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轻非在他身前蹲下,有些不知所措,“那你刚才……你不想让她知道吗?”
“没有这个必要了。”周少平摇头,道,“我这么个没用的男人,年轻的时候没保护好她妈妈,这么多年也没为她做过什么,现在人都要死了,还让她知道这些有什么用?不过是拖累她罢了。她……是个好姑娘,看到她平安我就心满意足了,请你帮我保守这个秘密,不必去验证什么了。”
谢轻非听完,心里顿时五味杂陈,竟有一丝羡慕张水。他们父女之间完全没有感情基础,相见不过仅仅两面,他居然可以为了换得她一个好心情而放弃相认的机会,甘愿自己独自在病痛中孤独死去。
汤萍萍和周少平,一个赋予女儿生命,一个放手她的未来,明明他们之间从未有过正常家庭的相处,唯有点人之父母的本能,竟让他们心甘情愿付出良多。
怎么会有这样的感情呢?
谢轻非蓦地想起自己的父亲,她印象里的谢湛还是年轻时的模样,但那模样也有些模糊了。谢湛不是个严父,但他寡言少语,仅有的几年相处里他实在没给自己留下太深的印象,更别提一句关心。
谢轻非漠然地将这些想法从脑中驱散,重新挤出笑容,握住周少平苍老的双手道,“好,我答应你。”
周少平回了医院,谢轻非一整晚上到现在才算有了空闲,回办公室的路上打开手机想要看看曾彦君说的热搜是怎么回事,点开就看到#天宁医院医生殴打病人家属#的话题热度正高。
再一看发布者,风火传媒。
果然隔着门就听到席鸣大声嚷嚷:“这个高宏哲到底想干嘛啊?羊毛也不带逮着一个地方薅的!经营着这么大流量的账号正事不干,一天到晚净忙着造谣了是吧?诶师尊,你来得正好,我跟你说我现在好后悔那天没给这小子套麻袋,气死我了!”
卫骋这个当事人反应倒很平静,扔了瓶矿泉水过去,“忙完了?”
“嗯。你怎么样?”
“一点误会,医院那边会处理。”
卫骋想着还是给她说明情况,毕竟他现在怎么也算天宁分局的一份子,名誉这东西还是要的。
“其实不是什么大事,住院部有个脊髓性肌萎缩症患者,晚发型,来医院看的时候老太太年纪已经六十多了。这病虽然说能治,但所需要的诺西那生钠注射液价格非常昂贵。患者本人有一定的积蓄,所以很愿意配合治疗,但她儿子儿媳一听费用这么高就觉得没必要治下去。一家人整天为这事在病房吵吵闹闹,患者说自己掏钱为自己治病凭什么要被阻拦,当儿子的一时气急说漏了嘴,说这钱早晚都归他,说来说去还不是花的他的。”
江照林惊道:“这是人说的话吗?”
“所以患者被彻底激怒,想要干脆和儿子断绝来往,并要求医院继续给她治疗。”卫骋说道,“这男人没办法了,只好闹到医生办公室,说天底下哪有这么金贵的注射液,肯定是强买强卖的普通营养剂,医生开了能拿回扣那种。”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谢轻非疑道,“我记得你办公室不在神经内科那边啊。”
卫骋道:“对啊,我那天也只是个帮院长送资料的吃瓜群众,正好撞见那个男的恼羞成怒要动手。当时值班的是个女医生,人只到他胸口那么高,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挑她值班的日子来的,因为平时对着另一个人高马大的男医生他还算得上客气。然后呢,情势所迫,我就拦了一下。”
“你打他了?”
“没有。”说到这里卫骋就很烦,“我把他那一巴掌挡掉之后他就哭着喊着说我打了他,又说我们医院骗钱,闹到院长都亲自来了。他不用证明自己做了什么,可我却要证明我真的清白,但办公室里没有监控,他又死咬着不松口,所以我就被停职了。”
“啧,不像你风格啊卫医生。”谢轻非打量他一眼,她鲜少在卫骋脸上看到这么分明的厌恶。他向来不是个斤斤计较的人,没理由会对这件事情表现出这么直白的不耐烦。可尽管如此,他竟然也没有继续追究什么,“那这件事的处理结果呢?”
卫骋说:“我赔钱了,所以他答应不把事情闹大。”
虽然在场的所有医生都看到是对方动手挑事,而卫骋确确实实一根手指头都没伤到他,可医患关系本来就很敏感,他们又没有证据证明谁动手谁又没动手,院方为了医院的名声总要给出一个交代。也好在那人见钱眼开,同意把这事烂在肚子里,这才没走漏任何风声。
“可高宏哲上哪儿知道的?”席鸣纳闷道。
“你再看看博文内容。”卫骋提醒他。
“‘接到网友爆料,天宁医院某心理科医生……’是有人告诉他的?可你不是说这事只有医院内部知道吗?”
“我大概猜得到是谁。”
谢轻非翻看着话题底下的评论,手速越来越快,越看心里越郁闷。她自己就刚刚被摆过一道,不知道卫骋怎么想,反正她是挺生气的。此前她已经让律师向法院提起诉讼,可名誉权隐私权这东西短则几周长则半年都未必能出结果,判也判不了多严重,光是风火传媒这几天的广告费都已经足够他们再造十个八个谣了,简直无需成本。而谣言的摧毁性就在于一经生成,真相就不会有人关注,哪怕用更大的传播度去解释它,最初的负面影响也无法被消除。
尤其在卫骋拿不出证据的情况下。
“谢轻非。”
“嗯?”
“我怎么觉得你比我还生气。”
“你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过不了几天你走大马路上都可能有人朝你吐口水,我是过来人,不比你清楚?”
说罢她继续刷消息,很快涉事人员卫医生的照片资料就被扒了出来。谢轻非指尖一顿,手机都拿近了很多,反复默念了个人资料后头那串数字,又抬眼看看波澜不惊的卫骋。
正要说话,江照林一拍大腿,“我靠,今天七夕!我都忙忘了!完了完了我老婆要生气了,我先回去了啊!”
众人都愣了一下,显然没人关注到这个日子。
“我还以为今天只是疯狂星期四。”席鸣挠挠头,问身边人,“戴琳姐姐,要不待会儿我们一起去吃宵夜吧,让我哥请客。”
卫骋笑骂了一声,凑过来对谢轻非道:“七夕快乐。”
谢轻非古怪地拧着眉:“你跟我说这个?”
卫骋没脸没皮,“你也可以对我说回来,这样就不吃亏了。”
谢轻非摸摸下巴,含笑看着他。
对峙了两秒,卫骋两手环在胸前,警惕道:“你想干嘛?”
“你说点别的我会更开心的。哎,卫医生,你知道女人最受不了男人叫她什么吗?”
卫骋脑回路非同寻常,“叫她付钱?”
谢轻非:“错!”
卫骋来了兴趣:“那是什么?”
谢轻非一字一顿道:“叫、姐、姐。”
“……”
话音落毕,卫骋的脸色霎时五彩纷呈,挣扎了好久,最后变得比基金还要绿。
“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卫骋木然道。
“听不懂没关系啊, 我可以给你解释。”谢轻非靠在桌边坐着,含笑道,“意思就是11月25日出生的卫医生, 你比我小整整97天,该叫我一声姐姐。”
“我和你非亲非故,叫哪门子的姐姐, 不要胡言乱语。”卫骋皱着眉道。
谢轻非乐得不行,这可是唯一无可辩驳也万无可能被超越的, 卫骋输她一头的事。一想到他比自己小三个月谢轻非就控制不住笑容, 甚至光看他吃瘪的模样就身心舒畅。
接着她又琢磨出点不对劲, 因为他们不是那种连对方生日都烂熟于心的亲密关系, 向来不注重这方面的信息掌握度。但她高中过生日是请过卫骋的,虽然本意是想炫耀期末排名稳居第一的光荣, 他却也没端架子不来, 所以他应该明确知道自己生日在夏天, 怎么算都该意识到她比他大吧。
他居然从来没提过。
难怪之前开玩笑叫他哥哥的时候他反应那么大, 原来是心虚啊。
现在被揭穿了, 卫骋的冷淡也在情理之中, 谢轻非就更开心。
果然他忍无可忍道:“到底有什么好笑的?”
“想让我不笑啊, 那你叫声姐姐来听听。”
“不可能。”
“为什么,就一个称呼而已!”
“不行就是不行, 想听让别人叫去。”
“可这里就你一个弟弟, 我找不到别人啊。”
“那你正好别听。”卫骋听到‘弟弟’两个字从她嘴里说出来后脸色更臭了, 也不等谢轻非再开口, 斩钉截铁道, “好了,这个话题到此为止。”
谢轻非并不想这么容易就放过他, 卫骋忽然倾身靠近,食指堪堪抵在她唇边,压低声音冷冷道:“我没兴趣和你玩什么姐姐弟弟的游戏,我和你……”
谢轻非没等他说完,倏地红着脸把他的手拨开,别扭道:“知道了,真不经逗。”
她在他靠过来的一瞬间心头升起种很微妙的羞涩感,而他语气虽然较之平常还要冷硬很多,认真严肃中却透出异样的暧昧。
谢轻非被自己这个念头吓了一跳,慌忙揉搓了脸颊。她不想把卫骋往那方面想,但什么都不懂的纯情弟弟说话拿不清尺度也在情理之中。这么一看,倒是她的念头比较不纯洁?
江照林出门不到十分钟,原路折返。
席鸣笑着打趣道:“嫂子不让你进门了?”
“甭提了,她单位今天也加班,这会儿比我还忙呢,酱酱睡在她爷爷家,我回去也是一个人。”公安两口子习惯了聚少离多,都没记起这么个传统节日,“我刚订了桌子,走过去没多少路,一起吃个宵夜?”
席鸣当然双手赞成,他就心心念念着吃顿好的呢,立刻就叫谢轻非:“师尊!”
“啊?哦,好。”谢轻非站起身,理也不理卫骋,应声道,“行,大家一起去。”
卫骋愣了愣,看着她的背影,不疾不徐道:“谢警官,我看你也挺不经逗的。”
谢轻非捂着耳朵走人。
夜里十一点多,街上依然很热闹,商店橱窗上挂着心形气球,情侣依偎着在晚风中漫步。
江照林订的店是个很有气氛的音乐餐厅,为迎合节日主题布置得很浪漫,以至于他们一行七八个人围坐一桌有点格格不入。好在夜生活也快开始了,用餐的人少,喝酒跳舞的居多。
卫骋不喝酒,江照林说这算迟来的欢迎仪式,硬要卫骋给个面子,他只好意思着喝了小半杯啤的。程不渝从来都是滴酒不沾的,江照林觉着他们当医生的可能这方面对自己要求格外高,也没硬逼,转头和谢轻非扯闲去了。
后半程席鸣有点上头,一会儿拉着江照林干杯,一会儿抱着程不渝要和人家合影,还蚊子一样在戴琳耳边姐姐姐姐叫个不停,卫骋嫌他丢脸,把人拉回座位上夹来个小馒头堵住他的嘴,他消停不到两分钟又去闹谢轻非。
谢轻非这段时间心里攒的事情有点多,别人敬酒都没拒绝,这会儿人已经飘飘然,多一口都能变成席鸣2.0,但架不住入室大弟子涕泗横流的一通感恩发言把主题给升华了,她也不能扫兴。卫骋一个没看住,这俩卧龙凤雏已经碰完杯。
卫骋扶了下谢轻非左摇右晃的肩膀,“我这表弟倒是很崇拜你呢。”
谢轻非头脑不清不楚,听漏了字,惊喜道:“你很崇拜我?啊哈哈哈!”
“……”卫骋无奈道,“你说是就是吧。”
席鸣把卫骋扒拉开,拿着啤酒瓶子当话筒举到谢轻非面前,“师尊,你是什么时候知道藏尸地点是小阁楼的墙壁的?”
谢轻非茫然地想了一下,“查出两个受害者有联系的时候,我做过这个设想。”
席鸣惊了:“那会儿我们还没去合意镇呢!”
“只是猜测。其他有可能的地点我也有考虑过,实地查看之后觉得还是小阁楼可能性最大。”
“我还以为我只比你晚一点发现,原来我在终点站的时候你已经跑完第二圈回来了。”席鸣呜声道,“师尊,你是我的偶像!”
谢轻非最爱听别人夸她,熨帖地想要去呼噜他一头栗色的毛,忘了中间隔着个卫骋,手掌心错落在了他头顶。
“你发质不错啊,用的什么洗发水?”
席鸣“啊”了一声,还一本正经地回忆,说出个牌子。
他俩继续无障碍交流,没人发现有不对劲,卫骋头发被谢轻非撸得乱七八糟,像尊佛像一样稳坐其间,面无表情。
江照林拎着酒瓶子过来,搭着谢轻非的椅子背语重心长道:“轻非啊,你嫂子上次又给你物色了个对象,什么时候有空去见一面?”
谢轻非头脑不清醒的时候别人说什么她只回心里话,头摇得像拨浪鼓:“不见不见。”
“人小伙子真不错,在检察院工作,长得又高又帅,你不就喜欢好看的吗?”江照林现在脑子里醉得只剩下老婆下的任务,不遗余力地要把人推荐出去,非要等谢轻非松口不可,“人也知道你,他听说你嫂子要给你俩做媒还不知道多开心呢,我看他对你肯定有意思。”
谢轻非闻言更加没兴趣了,连声拒绝。
席鸣很懂行地插了句说:“我知道,狮子座最不喜欢送上门来的了!”
“还有这说法?”江照林勾住席鸣的脖子,“那你帮我分析分析,我是金牛。”
“我跟你讲啊……”
卫骋不动声色地问:“平时有很多人追求你吗?”
谢轻非眨眨眼,脑子清醒了不少,骄傲地直起腰,“当然。从小到大就没断过。”
“其中有你喜欢的吗?”
谢轻非顿了顿,歪过头来看着他,“你打听这个干什么?”
卫骋淡淡道:“我没经验,想向你请教请教。”
“你真没谈过恋爱啊?!”谢轻非难以置信道。
她想着卫骋也算拔萃出群的优质男青年了,恋爱经验可能不多,但吸引力摆在这儿,总不可能完全片叶不沾吧,他又不是席鸣那样二十出头的小年轻,人生阅历已经够充足了,行业内接触的又少不了和他有共同话题的优秀女性,怎么能一个看对眼的都没有?
卫骋倒没觉得这有什么好惊讶的,很冷静地应了声。
谢轻非打量着他,“是不是你要求太高了?”
卫骋反问:“怎样才算要求高?”
谢轻非一时语塞,她觉得以卫骋的条件定再高的标准都不算过分,她想不出卫骋会和什么样的人在一起,就像想不到自己究竟会爱上哪种人一样。
“算了,这不重要。很遗憾我也没什么经验可以传授给你,等你适应我们的工作之后就会知道平时压根没时间想这些风花雪月的东西,难得有个假期在家补觉都来不及,谁会想不开浪费在约会上。但你要是真有这方面想法,姐姐可以帮你调一下工作时间,保证不让你约会到一半突然被叫来案发现场。”
卫骋:“……”
谢轻非左右看了一圈,低声问道:“你是……有喜欢的人了吗?”
她虽然醉了,观察力依然敏锐。平时和他嘴上再怎么胡来,但彼此都心知肚明是在开玩笑,可刚才他这几句“请教”却问得很认真。
卫骋道:“是。”
谢轻非:“……”
她收起调侃,醉意一下子散了,半晌,才轻松道:“什么时候的事啊,怎么没听你炫耀?”
“是我一厢情愿,她并不知情,所以没什么值得炫耀的。”卫骋盯着她,“很多年了。大概……有十二年了吧。”
谢轻非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十二年前你才刚上高中呢!”
卫骋道:“嗯,所以她从头到尾都不知道。”
谢轻非突然有些佩服他,“你可真能憋。那你现在是什么打算?人家也不小了吧,按常理都结婚生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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