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勾龙如渊就如愿做了御史中丞。
这回他没被陛下带着出海,心里还有些不是滋味呢:生怕那些人与陛下相处几个月后,得了陛下的青眼宠信,把自己挤下去。
而今日朝上,那种吃味的酸楚,已经变成了深深的惊恐。
如果让柔福帝姬杀了秦相公,下一个必然是秦相公的忠实拥趸,自己这位御史中丞!
不行,必须吓住这位帝姬,让她不敢如此行事——
“帝姬!您明知道陛下以玺印相托之意,是要修两国之好。此和谈事必托赖秦相公!”
“况你不过一帝姬尔,如何敢持鸡毛为令箭,诛杀当朝宰相!帝姬难道不想想?来日陛下圣驾归朝,如此罪名岂非死无葬身之地?!如今悔改,为时未晚!”
勾龙如渊疾言厉色说完,还躺在地上满地找牙的秦桧勉强开口接上话,并且和缓了语气扮个好人道:“是,帝姬久居深宅大院,一时被奸人迷惑也是有的。只要帝姬现在醒悟,来日陛下前臣必不提一字今日事。”
“还会上禀陛下,和谈之功皆为帝姬所有。”
“公主一生荣华富贵无可忧也!”人在危急关头,真实想法就暴露出来。秦桧此时拿来诱惑柔福的,正是他毕生所求。
如此,秦桧和勾龙如渊一个红脸一个白脸,一个威逼一个利诱。
韩世忠急得都放开了胡铨,也要上前一步劝谏帝姬,既然行至此,就万不可再退缩动摇。
“帝姬!”
刚开口,就见柔福帝姬笑了。
这大概是她南归以来,最愉悦的一个笑容。
她对着岳韩两位将军笑了笑。然后转向勾龙如渊,唇角虽然还勾着,神色间确实彻骨的寒:“多谢你的提醒。”
“你说的有道理,反正陛下回来后,见秦桧死了总是要生气的——”
“那只如胡卿所奏一刀砍了,岂不是太便宜了他?”
“既如此……”
随着柔福帝姬扬了扬手上宝剑,黄彦节立刻按照准备好的拍手叫人,兴奋至声音都劈叉了:“来人!上锅!”
七八个宦官自偏殿奋力抬出了一口硕大的专门打造的油锅。后面还跟着四个宦官抬着柴火,按照排练好的,有条不紊迅速在锅下堆好柴泼上火油。
火石被擦亮。
原本只是小小一朵若有若无的火花,待落在火油浇过的柴火上,顿时变成映在群臣眼中的熊熊烈火。
柔福帝姬温文尔雅道:“古有请君入瓮。”
“今日我朝‘请相入锅’,将来必然也能留下一段典故佳话啊。”
勾龙如渊惊的目眦欲裂,还欲再说,就觉得身上剧痛眼前一黑。等他再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跟秦桧并排躺在一起了。
柔福:原来岳将军每次抽人都能完美转体三周半,竟然不是超常发挥,而是基本操作。
不过,勾龙如渊没有跟他的秦相公并肩太久——
柔福帝姬声音很遗憾:“唉,秦相公敬酒不吃吃罚酒,我请你不肯进,那么……”
“只好有劳三位将军来‘请’秦相公了。”
韩世忠和梁红玉分别拎起秦桧一条胳膊时,夫妻俩对望,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多亏了鹏举(岳帅)拉他们来上朝,若是今日不来,简直会后悔到闭眼那天!!
垂拱殿中回荡着凄厉痛呼声。
终是有御史站了出来道:“帝姬,纵是秦相公有过,当朝对文臣行此酷刑,是否有违祖宗礼待士大夫之礼法?”
柔福:果然这才是开头,路漫漫其修远兮,有些人的脑子简直是迂腐的榆木疙瘩!
她取出一封奏疏,正是昨日秦桧通知她今日一并盖章的圣旨之一。
“秦桧上书:既要与金求和,流寓在南的北方人,当北归!”
“刘御史祖籍也是北方吧。”
不必柔福再多言,朝上诸多朝臣当即变色。
北人北归!秦桧怎么敢!要知道此时南宋的军队,大多数都是北方流离失所的百姓投军而成。若是如秦桧所奏,遣官纠率将北地健儿都遣返回乡,那,那岂不是将江山拱手奉于金人?!
又置那些曾浴血奋战的北地将兵于何地?
他们拼死反抗不做亡国奴,然而自家的皇帝宰相转手逼令他们回去‘从夷’!
柔福厉声道:“这难道不是该下油锅的罪名?!”
韩世忠听完,忍不住再次走过去,拎起一根柴火棍,将尚在扑腾想要挣扎出来的卖国贼捅回去,热油点溅在铠甲上。
他就是陕西人,他就是北人!秦桧想给他送金国去?
还不忘分给岳飞一根,岳飞祖籍河南,亦是北人。
而朝堂之上的北人,也不只两位大将。此时俱咬牙切齿:原来,秦桧是要把他和一家子都送回金人的铁蹄下吗?
原本还被凄厉呼叫声惊住的朝臣,亦忍不住纷纷围上油锅开始抽柴。
给黄公公急得不得了:哎呀!诸位官人可别把柴都抽走了,一会儿火灭了咋办。
连连重新摇人:“快,快再搬些柴火拿火油来!”
柔福帝姬自始至终站在丹陛上看着。
心中虽有大恨稍缓的快意,更多却是凄怆之情——
卖国至此,却身为宰相。且据她从姜离处听得,秦桧掌权柄居相位二十载!
古今未见。
柔福望着在人世间油锅里挣扎的奸臣:她没有忘记,秦桧这等奸臣是谁任命,谁力保的。
那位罪魁祸首……柔福想,完颜构的魂魄此时去哪了呢?
只盼着此时他正在阴曹地府,千千万万遍受此油锅煎熬之刑!
以稍偿那千千万万痛苦枉死的忠贞将士、无辜百姓。
海上神舟。
姜离和岳云对坐,吃的早膳里就有炸油鬼。
她今早先看日出,后看做稻草人,到底有些反胃。回来后很是缓了缓才能用早膳,算时辰现在这餐其实该是早午饭了。
也就是说——
“如果顺利的话,现在朝堂上应该已经在炸真的油鬼了。”那样大的锅并不是现成的,姜离从临安出发前,就已经命御作坊在打锅了。
岳云心情有点复杂:既开心于秦桧一党将死,又有些遗憾自己不能亲眼看着。
于是化复杂心情为食量,准备把一大碟切成段的炸油鬼都吃掉。
姜离给他盛了一碗豆浆,因明白他的心情,于是安慰道:“咱们这边,虽没有秦桧,但胜在有悬念。”
“一会儿你去甲板上看看那些人的罪证。”
“——反正御作坊的人都带着,你也可以打一口大锅。”
听到能拥有属于自己的油锅,岳云眼睛一亮。
他方才去寻掌舵的船首商量过停靠岛屿事后,还顺便去船后的甲板转了转。
岳云站在官员们背后的视线死角,看那起子贪官趴在地上苦思冥想过去罪名。发现有的还在交头接耳,甚至悄悄交换位置,相同官署亦或是素日同流合污的凑到一起去写,方便商量答案。
岳云都痛恨自己有那么好的耳力,听得清他们的小声交谈——
“啊,你怎得还写了这个,多买几个奴婢的小事也写!”偷窥别人卷子的官员嚷嚷了出来,很有几分不善之意:你小子搞内卷是吧?这种小罪都写上,显得你诚实是吧?是不是想把我们比成稻草人!
被质问的官员怕成为众矢之的,万一再搞投票模式被投出去做稻草人,于是疯狂摇头解释道:“没办法,我买的这几个奴婢原是良民,一家子几个小娘子都生的极出色,偏生家里不肯卖,只好先将她们家中父兄寻个由头刺配了去……唉别提了,要不是这件事是我带上船的管家去办的,我也不写啊!”
这才转移了周围官员的愤怒目光。
而户部的官员们凑成了一个大圈,彼此明面上是‘互助’,其实是互相探知对方的底细。
有蠢钝的官员还真的在求助同僚:“对了,三年前扣下的军粮数你还记得吗?我忘了怎么办!”
被问的官员心下暗喜:太好了,我记得你忘了,你的答卷必然就不如我!死道友不死贫道,要是户部必须要一个人去做稻草人,那就是你了!
但面上还要沉痛摇头道:“唉,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儿谁记得啊。”
“先写别的吧,晚膳前就得交,就几个时辰时间太紧了。”这句倒是实话,他为官二十多载,按照年份列了大纲,发现自己的陈罪书写到日落真的写不完。
岳云看了一会儿就走了:再看怕自己按不住拔刀的手,等不到明日开盅。
此时他如实讲给姜离听。
姜离点点头:很好,这群虫豸终于有点进入大逃杀的样子,开始努力求生了,甚至无师自通了彼此猜忌,祭献队友等操作。今早她还担心各个都闹着要跳海寻死,就很无趣。
姜离胃口平平,但吃完早膳后也没有离开桌子,免得岳云也不好意思继续吃下去。
她只捧了一杯清爽的酸果汁慢慢喝着,目光不由就落在这屋内的一张舆图上,上面画了不少线条。
是……从前完颜构的转移路线图。
6688也曾给姜离展示过完颜构这些年的逃跑路线图:当年搜山检海抓赵构事件后,完颜构也不是立刻就定居临安府的。
他大概是吓坏了,这几年一直在转移:从海上回来后,先后流窜到越州(绍兴)、平江府(苏州府)建康府(南京),最后才选了临安作为临都。
这也是完颜构保命的一种策略,对此他颇为自豪,表示朕往来于江、淮之间,金人难以揣度。
姜离想,这也算大宋跑男完颜构留给她唯一的便利了吧——无论何时何种情况跑路,都不惹人怀疑,还会让人坚信:嗯!果然是咱们官家,又跑啦!
岳云依旧秉承在军队里的习惯,对所有食物进行了光盘运动。
等他吃完,姜离才问道:“我临行前,岳将军曾说过,今岁确是难得的北伐大好时机。”
垂拱殿初见,姜离也亲眼看了岳将军那份北伐计划表。
但……当时她所有地名都对不上,只觉得知识在脑子里流水一样过去,并没怎么理解岳将军的战略。
自离开临安后,她已经看了好几日舆图,完善了下基础知识,此时就抓住一枚小岳云来补补课。
岳云依旧是小豹子一样,姜离眼前一花,就见他窜到舆图前面去了。
他的手按在黄河以南北宋故地,包括河南、陕西、山东等地道:“其实在今岁以前,这些地方并不是金人直接统治,名义上是属于伪齐的。”
伪齐,是北宋灭后,金国扶持的一个傀儡政府。
这也是古往今来常见的手腕:金国一下子吃不下北面那么多土地,再加上异族统治常常激起百姓太过于激烈的拼死反抗,故而扶持一个汉人皇帝做傀儡最便宜。
如此既能够让伪齐和南宋争锋消耗,又能让北面百姓觉得还是汉家皇帝,老实过日子别造反。
从前岳将军也没少跟伪齐的军队交手。
可去岁年底,也就是几个月前,伪齐被金国废黜掉了!
一来,金人觉得伪齐太废,这些年根本打不赢岳飞韩世忠等人,反而让他们把战线越推越北;二来,数年过去,金人也想多享受享受,不准备养着这个傀儡政权了。
岳云的目光是前所未有的明亮:“官家!这真是个绝佳的战机!”
“金人入居汴都,与伪齐的汉人朝廷到底不同。北地百姓痛恨不已,民心极利于抗金!”
“甚至原本属于伪齐的军队都纷纷造反,有的在当地自成义军抗金,有的还投奔了我们。”
岳云如数家珍:比如应天府的两万伪齐军队,在金人撕破最后一层遮羞布废黜伪齐后,当场造反,从奉命打南宋掉头就去打金国。
甚至蔡州知州刘永寿,直接一不做二不休,把来接管蔡州的金人将领兀鲁孛堇给杀了,带人直接投奔了鄂州军营:岳将军我们来了!从前没得选,现在我们要抗金不抗南宋了!
这也是为何岳云此番入京后,特别急着去要被扣押军饷的缘故——这些归正的士兵,也是要吃饭的呀。
岳云想起这数月间事,切齿道:“自去年底父亲曾上过十余封奏疏,道这等伪齐废民心大作的时机,正是天兴吾宋!”
然而……
岳飞等来的不是皇帝同意趁机北伐的旨意,而是,皇帝要对金人下跪求和的圣旨。
岳云紧紧握拳:“还好官家此时过来了!”
不然这大好时机,对原本那位‘皇帝’的唯一作用就是:好诶,又多了一个求和的砝码!
听着岳云对当今天下情势的分析,姜离再一次领教了完颜构的杀伤力:俗话说得好,顺风局谁都会打,逆风翻盘才难。但完颜构的世界是:顺风(替敌人)翻牌,才是正常操作。
她来到的,是最坏的时代。
不幸中的万幸,这也是一个绝好的战机。
而她甚至什么都不用做——只要她不是完颜构,就是对这世上最大的贡献!
垂拱殿内充斥着炸物的气息。怎么说呢,人毕竟是动物的一种,烹炸烤煮过后,甚至会很难分辨。
黄彦节命令小宦官们把窗户都打开,散一散味道,然后领了帝姬一道圣旨出门办差事。
而此时,岳飞站出来,第无数次提出请北伐疏。
“当趁伪齐废立之际,兴王师举大事,长驱以取中原!”
这是他上过太多次的奏疏,直到……他已近乎绝望,只是麻木重复上书过程,并于夜色中忍痛写下‘弦断有谁听’。
可今日再不同了!
这一刻,岳飞再次想起了二十几岁的自己,不,准确来说,是想起了二十几岁遇到的,重用他的那位将领。
宗泽老将军。
彼时他正因为给皇帝上书受责遭贬,连军籍性命都差点不保,是宗泽老将军启用了他。
而在某种程度上,两人不只是主帅和部将。
宗泽老将军,也像是他的老师。
岳飞还记得,年近七十的老将军坐在灯下,须发皆白,对他道:“鹏举,你勇智才艺,古良将不能过,然好野战,非万全计。”[1]
欲传授阵法阵图于他。
岳飞青年时最畅意安稳的日子,就是在宗泽老将军麾下。他曾以为,他们会这样驱逐虏贼,雪去国耻。
然而……
宗泽老将军死守开封城,并且屡屡上书,求刚登基的年轻皇帝不要跑路,求他回驾开封。
为了让皇帝安心,他甚至道:“臣绝不会出错,绝不会让金人伤害到陛下,若有丝毫差池,臣一子五孙,甘伏陛下诛戮!”
依旧无用,尽是石沉大海。
宗泽老将军忧愤成疾,背生疽疮。
七十岁的老将军再扛不住,自知命不久矣,留下最后一封奏疏,求陛下銮舆返还京阙,救百姓于水火之中,此为临死尸谏。
之后,三呼‘渡河’,就此过身。
岳飞与其子宗颖一起扶灵至镇江,将老将军与夫人合葬于京岘山上。
至今,正是十年期矣。
“渡河!渡河!渡河!”声犹在耳。
岳飞的手按在刀柄之上,这是宗老将军曾经相赠的爱刀。
如当年扶棺一样坚定。
这次,我会渡过那条河。
这临安城内最闲的官职,当属提举宫观官。
此官职完全没有任何公差,就是皇帝用来发配一些不喜欢的,偏生又有些名望的臣子(直接削成白板显得皇帝多刻薄)。
此时,这门可罗雀的官署内,对坐着两个人。
面前也只有一壶粗茶而已。
被誉为当代神医的许叔微,正在认真给李纲请脉。倒是病人自己不太在意,还在随口道:“老夫只是落枕了,脖子不能转实在难受,想找你讨一帖膏药而已,你不必……”
被忍无可忍的大夫打断:“老相公先不要说话!”
天大地大,看病的时候大夫最大。
李纲无奈闭嘴。
而许叔微终于撤手的时候,脸色却更不好看了,他竟然还在乎什么落枕?!
许神医认真道:“李老相公,并非在下恐吓——你若再如此悲愤抑闷下去,必年寿不久。”
他嘴唇动了动,没有说出下半句:只怕如当年宗泽老将军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