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现在,那个口口声声说自己不信神佛的人,正努力攀爬最高的那棵树。
大树根茎有三人合抱那么粗,可越往上越细,到了他所在的那个位置,只有两个手腕那么粗了。树枝韧性虽好,却也因为承受一个人的重量而摇摇晃晃,冯乐真胆战心惊,却不敢开口唤他,生怕一不留神就会惊到他。
沈随风的双手已经被树皮磨得鲜血淋漓,他却好像不知道疼一般,直到去了无法再去的高出,才勉强将嘴里咬着的布条系上。
看着几乎要挂到月亮上的布条,他默默松一口气,下一瞬突然身形不稳,整个人往下坠去。
冯乐真倏然睁大了眼睛,直到他滑下来三四尺后稳住身形,才猛然松一口气。
沈随风大汗淋漓,缓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往下落,一身白衣被树枝划得又皱又脏,他却浑然不在意,只有双脚踩到地面时,才脱力一般仰倒下去,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
“好玩吗?”
熟悉的声音响起,他僵了僵,默默坐起身看向来人。
“什么时候到的?”他尴尬地问。
冯乐真面无表情:“你像只猴子一样往上爬的时候。”
“……听起来狼狈又可笑。”沈随风无言。
冯乐真反问:“你说呢?”
沈随风无奈笑了一声:“殿下可以随意嘲笑。”
“本宫没你那么无聊。”冯乐真说罢转身就走。
沈随风当即要起身去追,可惜略一动就跌坐回了地上……完全没力气了。
好在冯乐真走到一半,又折了回来。
“殿下。”沈随风不自觉乖顺。
冯乐真半蹲下平视他的眼睛:“费这么多心思,许的是什么愿?”
沈随风与她对视片刻,突然笑了:“自然是祈愿尽快找到治疫症的法子。”
“蠢,”冯乐真毫不客气地评价,“与其浪费时间许愿,倒不如好好睡一觉,明日也多些力气思考,更何况,你不是一向不信神佛?”
沈随风被骂了也不介意:“这不是实在走投无路,只能求老天开眼了。”
冯乐真总算扬起唇角:“老天未必理你这种临时抱佛脚的人。”
“万一呢,总要试试。”沈随风轻笑。
冯乐真扫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沈随风眨了眨眼,突然朝她伸出手。
冯乐真蹙眉:“做什么?”
“站不起来了,劳烦殿下扶一把。”沈随风一脸诚恳。
冯乐真无语:“本宫的手……”
“亲都亲了,也不差这一下了。”沈随风眼底笑意愈发肆意。
他这副毫不在意、仿佛世间万事都没什么大不了的德行,实在是很能动摇人。冯乐真犹豫片刻,到底伸手握住他的指尖。
沈随风对她手上密密麻麻的红疹视若无睹,在感觉到她在用力拉自己时顺势而起,却整个人都朝她压了过去。
冯乐真没想到他会这么大胆,被压得险些弯了膝盖时,下意识抬手抵住他的胸膛。
“放肆。”她语气不太好。
沈随风还趴在她肩上,闻言笑了一声,呼出的热气喷洒在她的肩头,亲昵又无赖。
冯乐真正要推开他,便听到他在自己耳边说:“上天或许不会垂怜我这种临时抱佛脚的人,但一定不忍这么好的殿下折在这种地方。”
冯乐真一顿,推他的手突然失了力气。
沈随风站直了些,静静看着她的眼睛:“殿下,你若是熬过这次,那一万多金的欠条,我便与你一笔勾销。”
冯乐真闻言轻嗤一声,显然不屑。
“经过南河时,也会亲自带你去见我兄长。”沈随风又说一句。
冯乐真那点不屑瞬间凝固,抬眸定定看向她。
“老天都不敢收的人,相信我兄长就算想拒绝,也得好好掂量掂量。”沈随风握住她抵在自己胸膛上的手,眼底满是笑意。
冯乐真不得不承认这一刻斗志昂扬,看着自己被他紧握的手,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其实本宫一直有个问题想问你,只是方才一见到你便忘了,这会儿才想起来。”
“殿下请说。”
“其他百姓的病情严重时,也会像本宫这样只有一部分疹子增多吗?”她看着自己的手,难得流露出些许困惑。
沈随风愣了愣,顺着她的视线看去,才发现她的衣袖滑落到手肘,露出的一截手腕上,仍然是零星红疹,并没有变得更严重。
再看她的手上,仍然是密密麻麻一片,尤其是手指的部分,更是隐约发溃了。
“……疫症是深入五脏,再由内里发至肌肤,就算有的地方严重有的地方不严重,也不该这么明显,”沈随风喉结动了动,“你这不像疫症,倒像是……敏症。”
校场之上突然静了下来。
许久,冯乐真缓缓开口:“若说敏症,总有来源吧,本宫今日除了打扫一下屋子,别的什么也没做。”
话音刚落,两人同时想起她拿着手帕擦兰草的事。
相对静默了半晌,沈随风深吸一口气:“病理万千,即便同是疹子外显,敏症和疫症也该是各有不同,出的疹子不可能一模一样,可你手上的疹子与其他地方却是……”
“你试遍了治疫症的方子,却一无所获,或许并非你无能,而是我们一开始便想错了呢?”冯乐真打断他。
沈随风怔怔看着她,突然茅塞顿开。
冯乐真不通药理,只是惯性地提出问题,可看他这副样子,也知道他似乎有了头绪。
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一声不吭就跑了,冯乐真眨了眨眼,无言看着他的衣角翻飞。
等她回到寝房时,沈随风正站在那株兰草前,手里拿着的银针上还泛着黑。一听到她的脚步声,他立刻抬头看向她。
看惯了他或肆意或凝重的模样,乍一瞧见他这般毛躁的样子,冯乐真忍不住笑了一声。
“或许这世上真有神明庇佑……”
“本宫能去见你兄长了?”
两人的声音同时响起,沈随风顿时无语:“殿下只惦记这个?”
冯乐真:“……”一不小心暴露了真心。
第34章
沈随风问完,冯乐真心虚望天,他顿时气笑了:“现在只是探出兰草的根上有毒,至于和疫症有没有干系,还得再调查,殿下别高兴得太早。”
“本宫相信沈先生一定可以查出真相。”冯乐真一本正经。
沈随风挑眉:“殿下倒是斗志昂扬。”
“那是,本宫还等着快些痊愈,陪沈先生回家探亲呢。”冯乐真微笑。
沈随风笑了一声,总算不逗她了:“兰草我得拿走。”
“请便。”冯乐真十分大方。
沈随风也没再废话,抱起兰草就往外走,冯乐真安静目送,直到他走到门口时突然回头,才露出点点笑意:“还有事?”
沈随风顿了顿,道:“殿下早些休息。”
冯乐真神色柔软了些:“嗯。”
房门关上,冯乐真脸上笑意褪尽。
其实兰草和疫症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东西究竟有没有干系,谁也说不清楚,但如今已入穷巷,若不调头再寻新的出路,即便杀了刘明德保住校场这些百姓,也只是暂时的。
且走一步看一步吧。她轻轻叹了声气,转身回床上歇息去了。
天蒙蒙亮时,她又开始起热,这一次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汹涌,灼热的体温几乎要将她燃为灰烬,半梦半醒间隐约看到一道身着锦袍的身影朝自己走来,她恍惚一瞬,手指动了动,他便握住了她的手。
“你怎么……来了?”她声音有些哑。
他温声回道:“我不放心你,就来看看。”
冯乐真闭上眼睛,连呵出的气都是热的:“本宫会死吗?”
耳边传来一声轻笑:“殿下不会死。”
冯乐真无声弯了弯唇角,直到握着自己的手松开,她才极为艰难地重新睁开眼睛:“傅知弦,你去哪?”
正准备离开的背影一顿,半晌才说一句:“我给殿下拿药。”
冯乐真勉强应了一声,然后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浑浑噩噩睡了不知多久,再次醒来时只觉身体乏力口干舌燥,至于昨日的梦境,一时也有些模糊了。
怎么就突然梦见他了。
冯乐真无奈一笑,撑着床褥坐起来时,突然察觉到不对劲——
她手上那些几乎连成片的红疹,竟消了一大半。
“殿下看什么呢?”
沈随风的声音突然响起,冯乐真蹙了蹙眉,抬头看向他。
今日的他一如既往,穿的仍是白衣。
“查了一夜,总算确定了,”沈随风笑了,眼底仿佛有细碎的光,“殿□□内或许真的不是疫症,而是这兰草的毒。”
“……毒?”她一开始,嗓子哑得厉害。
沈随风低头倒了杯水,三两步走上前来喂她喝下,冯乐真只觉嗓子如同大旱三年的农田,第一口热流涌入时竟只觉得刺痛。
“还要。”她懒倦开口。
沈随风便又倒了一杯。
两杯水下肚,冯乐真缓缓呼出一口气:“你确定吗?”
她问的是疫症。
“虽然不知道怎么回事,但我给殿下服的,的确是解毒药,事实证明很有用,殿下不仅立刻退烧,身上的疹子也减少许多。”沈随风解释。
冯乐真一顿:“你昨晚回来过?”
沈随风沉默一瞬,笑道:“没有。”
“那你……”
“今早给殿下服的药,”沈随风不等她问完便解释道,“距离现在已经过去两个时辰了。”
冯乐真静静与他对视,半晌才转移话题:“可若只是中毒,为何会波及这么多人?”
疫症与其他病最大的区别,就是会传染,所以才会有一座城都被蔓延的事情发生,而中毒往往只针对碰了吃了毒药的人,其他人不该受牵连才对。
“这种兰草的根毒性极强,连带着种它的土都变得有毒,或许是百姓们碰过那些土,才会染上病?”沈随风分析。
冯乐真微微摇头:“城中百姓又不是人人都靠种地为生,哪能都碰过土,更何况染病之人里还有襁褓小儿,总不能他们也是下地干活才得病吧?”
“殿下的意思是,兰草里的毒也会传染?”沈随风皱眉。
冯乐真笑了:“有没有这么邪性,你是大夫你还不清楚吗?”
沈随风无奈:“这么多天都找不出治病的法子,我哪还配说自己是个大夫。”
“要相信自己的判断呀沈先生,”冯乐真笑盈盈,“你行医多年,哪能被这点小事绊倒。”
沈随风与她对视片刻,唇角露出点点笑意:“若是来自牲畜之类的毒,倒是有可能传染,但是植茎的毒素,以我行医多年的经验来看,根本不可能传染。”
“那便是了,所以一定有咱们不知道的法子,能让全城百姓都中毒,”冯乐真沉吟,“究竟是什么东西,可以让这么多百姓一起中毒呢……”
她顿了顿,抬眸看向沈随风:“水。”
“水。”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
沈随风喉结动了动,定定盯着她看:“殿下得病前一日,似乎喝过没有烧开过的生水?”
“还不去查?”冯乐真眉头微挑。
沈随风扭头就走。
冯乐真笑笑,坐在床上思索片刻后,还是起身更衣出去了。
沈随风急匆匆跑到后厨井边,恰逢两个年轻病患正在打水,他当即推开二人,将一把银针都撒进了木桶里。
年轻病患面面相觑,最后忍不住问:“沈大夫您这是……”
“嘘!”沈随风眉头紧蹙,二人顿时不敢说话了。
许久,木桶里的针渐渐发黑,年轻病患震惊地睁大眼睛:“这这这……沈大夫我们没下毒啊!”
他们虽然没读过书,但也知道银针变黑是有毒的意思,可他们方才明明什么都没做啊?!
“没说你们下毒,”沈随风笑得眉眼轻松,银针都顾不上捞便要离开,只是想到什么又转回来,“后厨可有烧开的水?”
“有……给殿下留的。”年轻病患老实回答。
沈随风当即进了厨房。
演武场上,冯乐真刚召集百姓们问完话,沈随风就出现了,硬是等到所有人都离开,才强忍着欢喜道:“殿、殿下,已经确定了,生水里的确有毒,烧开之后便没有了,难怪我和其他几位大夫这么久都没染病,并非是因为体质好,只是因为我们从不喝生水!”
他呼吸急促,显然是跑过来的,一双充斥着血丝的眼睛定定看着高台上的人,仿佛在仰望神明。
冯乐真闻言表情平静,直接朝他伸出手,沈随风不明所以,却还是习惯性地去搀扶。
冯乐真款款往高台下走:“方才将百姓们都召过来时,才发现他们大多数人身上的衣裳都是粗布料子,这么多患病百姓里,竟只有寥寥几个锦衣华服。”
沈随风一顿:“殿下怎么突然关心他们的衣裳料子。”
“你生在富可敌国的沈家,难道不知衣裳料子好坏代表什么?”冯乐真反问。
沈随风微微一怔,突然就懂了:“殿下的意思是,这次‘疫症’波及的只有穷人?”
“那些富裕人家哪个不是毛病又挑剔,有几个肯像本宫这般喝生水的?也难怪刘明德那畜生一直没事,”冯乐真笑道,“西江城依西江而生,江水从西往东流,这次所谓的疫症,也是西边更为严重,先前死的那些人,大部分都是直接江中取水饮用,即便烧开也残留毒素,”
“如今还活着的,大部分都是自家打了井的,可见即便是水中有毒,井里的毒也要比江里的浅,而到了城东,几乎没有人染病,说明毒随着江水流逝越来越浅,等流到那边时彻底淡了,也幸好如此,我们守在东城门外的兵马才没有染病。”
“本宫已经问过,刘明德在城西的江边种了三亩地的兰草,想来这所谓的疫症,就是那三亩地的兰草惹的事。”
沈随风脚步越来越慢,等听到最后一句时直接停了下来,冯乐真跟着停下脚步,不明所以地看向他:“怎么不走了?”
“……我去验个井水的功夫,殿下已经将前因后果都调查完了?”沈随风哭笑不得。
冯乐真一脸无辜:“你不懂,我们这些人上人有些权势,所以做什么都要容易些。”
面对她的揶揄,沈随风只是淡定看她一眼:“查出来就好办了,现在只需对症下药,顺便将兰草拔掉即可。”
“先对症下药,至于兰草,”冯乐真抬眸与他对视,“先不着急拔。”
沈随风顿了顿,眉头渐渐蹙起:“为何?”
“隐瞒疫症本就是大罪,若再叫他知晓疫症是因他那几亩兰草而生,你猜他会做出什么事来?”冯乐真反问。
沈随风定定与她对视,突然遍体生寒。
冯乐真见他都明白了,便浅浅一笑:“吩咐阿叶,严守校场四周,任何人不得进出。”
“殿下是怕有人去告密?”沈随风立刻想到了。
冯乐真:“不得不防。”
沈随风颔首,表示知道了。
“我们离开之前,疫症只能是疫症。”
“……知道了。”沈随风沉声答应。
冯乐真不再多言,转身回寝房去了。
当天下午,演武场上几口大锅还按之前的方子熬药,只是沈随风趁所有人不注意,悄无声息往里头加了解毒的药草。
翌日一早,所有人都出现了症状减轻的效果,这对迟迟看不到希望的百姓们而言,无疑是一件天大的好事,于是路边的树上挂了更多的布条。
“他们似乎觉得自己身子好转,是因为前天晚上那场篝火祈福。”冯乐真的药是沈随风单独熬的,所以效果要更好些,如今身上已经干净,唯有一双手上还有些痕迹,她也毫不在意,提起这件事只觉好笑,“自己的功劳被神明占了,沈先生可有怨念?”
沈随风正在给她收拾屋子,闻言一脸淡定回应:“若非篝火祈福,我与殿下也不会想到疫症与兰草有关,所以严格说起来,这功劳本就该是神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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