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在了旁人眼里,这便成了沈溪山对于方才钟妙刻意无礼的态度而进行的反击。
 磨磨蹭蹭,半个时辰才到了钟家城的大门前。
 钟氏也是百年修仙望族,在长安的名声自是极大,由于家族鼎盛,便在长安一角盖了一座属于钟家的小城。
 内城是钟家血脉居住之所,外城则是拜入钟氏名下修习的弟子,多是几岁到十一二岁的孩子,年岁稍微大点之后就会按照天赋和能力决定去留。
 若是能力出众的弟子,便优先送去各个大门派之中。
 若是天赋低下,或是离开钟氏自谋生路,或是留下成为家仆。
 一路上能看见许多统一着灰色宗服修炼的孩子,宋小河感慨道:“看到这些孩子,让我想起了我十岁的时候。”
 沈溪山听了,就觉得好奇,转头问:“你也曾这样修炼过?”
 宋小河点头,说:“不过就几日,因为我打碎了师父好不容易做好的瓷瓶,害怕他揍我就收拾几件衣裳跑去了前山,混在其他门下修炼,师父找了我好几日都没找到,后来因为修炼太过刻苦,我又跑了回去,师父也并未责备我。”
 宋小河是散养长大的孩子,仙盟的内门弟子,大多都要参加大课,沈溪山幼年时也不是例外。
 只有宋小河,或许是因为那时候的她灵力太过低弱,所以她一直都是在沧海峰修炼。
 也就导致了这么多年里,沈溪山未见过宋小河一面。
 宋小河感叹两声,忽而道:“如今想来,师父倒是相当疼我的,我修炼之路虽然缓慢,但并未吃过多少苦,全赖师父对我没有寄予厚望。”
 她一下子心生感动,道一声我去找师父了,便转头就往后跑。
 沈溪山都来不及说一句挽留的话,目光跟过去,见她欢喜地跑回了梁檀身边,亲亲热热地要去抱梁檀。
 身边又空了,沈溪山心想,方才就不应该多嘴问那句话。
 没了宋小河在身边,接下来的路程所用的时间就缩短了很多,很快就进了内城。
 只见内城有几座的琼楼宫殿建在半空中,以玉石所做的阶梯与地面相连,墙上镶嵌了各色宝石,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着绚烂的光芒。
 一条大道直通前方,尽头之处便有一座几丈高的玲珑宝塔,分作七层,每一层的檐角都由晶石所制而成,垂着层层叠叠的金丝流苏,正随风摆动。
 玲珑高塔建在湖泊的正中央,环形的地面围上红木栏杆,从地面架起湖上的小桥。
 湖面波光粼粼,飘满了粉嫩的荷花灯,轻烟缭绕,远远看去好似天上人间。
 众人便从正面的长桥进入了玲珑塔的第一层。
 进去之后就是无比宽敞的大殿,穹顶相当高,与从外面看的一层高度不同。
 头顶的墙壁呈圆形,雕刻着两只巨大的瑞兽一左一右,还有其他小灵兽数百,色彩鲜亮纯粹,让人看了便发自内心地觉得自身渺小。
 大殿之中站了许多身着嫩青色宗服的弟子,还有不少水蓝色的衣裳,分为寒天宗和钟氏族中弟子两派,正规规矩矩地分列两边站着,见到仙盟一众人前来,顿时发出嗡嗡的议论声。
 最前方有三尺高台,台上坐着七八个人,正当间则是个耄耋老人。
 钟妙领着人上前去,躬身行礼:“家主,诸位长老,人带来了。”
 说完她走上台去,到了一个女子的身后站着。
 沈溪山停步台下,一眼扫过去,就将人认了个全。
 当间坐着的便是钟氏家主,名唤钟懿盛。
 他左手边坐着嫡长子,即钟慕鱼与钟浔之的父亲,名为钟昌薪。
 右手边则是寒天宗的宗主,严仁立。
 其余几个,便是寒天宗和钟氏的长老,人并未到全,是以只有七八个人,来的不是青璃,他们就如此随意接待了。
 沈溪山并未揖礼,反而是回身望了一下,视线寻找。
 众人纷纷转头,就见走在最后的梁檀默默走出队伍,往前而来。
 沈溪山表面上的礼数向来周全,队中既有了师长,他自然不会越俎代庖。
 另沈溪山作为仙盟第一剑修,名声如此大的弟子,他的态度即是仙盟的态度。
 意为不管你钟氏如何看不起这个女婿,梁檀在仙盟的地位仍然是有的,让沈溪山都尊敬相待。
 宋小河黏师父黏得紧,梁檀走前就叮嘱了她一句老实站好,随后独身一人到前头来,对台上众人揖礼道:“晚辈梁檀,携仙盟弟子拜见诸位前辈。”
 而后沈溪山与众人一同行礼。
 钟氏家主钟懿盛慈祥地笑起来,虽看起来年岁高,但声音仍旧洪亮如钟,中气十足,说道:“子敬,倒是有许多年不见你了。”
 他儿子钟昌薪也道:“这次你是自己来的?为何没带着慕鱼?”
 梁檀答:“慕鱼身子见不得风,经不住长途奔波,只写了信托了小婿带来。”
 说着,他从袖中掏出一封信来,双手奉上。
 两人却无一人接,那中年男子说:“不必拘礼,你来了这就是回了自己家,这些家事稍后再说。”
 梁檀面色并无变化,低眉顺眼,看起来乖顺到了懦弱的地步,应了一声,又将信收起来。
 此时另有一生得相当妩媚的女子接话,“素日听闻仙盟沈溪山的剑了得,被奉为人间少剑仙,今日得见果然气度不凡,模样生得这样俊,可娶妻成家了?”
 这是钟氏的八大长老之一,钟岭。
 说着其他人就一并笑起来,那老人道:“怎么?又给开始给你的孙女物色女婿了?旁人还行,但若是找这小子,我劝你还是打消了这心思。”
 钟岭道:“如何不能?我家妙儿出落得这般出众,配沈家也差不到哪里去。”
 “你说是不是?”钟岭笑得和蔼,盯着沈溪山问。
 第二道菜送到沈溪山的面前。
 沈溪山道弯了弯眼睛,笑得如沐春风:“前辈说笑,晚辈修无情道,如何娶妻?”
 “依我看这无情道有什么可修的,倒不如你入赘到我钟氏来,往后的日子便天天都是活色生香。”钟岭说道:“合欢道修得好,一样能飞升,又不只有你们无情道厉害。”
 钟岭修的正是合欢道,大庭广众之下大谈男欢女爱,不觉有异。
 听得殿内其他年轻的男女弟子皆红了脸,悄悄掩面,低低议论。
 就连钟妙也羞赧,小声唤道:“祖母,别拿孙儿逗乐了。”
 沈溪山面色如常,搬出父母应对,“晚辈是家中独子,入赘一事还需过问爹娘才行。”
 钟岭抚了抚长发,红唇轻启:“那我得空了便传信去江南,探探你爹娘的口风。”
 听起来像是答应了,实际却借着含糊其词将这事揭过,毕竟钟岭不可能真的传信江南询问沈溪山的父母。
 即便是真的问了,此事也必不可能成。
 沈溪山修无情道,不可能娶妻,二来沈溪山是嫡脉独苗,怎会同意他入赘,除非天塌下来大家都不活了。
 其他人不管有没有看明白其中关窍,皆在旁边看个热闹,只有一人不乐意。
 宋小河虽然站在最后,却将前面的话听了个清楚,沉着嘴角,不高兴时,小脸看起来就有些冷酷。
 “小河大人,你怎么了?”苏暮临见她神色有异,小声询问。
 宋小河没回答,反问:“什么是合欢道?”
 她所看的话本里没有涉及这方面的内容。
 “这……”苏暮临不知如何解释,想了想,又道:“就是男女之间这样那样,然后修为就能互补增进。”
 这样那样那样这样,宋小河哪能听得懂,拧着眉道:“别说废话。”
 苏暮临说:“总之就是男女结合,阴阳互补。”
 宋小河冷酷地哼了一声。
 对于小师弟来说,什么男男女女,情情爱爱,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见礼过后就可以自由在城中活动了,退了几步来到大殿中央,沈溪山立即就被一众弟子给围住了。
 让本来想上前去找他的宋小河止住脚步。
 看着他雪衣飘飘站在人群中笑着的模样,宋小河有些恍惚。
 她好像都快忘记了,沈溪山一直都是众星捧月的人物,不管到了哪里,身边永远都不会缺人,那些吹捧谄媚的角色在他身边太多太多,没有谁会成为特殊。
 宋小河觉得有那么一瞬回到了从前,她总是站得远远的,在沈溪山根本不会注意到的角落,看他许久许久。
 正想着,就见被围在人群里的沈溪山一边心不在焉地应付着旁人,一边转动眸光,似乎在人群中寻找。
 忽而他一转头,漂亮的眼睛就与宋小河对上视线。
 然后沈溪山的目光停住了,不再寻找。
 正当宋小河想要用眼神传递疑惑时,身边一下子围上来许多人。
 如今的宋小河已不再是当初仙盟里籍籍无名的弟子了,她站在这里,就会吸引无数目光,吸引许多人上前来攀谈。
 众人都听说过她的传闻,于是缠在她身边问她当初是如何在酆都鬼蜮安然出来的,又是如何在鬼国取得阴阳鬼幡,如何在短短时间进入猎门连跨两级成为乙级猎师。
 更有甚者,问她家住何方,可有心仪的男子。
 一时间宋小河的耳边充满声音,问题一个接一个,她被围在其中很快就丢失了与沈溪山的对望,被缠得有些招架不住。
 梁檀却颇是开心,得意地吹嘘自己多年来对宋小河的悉心教导和严格要求,延伸至要说当年他走南闯北的风光事迹。
 只是梁檀吃软饭吃了那么多年,乍然为自己洗白,也没几个人会相信。
 正闹得一团乱时,忽而有人辟开了包围圈,将人驱散,随后露出后方站着的两人,正是云馥与钟浔之二人。
 钟浔之出门在外性子都相当傲气,在自己家那更是不得了,众人不敢随意招惹他,很快就纷纷散去。
 两人走到宋小河面前,云馥欣喜地上来拉她的手,“小河!好久不见!”
 其实也没有多久,上次在夏国一别,距今不过也才两三个月而已。
 钟浔之当时受伤极重,又因为谢归的事情大受打击,回来之后躺了许久,今日再见,他没了当初的那股嚣张气焰。
 谢归的事,像是削了他几根筋骨,连带着整个人都不完整了。
 他看一眼宋小河,沉吟片刻,道:“那日你与师兄……谢归后来如何了?”
 其实他已经从云馥的口中听得了事情的全部,只不过还想听宋小河亲口说。
 她道:“谢春棠的魂魄如今在养着,若是事情顺利,或许等个三年五载,他会重现世间。”
 钟浔之的眸子亮了一下,嘴角轻勾,扬起一个略显苍白的笑,喃喃道:“是吗,那就太好了。”
 云馥看了一眼钟浔之,轻叹口气,而后对宋小河说:“小河,你刚来长安吧?这里可好玩了,我带你去楼上逛逛!”
 宋小河也正好闲着无事,又不想被其他弟子纠缠,于是欣然应允。
 钟浔之看起来身体还虚,并未一起,于是云馥就带着宋小河师徒还有苏暮临一同往玲珑塔的楼上去。
 根据云馥的介绍,这玲珑塔里除却展示钟氏一些相当厉害的宝贝之外,还记载了钟氏传承了百年的各种符箓以及曾经辉煌过的人物生平册,还有许许多多年代久远,人间早已没有拓本的古卷书籍。
 总之就是用来炫耀钟氏家底的一座高塔。
 宋小河走走看看,倒不会觉得无趣,佯装无意地跟云馥打听:“舒窈,你可认识名叫钟妙的那个姑娘?”
 云馥道:“认识呀,她祖母是钟氏的八大长老之一,也是嫡系的血脉。”
 她左右看看,小声道:“你是在想方才那钟长老要将孙女配给沈猎师的事吧?你放心好了,沈猎师定然会拒绝的。”
 宋小河哼了一声:“他才没有,他让那人去问他父母。”
 云馥笑道:“不过是推脱之言罢了。”
 宋小河道:“若是他爹娘同意了怎么办?”
 云馥惊讶道:“同意沈猎师入赘钟氏?像沈家钟家这种大族,最看重的就是天赋和血脉,要沈猎师入赘那是完全不可能的事。”
 宋小河觉得也是,最重要的是沈溪山有飞升的可能,他不会自毁前程,放弃无情道入赘钟家。
 如此一想,她心情又舒坦不少。
 沿着玲珑塔一层层往上,到了塔尖处,即最高的一层。
 这一层楼中只摆了五块巨大的玉牌,皆雕刻成了符箓的模样。长两丈,宽一丈,悬浮在半空中,被盈盈红光环绕着。
 众人站在一丈之外围观,闹哄哄的。
 “这是钟家最厉害的五道符法。”云馥介绍道。
 宋小河走了一圈,回头就看见师父站在一处位置不动了,正仰着脸不知看什么,目光沉静。
 她走回梁檀身边,“师父在看什么?”
 梁檀往前指了一下,“你看这符咒。”
 宋小河顺着看去,就见其中摆在正中间的那块符箓比其他四块要更大,悬浮得更高,雪白无瑕的玉上雕刻的符文遒劲有力,龙飞凤舞,看起来相当气派。
 云馥就道:“这便是钟氏的镇族之宝,金雷咒。”
 宋小河端详好一会儿,忽而道:“这跟仙盟的风雷咒好像。”
 苏暮临先前练习符咒,所画的最多的,也是失败次数最多的符咒,就是风雷咒,宋小河天天看,也给记了下来。
 只是这话一出,立即就惹来了不小的麻烦。
 旁处一个钟氏子弟听见了她的话,当即怒声喝道:“少胡说八道!这是我族中传承百年的咒法,你们仙盟的风雷咒不过面世几十年,岂能与金雷咒相比?”
 宋小河不知道自己这句话错在了何处。
 只见旁边一群穿着钟氏宗服的人很快就气势汹汹地朝他们走来, 为首的男子长得十分魁梧,衣裳都绷在身上,彰显出一块一块的肌肉, 身上并未穿弟子的宗服。
 看上去三十岁的模样, 不过修真之人驻颜有术, 且能掩住自己真实的年岁外貌, 并不能看穿此人究竟多大年纪。
 梁檀最是害怕这种人, 动起手来就算是收着力道, 也能一拳把他打死。
 他赶忙扯了扯宋小河的衣袖, 说道:“小河,这里都已看过了,我们去别地瞧瞧。”
 谁知宋小河还没开口应答, 这话就被那魁梧的男子给听见了, 喝道:“站住!污蔑了我族至宝,岂能轻易让你们离开?”
 宋小河往师父身边凑近了些许。
 一群人约有十一二, 站在一处也算是不小的队伍,呈一个半圆形将宋小河等人围住。
 打头的男子瞪着宋小河, 凶得不行, “方才就是你大放厥词?现下怎么躲到旁人身后, 站出来说话。”
 梁檀下意识抬手护了宋小河一下,露出个歉然的笑, 语气里带着几分退让, “我徒儿是头一次出远门来长安, 许多规矩都不大清楚,若是出言冒犯, 还请各位莫怪罪。”
 那男子冷笑:“少在这里揣着明白装糊涂,你们都是仙盟的人, 岂能不知这其中的恩怨?这都多少年了,外界屡屡有传闻我们钟氏的金雷咒仿抄风雷咒,往钟氏头上泼了多少脏水,皆因你们仙盟的刻意引导。”
 梁檀道:“那毕竟是多年结来的恩怨,我徒儿尚年幼,不懂那些。”
 “那便是上梁不正下梁歪。”男子道:“出口之言如覆水难收,让你徒儿站出来,告诉所有人是风雷咒仿抄金雷咒,我们便不追究她口中过失。”
 他身后众人纷纷附和。
 梁檀一时沉默,面露为难。
 风雷咒与金雷咒之间的问题确实存在已久,久到比宋小河的年岁都要大。
 但不论是钟氏还是仙盟都没有正面回应过,所以那么多年过去,大家也都是嘴上说说。
 这其中的问题一句两句根本讲不清楚。宋小河到底是仙盟的猎师,若是她此刻站出来说的话,就等同代表仙盟说话,这是万万不能的。
 云馥到底也是个年岁小的姑娘,面对这种情况更是没有说话的份,暗地里拉了拉宋小河的手,像是给她安慰。
 苏暮临更为胆小害怕,躲在宋小河的身后不敢言语。
 只得梁檀站出来,他笑着搓了两下手,赖着张老脸道:“既是我管教无方,那便由我给诸位赔个不是,咱们各退一步,如何?”
 说罢,那魁梧男子哼声道:“一人做事一人当,你徒弟连这道理都不懂?你便是如此管教徒弟的?”
 “也难怪。”他身后有人接话,用轻蔑的眼神将梁檀上下扫了几遍,说道:“他自个都是个吃软饭的,扒着咱们嫡脉的大小姐吸血多年,能教出什么好徒弟?”
 梁檀神色一僵,看起来有些窘迫,佯装没听见这话,对宋小河道:“小河,出来跟各位前辈道个歉。”
 宋小河不明白自己哪里做错,晶莹的眼睛滑动,从面前一众满脸凶残的人扫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