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老师见他陷入沉思，似乎在犹豫着什么，也能猜到几分他的心事，尽管不那么完全，但也八九不离十。
“如果你和她本来不是很熟悉的话，可以趁着这个机会适当的拉开一些距离。”
“就像你所说的，之前因为你的担心，你刻意接近她，给予她关爱，在此过程中也发现她的状态确实好起来了。”
裴陌淡淡地应了一声，没有答话，显然是等着她继续将话讲下去。
“现在她既然已经恢复正常，那么你是时候可以放手了。如果你再继续像以前那样为她付出，一直陪着她，那么她很可能对你产生依赖，将你视作她最重要的人。”
“一旦这种情感产生了，而你又放纵它们愈演愈烈，它们就会成为你的束缚。”
林春阳老师不徐不缓地说着，办公室里回荡着她温和的声音。
阮莹不由得微微抿唇，只觉得心里一阵寒流涌过，却找不出宣泄口，只能停留在身体里淤结盘旋。
会这样吗？
她不由得问自己。
但随即她也迷茫了。因为她发现，她不知道答案。
而她对人的潜意识非常了解，如果她无法作出很明确的否定，那么就说明这件事十有八九是成立的。
她被这个念头吓了一跳。
不会的，不要这样。如果她真的对裴陌产生了那种依赖，甚至把他当成自己的精神依托的话，这对于他来说将是沉重的负担。
她明明希望他能过得更好，明明再往这个方向上努力……她又怎么能接受自己的存在很有可能会拖累他呢。
原来是这样。阮莹那模糊的记忆碎片忽然被点亮了一个角落。
在很久之前，她刻意拒绝了很多希望成为她朋友的人……好像也是因为这方面的缘故，而两者间的区别当然也存在，只是她一时之间想不起来了。
办公室里继续传来林老师一个人的声音，裴陌从始至终都没有答话。
“因为在情感依附产生之后，你如果再想远离她，她的精神世界就可能会因为你的远离而崩塌。”
“所以，如果你没有做好成为她一生中最亲近的人的准备，那么现在就是你远离她的最好时候。”
“这样的话，她可以在与外界的接触中慢慢养成独立坚强的精神世界，而你也避免了一直背负着她的风险。”
她的声音停顿了一下，再响起时，已然带了一丝笑意。
“我看得出来，你如此强烈的想要获得她的测评报告，就是因为你本来就抱着这种想法而来。”
“假如你是打算陪她一直走下去的话，你根本没有必要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又这么心急的想获得她目前的报告，毕竟你们之后还有很长的路要走，阶段性的报告对你而言是没有那么重要。”
这话语虽然平静温和，却让阮莹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下去，如堕冰窖。
而最令她感到心颤的是，裴陌没有反驳，从头到尾都没有。
“我不知道你是出于什么原因才会这么关注她……毕竟我看得出来你们原本可能是不太熟悉的，不然你就可以直接问她或者带她去做咨询，也不会拐了这么大一个弯子去得到她的心理状态报告。”
“也许是出于愧疚吧，或者是同情，怜悯，我说的对吗？”
可能是出于职业习惯，林春扬老师对于剖析别人的心理非常感兴趣，尤其是对于那些看上去冷漠或内敛，不会轻易表达内心情感的人。
而裴陌正是她最感兴趣的类型。
“你的规矩意识很强烈，从中可以看出你的道德责任心比较强，有自己的原则和主张。”
阮莹木然地听着她徐徐分析，心情竟然平静了，再也不能被撩动起半丝涟漪——就像是一颗石头在湖水中沉沉坠落，到达了水底，从此沉寂下去。
林老师分析的不无道理。
她既然能在心里这样有闲情逸致的感叹。
裴陌不喜欢小动物，不喜欢狗，但他也会在末世副本里把骨头随手扔给路边的流浪狗，而不是丢进垃圾桶。
那么他对于她也是一样吧。
其实也谈不上有多喜欢，但是因为偶然间升起的怜悯和愧疚，想要帮她一把。
她理应感激才对，感谢他如此富有同情心，从而施舍她的帮助……又为什么要难受呢？
阮莹这样说服自己，只是一颗心却宛如在风雪中被塑成了冰雕，平静默然，既不顺从，也不反抗，就这样一下一下的维持跳动，拖延着时间。
放心，一点都不虐，非常甜_(:з」∠)_
“我明白您的意思了。”
阮莹终于听见了裴陌的声音，是那样陌生又熟悉，甚至让她恍惚了一下。
在她的意识里，他似乎已经很久都没有说过话了，距离他上次开口像是隔了一个世纪一样。
而这一次，他的声音里似乎带着一点几不可查的烦躁。
阮莹猜测，这是因为他不喜欢林老师分析他的心思——任何一个有警惕心的人都不喜欢被其他人看破哪怕一分半点，何况是他这样的逃生游戏老玩家了。
“既然您确认她的状态没有问题了，那我也就放心了。”
她听见他这样说道。
“嗯，老师也很高兴，替你们两个高兴。”林老师的声音更温和了一些，“看得出来你是个有责任心的人，为了自己的目标可以坚持付出牺牲很多，这段时间也辛苦你了。现在你终于收获了回报，可以休息一会儿了。”
阮莹听着这席话，只觉得麻木的心忽然又受到刺激，被迫跳动起来。一丝丝酸楚在心底蔓延开来，随着血液流遍全身。
她感到眼眶微微发涩，但是又哭不出来，只能感受着模糊的水汽覆盖瞳孔——她努力睁大眼睛，世界便又清晰了，仿佛那层水汽从来没有出现过，只是酸胀的感觉依然如影随形。
为了自己的目标可以付出牺牲很多。
对于他而言，和自己待在一起是辛苦付出……那他确实很不容易啊。
她不由得在心中感叹。
现在他终于可以解放了。
阮莹觉得自己应该替他感到高兴。
“我明白。”
裴陌清冷的声音隔着墙壁清晰的传入她的耳中。
“我会考虑老师的建议的。”
他的语气听上去比往常轻松一些，像是解决了某一件棘手的大事。
裴陌说他会考虑……实际上，他的意思是他已经做好了打算——那就是远离自己。
他之前的所有接近也都是为了防止她状态崩溃，现在她既然正常了，没有轻生的念头，那么他也应该走了。
事情就是这样摆在她面前，即使阮莹闭上双眼，也能清晰的看到它的全貌。
“好的，相信你可以处理好这件事，正如你之前所做的那样。”
阮莹甚至可以通过林老师的声音，想象出她说话时是带着怎样和善的微笑。
“现在也不早了，别耽误你吃饭，你先去吧。”
伴随着这句话的是林老师整理试卷时，纸张摩擦所发出的声音。
“辛苦你帮我批卷子，现在都装订好了，不需要保密了，你可以使用电子通讯设备。”
阮莹这才确认之前裴陌没有回她消息，是因为在批卷子的时候不能拿出通讯设备。
可能是防止成绩泄露，或是防止试题和答案泄露吧。
“好的，老师再见。”
话音落下的一刹那，阮莹便听见了玻璃门的锁解开时的那一声滴答。
裴陌要走出办公室了！
这忽如其来的变故让阮莹立刻敏感起来。
现在逃跑显然来不及了，她一定会和裴陌遇上，与其找一处很大概率被发现的地方躲起来，还不如堂而皇之的假装路人走过——毕竟自己现在顶着其他人的脸，只要他不仔细看，一定认不出来。
于是阮莹立刻从墙边直起了身子，走到走廊中央，然后往安全出口那里走过去。
恰在她转过身去的那一刹那，她在余光中看见了裴陌的身影。
她的心不由得剧烈的一跳。
她不想被他认出来！
不知为何，这个念头强势的占据了她的大脑。
她不想让他知道自己一直在为他担心，甚至明明走到了食堂门口还辗转过来找他；她也不想让他知道她躲在办公室外面，将他们的对话全都听了进去……只要她装作什么都没有听到过，其实，一切就可以顺其自然的继续往下发展。
裴陌会逐渐的远离她，或者直接和她把话说开，然后她就装作第一次知道这件事情那样，诧异了一下，然后坦荡爽朗地表示答应，并且感谢他的付出，给予他一定的积分补偿。
绝对不是现在这个样子……眼里含着雾气，眼眸中写满了狼狈。
她忽然听见后面的脚步声近了，似乎有人加快的步伐向她这边赶来。
“同学……”
是裴陌。
他的声音不再像平时那样冷静而淡漠，而是充满了诧异，急切，甚至于焦躁的情绪。
他应该是通过背影认出自己了。
在强烈的情绪波动过后，阮莹的大脑异常清醒。
那么现在最能打消疑惑的就是坦坦荡荡地转过身去，表现的像和他全然不认识的陌生人一样。
于是，她应声停下脚步，转过身去，眉头微簇，显示出疑惑的样子。
见到她的五官之后，裴陌不由得微微一愣。
但他竟然没有立刻就此放弃，而是蹙眉凝神看着她。
阮莹不由得心中焦急。
果然，想要糊弄见多识广的老玩家，还是没有那么简单的。如果任由他仔细打量，他必然会从身材身高以及周身气质等方面认出她。
“糕撒额么事啊？（你在做什么呢？）”
情急之下，她又和往常截然不同的语气，随口说出了一句南方方言，同时配有皱眉和警惕的目光，对着他的视线带着刺向是在打量什么前来搭讪的坏人。
这样一来，裴陌的疑虑便彻底被打消了。
“不好意思，我认错人了。”
阮莹做戏做全套的瞪了他一眼，然后才转过身去走向安全出口。
裴陌既然认定的眼前的人不是她，随即也就松了一口气，朝直达电梯的方向走去，然后按亮了向下的按钮。
在走进安全出口的通道内时，阮莹偷眼往那边望了一下，发现裴陌已然走进电梯了。
于是她立刻从安全通道里出来了，一路小跑到电梯间，按亮了另外一个电梯的按钮。
“叮咚”。
过了十几秒，电梯门打开了。
阮莹那一刻走了进去，同时瞥了一眼，旁边那个电梯的楼层数——开始时都是一路下降的，然而两秒钟前忽然在第三层那里停住了。
她不由得舒了一口气，然后立刻按下了楼层数“1”，等待电梯慢慢下降。
裴陌果然发现了有哪里不对劲，所以才会在电梯下行的过程中忽然按停。
在走向安全通道的时候，阮莹便已然在心里做好了谋划。
走进电梯间，裴陌很有可能会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查看电子腕表。而他只要看到了自己发的那么多条未读消息，就一定能联想到自己因为他不回消息而找到了这里，从而推断出刚刚那个疑似她的人就是她本人。
那么他很有可能会回来找自己。
所以她刚刚才故意在他面前走向了安全通道，营造出自己将要通过走道下楼的假象。现在又趁着他想要上楼的机会用直达电梯快速下楼。
阮莹的计划果然成功了。
走出电梯间的时候，她并没有遇到裴陌。
恰在此时，电子腕表响了起来。
她没有低头去看法，加快的脚步从这栋教学楼里走了出去。
耽误了这么久，她也饿了，现在只想快点到食堂里吃上饭，不然就该胃疼了。
世界上的事情没有什么比吃饭和睡觉更重要的了。
什么友谊不友谊，什么到底出于怜悯还是出于喜欢……统统都可以抛掷一边。
阮莹如是想着，加快速度赶路，终于抢在第二波抢饭高峰期之前到食堂点好了菜。
而另一边。
在看见电子腕表上的好几条消息之后，裴陌就立刻意识到了糟糕的事情将要发生。
几乎不用思索，他立刻判断出在走道里遇上的那个女孩就是阮莹。
之前在古堡伯爵里，她可以完美地伪装成爱丽丝，混过那么多NPC的眼睛……他应该早就知道她有这种变脸的本领的！
再次想起刚刚两人短暂的接触时，他便不由得后悔起来。
多明显啊，阮莹显然是怕他认出她，所以才故意用方言说话的。
那么他为什么要怕他认出她呢？
不用想也知道，这是因为她听见了林老师和自己的对话。
“它将会成为你的束缚”，“这是你远离她的最好时机”，“你付出了这么多终于可以休息一会儿了”，“我看得出来你们之前也不是很熟”，“出于同情，愧疚和怜悯……”
这些话几分钟前还在办公室中回响。
一想到阮莹将这些它们全部听了进去，他就不由得心中一跳。
与此同时，他回想起了之前在走廊上与阮莹擦肩而过时的场景。
她的脸色显得有些苍白，眼眸中似乎还含有一丝水汽，然而她却刻意睁大了眼睛，掩盖住了神情中的脆弱与破碎。
哪怕那不是她的脸，可他依然能从那陌生的皮囊之下看见她——她自己，她的灵魂。
想起那一双干净澄澈的眼眸，在那一刻需要多么拼命的才能把悲伤和失望掩藏起来……
裴陌忽然感觉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
似乎有些胸闷，心口处隐隐的钝痛。
他这是怎么了？
之前的二十几年里，他从来都没有过这样的感觉。
然而他越是想到她，越觉得心脏的跳动令人难受。
或许，需要救助的不是阮莹。
真正得了病的是他。
吃完午饭之后，距离她离开“内卷之王”副本也没剩多少时间了。
阮莹便在食堂里找了一个没人的角落坐下，心平气和的打开手机。
她有条不紊的按下一个又一个的按钮，将校园生活APP中存下的所有钱都转到了裴陌的账户里。毕竟她马上就会离开，这些钱放在她这里也没有什么用。
第二步，她给乔雨发送消息，让她把她寝室里还剩下的那一点特殊物品都拿走，算是送给乔雨了，反正她也用不上。
做完这一切之后。
阮莹又平静的点开了电子腕表，浅浅的呼出一口气，然后按开了和那个一直以来都搅得她心烦意乱的人的对话框。
在页面加载出来的那个瞬间，好多条未读消息同时滚动出来，争先恐后的映入她的眼帘。
她被迫撇到了其中的几条，然后立刻关闭了页面。
那些消息也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内容，无非就是先解释一下他在批卷子没有办法使用通讯设备，然后问她现在在哪里，是不是生气了……
从始至终没有提及过他和林老师对话的内容。
这也许是因为他怕反复强调那些话，会惹她伤心吧。
但是从这里阮莹就可以看出，他在心里是认可李老师那些话的。甚至于，他本来就是抱着远离她的目的来做下这一切的。
阮莹自然明白，不是所有人都有权利查看考生的试卷的。裴陌想要获得这样一份如同助教般的权利，一定也付出了相应的代价。
那么他为什么愿意这样付出呢？又为什么要这样心急？
结合他和林老师谈话的内容来看，最合理的解释就是，他觉得累了，疲倦了，想要尽快确认自己已然恢复正常，然后理所当然的卸下心中的责任感和道德包袱，从而远离自己，重新获得那一份轻松和自由。
他本来接近自己也只是为了那一份愧疚……她自然也看得出来。
现在经过努力，她的状态慢慢变好，于是他的愧疚感消散了，他的使命完成了，也就可以离开了。
阮莹不禁回想起副本刚刚开始时，他对自己的百依百顺。果然是这样啊，如果没有愧疚，如果不是因为定下了让她恢复正常的目标，清冷高傲如他，又怎么可能会那样顺从自己，甚至都带点讨好了呢？
她早就应该明白的。
她也确实应该感谢他。尽管他的付出都是以减少自身的负罪感为目的，但是对她而言也是客观存在的帮助。
至于之后，就按照林老师说的那样吧，在这个最好的时机彼此道别，各奔前路。
想到这里，阮莹便决定回到游戏空间之后，再转给他一些游戏积分以示感谢。
与此同时，她点开了文本编辑框，开始逐字逐行地敲打下分别的话语。
阮莹原本只想简单的说两句，表达她对他的感谢以及祝福，没想到当指尖触及到键盘的时候，情绪便会汹涌而出，难以抑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