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面的穆载言见状面上闪过惊慌,起身扶住她:“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疼痛的位置非常不妙,陆语哝急需去确定一下后腰的情况,但现在她不能暴露:“肚子疼……应该是生理期的收缩绞痛,我需要回房休息一下。”
穆载言这些年风里来雨里去,早就做好了在战场上有去无回的准备,自然不会有妻子和孩子,他平时会接触到的女性也就只有下属或者上司,所以对陆语哝给出的理由很轻易就相信了。
“我找雪鸮来带你回房间。”
穆载言很快把刚刚离开的雪鸮叫了回来:“止痛药,开水和红糖,棉条还有热贴……你这边有吗?没有的话我再找人帮忙准备一下。”
雪鸮愣了一下,动作迅速而轻柔地把陆语哝搀扶起来:“有的,都有,我把陆研究员先送回去。”
其实雪鸮的内心感到奇怪。
女性的经期疼痛问题,这两年其实已经有了永久治疗的药物,这种药物的发明和科技医学进步无关,而主要是和上层女性科研人员的人数增加有关。
——那药物的研发难度并不复杂,只是早年缺乏研究和重视,女性研究员的数量增多之后,研发也就自然而然地进行了。
如今医学研究员群体里,最出名的就是黑鸢尾议会的S级研究员艾希,她也是少有的、会对公众露面的蜂巢研究员,因为亲和力强、外形也不错,算是议会的门面担当之一。
虽然如今社会上药物紧缺,但陆语哝作为S级研究员肯定能轻易拿到药物,为什么还会痛经?难道是刚好对那种药物过敏?
内心的困惑并没有影响雪鸮利落的行动,在陆语哝几乎忍不住要露出破绽之前,雪鸮贴心地离开了房间,为陆语哝指出警报器的位置、留出私人空间。
“呼……哧……”
在雪鸮的身影消失后,陆语哝从床上翻下来,找到了浴室的镜子。
那灼烧一样的疼痛愈演愈烈,并且从腰部顺着脊椎往上蔓延,让她的脑袋也一阵阵疼痛起来。
【嗞……嗞嗞……】
古怪的杂音在她颅内似远似近地环绕,但那声音纳撒尼尔似乎听不见,因为他没有发出任何警告。
……等等,她现在明显状态不对,纳撒尼尔为什么一句话都没有说?
陆语哝的大脑中不断不断闪过新问题,与那些古怪的杂音混合在一起,她粗重地喘息着,对着镜子扯下被冷汗浸透的上衣。
“……”
如同巨石落地、扬起沉闷的沙土,那若隐若现的图腾就像恶魔在恶劣地眨眼,对她发出无声的尖笑。
那猩红色的环形图腾就像蠕动的活物,以她腰部的皮肤
为湖面、上下浮动着出现。
它看起来比她年少噩梦里反复烙印的那枚图腾更加复杂,繁复扭曲的枝条紧紧环绕着中央一枚猩红色独眼,眼瞳的正中央像蛇一样裂开暗金色的尖核瞳仁,并往外放射着密集的、法阵一般的射线。
陆语哝的身体在颤栗,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恨意。
她在看见图腾现形的瞬间就咬紧了牙关,如果不是手边没有趁手的利器,她可能会直接拿起刀刺向自己的后腰。
但因为有之前和“陆帛归”、“穆载言”会面一事打底,陆语哝在几声粗重的呼气之后,还是勉强克制了下来,强迫自己去思考图腾突然出现的原因。
这个世界上的普通人对人形异生物的恐惧甚至比对异想生物还要深,一方面是因为恐怖谷效应——人形异生物在世人的观念看来已经不是人了,却还有着人的外壳和记忆行为,听起来就十分可怕;另一方面是因为异想生物并不是所有人都能看见的——除了异想生物本身可以隐藏形态之外,不同人的体质也不同、不具备测量标准,议会的研究至今都没有给出一个能量化这一标准的研究结果。
所以,虽然人类对异想生物的恐惧深入骨髓,但这世界上的大部分人,其实都不知道人形异生物是如何产生的。
但陆语哝不一样,她至今仍记得十六岁那年79号收容物对她所做的一切——永远也不会忘记。
那些触手就像从另一个维度探出的恶神触须,亦如潜藏在阴影里的鬼魅。它们寄生的过程并不像狰狞的外表一样进攻与主动,而是用诡异的呢喃之音迷惑人的神志、像那些拟态的肉食植物一样等待猎物自己进入囚笼。
要看见它,要听见它,要触碰它,要与它共鸣——这才是79号的寄生过程。
但现在,陆语哝很确定自己没有经历其中任何一步,无论是她手上的仪器还是人工智能纳撒尼尔都没有监测到任何不对劲的粒子波动。
这“寄生”跳过了全套步骤,直接展示出了“图腾”的结果。
——为什么?
陆语哝在惊怒之下快速思索着。
——这个状态很像是突然被触发的程序,而触发点就在于她的认知。
——而那时候她在想,那两位另一个世界来的“兄长”,正在用对待他们自己世界的妹妹的态度对待她,就好像“她才是那个妹妹本人”一样。
在陆语哝想到这里的瞬间,原本还在不断浮现、消失、浮现、消失的图腾,骤然一烫,再次凝实起来。
【嗞……玩家……嗞嗞……玩家陆语……嗞……扮演意识……嗞……达到……】
这一次,蠕动的图腾持续了整整十秒,才再次消失。
让陆语哝不愿意相信但又不得不考虑的那个答案似乎很明显了。
——她可能就是另一个世界的陆语哝,不,更准确地说,她很可能正在和另一个世界的陆语哝“重合”。
如果她再年轻一点,可能会因为这个猜想而
感到荒谬与恐惧,但她在议会这么多年,接触到的各种稀奇古怪的事情和能力数不胜数,所以也能够相对冷静地看待这件事情。
已知另一个世界的陆语哝是人形异生物,曾被79号寄生,并且长期与79号共存并提升它的能力,而她只在十六岁那年被寄生过,之后濒死挣脱了寄生状态,一直作为一个普通人活着。
已知另一个世界存在某种特殊的“科技”,可以将人送进她所在的这个世界,别墅里的“穆载言”、“陆帛归”、海盗还有影都是以自身的原身进入,但那个爱丽丝却显然不是同样的情况、看起来更像是异世界的灵魂挤入了这个世界原住民的身体。
陆语哝不确定这两种进入世界的方式有什么区别,但显然后者比前者更加稀少而特殊,而且她自己身上发生的不对劲正好和他们进入这个世界的时间重合了起来,她不得不合理怀疑,“自己身上发生的变化”正是由“另一个世界的自己”造成的。
那这种融合会往什么方向发展呢?她会被另一个世界的自己吞噬取代吗?
陆语哝回想了一下“穆载言”和“陆帛归”的态度,不认为她最坏的猜测会发生。
——毕竟,换位思考,如果她的哥哥要彻底取代另一个世界的哥哥,即使是危急时刻,她也不会赞同这件事的发生。
那应该只是临时的融合,而且以她对自己的了解来看,一定是不得不为之的情况。
但很不凑巧,她在自己的世界也有非常迫切的、必须要完成的使命,她有抱负也有背负,她不能放任那个年轻的自己取代她的行动与记忆。
这是她的世界,她必须占据绝对的主导权。
【嗞……NPC身份锁……嗞……警告……】
【触发NPC专属支线任务:???的女儿】
第238章 黑鸢尾议会(二十一)
在所谓的“NPC专属支线任务”解锁的瞬间,无数以她“自己”为主视角的、熟悉又陌生的记忆,像是磅礴又柔和的海潮一般,涌进了陆语哝的大脑。
她看见了另一个自己的童年,安静又孤僻的小女孩性格古怪、总是在学校里独来独往;
她也看见了另一个自己的少年时期,只是她的记忆中少了很多人的存在痕迹,比如艾伯特叔叔、伊瑞丝阿姨,还有其他熟悉的面孔;
她也看见了可谓是她们人生最大转折点的十六岁,和“亲手害死了自己的父母”相比,“意外失踪”似乎是更能让人接受的理由——即使这给她带来痛苦程度并没有减轻。
然后就是看似平淡但对陆语哝来说弥足珍贵的十六到二十二岁,她近乎贪婪地看着“另一个自己”与自己截然不同的六年时光,风景优美的学校、互相关心偶尔聚餐的家人、没有异想生物威胁的社会……
直到“她”坐在江城大学东湖湖畔的长椅上、因为连续三个月的重度失眠而呼吸微弱,并进入了那被称作“旧神游戏”的第一场副本。
至此,一切关于另一个世界的疑惑都有了答案——
所谓的世界穿梭其实是“方舟”主导,所谓的高科技物品其实是积分商城兑换的“道具”,所谓的同伴们的身份其实也是“玩家”,而她所在的这个世界、对他们来说只是一个“副本”。
她,陆语哝,只是一个被困在无限循环之中的NPC。
听起来似乎令人绝望,但黑发研究员的表情依然缺乏波动,像是很坦然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并且完全不打算改变对自己的认知。
她就像是一块悬于高崖之上、不受狂风肆虐干扰的黑沉磐石。
直到看见那个代号「黑山羊」的自己、从代号「女士」的伊瑞丝阿姨口中、得知了找回父母的可能性后……陆语哝漆黑的双眼终于流露出了不一样的喜悦神采。
但那神采也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就被慎重取代。
也许是因为互为“自己”的缘故,NPC陆语哝与玩家陆语哝的记忆融合非常丝滑,不像隐匿者取代其他NPC那样只“观看”一份记忆,也不存在排斥或者吞噬的情况。
玩家陆语哝并没有抢夺身体的控制权,NPC陆语哝也默许了她的存在,她们就像是共存于这具身躯的两个灵魂,思考的时候使用着同一条大脑回路。
根据记忆里的经验,“副本”是可以被改变的,只要找到形成副本的核心旧神之卵,就有改变剧情、打破循环的可能。
陆语哝是黑鸢尾议会的S级研究员,没有人比她的身份更容易接近主线。
但是,这个“副本”是不一样的,它就像一格自我封闭、独自酿造蜂蜜的蜂巢,不受方舟的管辖,也缺乏对应情报,谁也不知道这格蜂巢里酿出来的蜂蜜会是个什么味道。
更特殊的是,它被数不清的异想生物,也就是旧神之卵充斥着——从这一点上来说,它其实根
本不符合一个普通S级副本的标准。
把两个世界的自己的记忆结合来看,【黑山羊之触】是最有可能作为核心存在的旧神之卵,但它本就是玩家陆语哝的主纹章,此时也已经出现在她的后腰了。
……S级副本主线总不可能这么简单就被解决。
虽然旧神之卵具有“唯一性”定律——即同一星域内只能孵化出一枚单种的旧神之卵——E-616星域只能诞生一个「黑山羊」,但艾伯特他并不是E-616星域的人。
也就是说……这个副本里应该还存在另一枚曾属于艾伯特的【黑山羊之触】,在艾伯特死亡之后,他身上寄生的【黑山羊之触】可能已经被释放或者再次寄生其他人了。
那它会藏在哪里呢?
陆语哝眯起眼睛,将“回议会调查当年的‘黑山羊计划’”列入待办清单。
但阿道夫显然不太希望她这么早回议会,而且他的背后站着议长,她不能在明面上拒绝他们指派的任务,所以回议会这件事需要创造一个足够有力的理由。
除了研究员身份上的麻烦之外,她现在还多出了一些玩家身份上的问题:首先,因为之前没有相关记忆,陆语哝一直没有使用通讯道具,所以她并不知道玩家们之间交流过什么——这个可以等她联系一下其他人之后解决。
但根据她这两天的观察看,收容物134号应该被「小丑」取代了,收容物299号按理也应该是「疫医」,但目前只有小丑对她发出过试探,小疫医却古怪的没什么动静,不知道出了什么差错。
其次,她手上持有的道具中包含这个副本的“钥匙”,当她把钥匙拿在手中的时候,便能感知到被钥匙赋予进入副本权限的玩家。
按理来说,和她一起进入副本的十一位玩家都应该在列表中,但她手上的钥匙此刻只显示了九位玩家的信息——分别是黑骑士、指挥家、海盗、占星者、影、月光、小丑、双子座,还有作为钥匙持有者而被置灰的「黑山羊」代号。
除去他们九人之外,霞光、疫医还有女士的副本进出权限并不由她手里的钥匙控制。
但系统界面的副本信息上,现存玩家数量依然为12人。
“或许你可以为我解释一下……纳撒尼尔。”陆语哝顿了顿,改口道,“或者,我应该称呼你为——系统E-616?”
纳撒尼尔是陆语哝十六岁那年出现在她身边的。
就像黑鸢尾议会的所有成员一样,刚加入议会的陆语哝很快适应了这位无处不在的人工智能的存在,它就像是蜂巢的虚拟巢体,以数据包裹着“墙”内世界的方方面面,乃至衍生到整个桑纳州。
起初,纳撒尼尔并未在她面前表现过任何特殊性——虽然会建议她早睡别熬夜、好好吃饭、注意安全,但那些话术也会在其他研究员或者安保员的通讯器里出现。
转折发生在陆语哝某次在蜂巢内病发后。
因为严重的创伤后应激障碍(
PTSD),陆语哝在正式成为研究员之前经历了相当长一段时间的心理疗程,心理医生是当时负责接引她的、还是A级研究员的阿道夫安排的。
心理医生建议陆语哝暂时避开造成PTSD的直接病因,为自己设立一个不相干的、足够支撑自己走下去的目标,但陆语哝却执意选择投身异想生物的收容与研究。
她按时吃药,但PTSD在诱因环境下更容易发作,为了掩盖自己的异样和情绪,她曾试图用疼痛保持清醒与理智。
她做得隐蔽,被白大褂遮掩的苍白身躯永远都有或新或旧的伤痕。
但在某次紧急病发后,陆语哝来不及回到自己房间的浴室,在蜂巢回廊附近的杂物间用痛感强行压制神经性颤栗。
杂物间是有监控的,有监控的地方,就有纳撒尼尔的眼睛。
人工智能一向毫无情绪、优雅但冷漠的机械音,头一次有了类似“人”的情绪:“如果你父母看见你这样,他们会无比心痛的……小鱼。”
昏暗的杂物间里,蜷缩在地的年轻黑发研究员抬起满是冷汗的额头,手里的刺刀“叮当”一声掉落。
纳撒尼尔对于NPC陆语哝,就像她的另一个哥哥一样——虽然他总想让她叫他“叔叔”,但他在这十几年内的陪伴,就像穆载言陆帛归之于玩家陆语哝一样。
所以,NPC陆语哝才能够从玩家陆语哝的记忆里,察觉到“系统E-616”的机械音的特殊性。
——虽然系统E-616在玩家陆语哝面前表现得足够疏离,但和纳撒尼尔朝夕相处十几年的NPC陆语哝,怎么可能认不出来?
第239章 黑鸢尾议会(二十二)
如果不是融合了关于玩家的记忆,陆语哝怎么也想不到,纳撒尼尔并不仅仅只是她父母留下的人工智能,它竟然和这个世界之外更高维的存在有关。
已知那些管理并维持着方舟的“系统”们都是方舟最初建造者们的意识投射,“系统”们独立于旧神游戏之外,超脱于方舟之上,俯瞰着方舟大厅的玩家百态。
无论是暗中支持着“互助会”的掠夺者系统,还是期望维持玩家自主性的初心者系统,亦或者是作壁上观的观察者系统,作为玩家的陆语哝对它们都没有什么好感。
系统E-616是唯一和玩家陆语哝有接触的系统,她对它的感官相对复杂。
它在最初的副本引导过她,在她进入方舟之前赠予了她一张隐藏身份的假面,但之后它再也没有干涉过她的成长,陆语哝也并不认为自己对它来说有多特殊——毕竟,方舟有着来自无数星域的无数玩家,只要还有一个星域存在文明之火,玩家就能源源不断地诞生,她只是那无数之中的一个。
但现在想来,系统E-616会在第一个副本与她接触,恐怕并不是什么巧合。
面对陆语哝的质问,人工智能,不,方舟系统E-616,发出一声很轻的叹息。
“……我还是更希望你叫我纳撒尼尔。这是你父亲为我起的名字。”
纳撒尼尔在这个时候提起了陆语哝的父亲,便是对它隐瞒多年的真相开诚布公的前奏,陆语哝没有打断它,安静地等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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