两秒说:“对,都没事!!”
 吼得这么大声,郭永年可以肯定她是挺好的,心想那猪应该也不会有大问题,把注意力又放在编箩筐上。
 他的手艺是下乡后才练出来的,速度还不是很快,偶尔分个神就乱七八糟。
 许淑宁也知道,所以没有挑这个时候说他两句,等人忙完才道:“你跟晴雨要是也这么说话,她应该会被气死。”
 毕竟谁愿意跟猪摆在一块被关心?
 郭永年还以为自己的心思藏得住,欲盖弥彰道:“我跟大家都一样。”
 可他哪里是能隐藏情绪的,许淑宁不再继续戳穿,只道:“晴雨吃软不吃硬的。”
 小姑娘备受宠爱,喜欢对她特别好的人。
 郭永年自然也知道,收集着地上的碎屑说:“谢谢。”
 又尴尬道:“你觉得阳明能看出来吗?”
 满院子数齐阳明的心思最多,更何况他本来就把妹妹捧在手心。
 不过看得出来他在假装不知情,许淑宁自然要说:“那还有你的好日子过?”
 郭永年多好糊弄,长舒口气道:“那就好。”
 居然真信了,许淑宁差点笑出声,棒针在石头上磨一下,心想将来要是齐阳明真有收拾他那天,自己能做的就是把这玩意藏好。
 当然,被扎一下应该没大事,毕竟抱得美人归吃点苦算什么,就是不知道将来会怎么样。
 将来啊,许淑宁不由得想到自己。
 下乡之前家里千叮咛万嘱咐让她千万别在大队找对象,唯恐她一辈子都回不去。
 加上解放这么些年,对女孩子仍旧是禁锢多,父母强调好几次,叫她千万离男孩子远一点,生怕她记不到心上,回回写信都要提。
 提得多,许淑宁自己也犹豫起来。
 不过转念一想,梁孟津根本没表示什么,一切不过是她的感觉。
 她揣测自己被喜欢,兴许只是误会一场。
 误会?这两个字让许淑宁心情不好,恶狠狠地又磨一下棒针,仿佛要把它扎在梁孟津身上。
 正在认真吹口哨的梁孟津似有所感,回望围观的人们,却哪个都不是他最想见的。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一刻他们恰好都在思念彼此。
 世上有的人, 是不见面的时候才挂怀,在跟前晃悠的时候反而没感觉。
 还没到吃午饭的点,梁孟津就回来, 他一进院门觉得自己像飘进来的风,愣是没人正眼看他, 失落又可怜巴巴地蹲到许淑宁边上。
 一个活人的动静, 许淑宁哪能不知道, 眼皮都不动一下说:“蹲这儿做什么?”
 梁孟津倒是实在,往前挪个小碎步说:“看看你。”
 叫人怪不好意思的, 许淑宁脚尖轻轻踢他说:“怎么自己回来了?”
 梁孟津当然是有事, 目光一动不动说:“回来做饭。”
 其实这些天已经不管排谁值日, 基本都是许淑宁进厨房。
 她也只干这个事情,好笑道:“怎么, 特意回来抢活的?”
 梁孟津主要是觉得她太辛苦,小声说:“你做饭最好吃。”
 好端端的还夸一句, 满目全是真诚。
 许淑宁只想躲闪,催促说:“快去生火。”
 态度有点凶, 换个人兴许就不高兴了。
 但梁孟津无所谓, 还乖乖地听话。
 他进厨房先舀水洗手, 把装地瓜的麻袋扯开, 数着从里面拿,听到脚步声回头看。
 郭永年还想吓他一跳, 没得逞颇为失落说:“别看了,是我。“
 梁孟津期待的是谁大家心知肚明, 他好像也从没打算遮掩过, 只是提及的时候会更为谨慎道:“别瞎说。”
 他偶尔有一点迂腐气质,觉得指名道姓的对女孩子不好, 只愿意隐晦承认。
 做舍友的自然要尊重他的做法,郭永年转而道:“有点事,找你唠唠。”
 梁孟津是不错的倾听者,自觉能够保守秘密,欣然道:“我不会跟别人讲的。”
 哪有自己先承诺的,好像就是明摆着“我一定会说出去”的意思。
 好在郭永年也想不到这一茬,他拉过矮凳子要坐下,因为过于高大有一种要跌下去的感觉。
 梁孟津都觉得他要歪倒,一把把人拽住说:“小心点小心点。”
 郭永年倒不至于笨拙至此,只担心自己把凳子压塌,坐下来左右动动说:“还算稳。”
 就是有点憋屈,脚得长长的。
 梁孟津艳羡得很,暗自比划两个人的身高差距,心想起码还得再长十公分才行。
 这样的话,他起码从外表看上去很符合顶天立地四个字。
 郭永年不知道他的烦恼,自顾自道:“你知道,就是我,那个。”
 换个宿舍里的其他人,其实都能从吞吞吐吐里领略到一些。
 但碰巧梁孟津是唯一不知道的那个,毕竟他连自己的事情都没管好,因此困惑道:“哪个?”
 郭永年没办法,补充道:“晴雨。”
 齐晴雨怎么了?梁孟津仍旧不解,茫然地啊一声,示意他接着往下讲。
 然而郭永年犹犹豫豫,连整句话都说不出来,最后急得直拍大腿道:”你是不是故意的?“
 天地良心,真是冤枉。
 梁孟津分明不知情,试探性说:“你要讲齐晴雨的坏话?”
 郭永年是个没心眼的,平常无心之言把别人噎着的次数多,到自己身上才知道什么哑口无言。
 他下颌绷得紧紧的,咬着后槽牙道:“不是!”
 一瞬间,梁孟津的心窍被打通,恍然道:“哦哦哦,我知道了。”
 知道就好,郭永年肩膀放松下来,手在裤腿处晃来荡去,盯着地说:“就是,你觉得,有可能吗?”
 说真的,他自知身无长物,有什么应该藏在心底,却又有一些不甘,不愿意就此沉默。
 他的心情之复杂,梁孟津可以理解,却又无法共通。
 因为大家的情况不一样,他只能说:“这得看晴雨的意思。”
 仿佛答了,又仿佛没有。
 郭永年似懂非懂道:“主要是我现在的情况不合适。”
 梁孟津愣了两秒,难得尖锐道:“合适也要看她是怎么想的。”
 说白了,家财万贯也未必能得人垂爱,毕竟感情是世上最不讲道理的东西,连当事人都尚且搞不清楚从何而来去往何处。
 郭永年只觉得他的话醍醐灌顶,又不太是自己想听到的,莫名他叹口气说:“也是,我猜也不喜欢。”
 梁孟津跟齐晴雨其实很少说话,也就是这几天接触才多些。
 要猜的话他自认没有这个本事,看的话也着实没看出来,只是讲出来太伤人,他态度积极道:“谁也说不准的,你得试试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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