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晚头脑有些朦胧,努力维持着清醒,说话的声音也因此轻地尾音微微飘起。
“我没听你的。”
容厌闭上眼睛按了一下额角,额头上的青筋跳动了一下。
她继续用那种尾音往上扬,仿佛带了钩子一般的声音道:“好不容易能看到一个和师兄这样像的人,我在宫中这些日,也总是想着他。如今有了机会,我不想再错过来看一眼的机会。”
容厌声音明显冰冷起来,道:“裴成蹊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将他当作是师兄,他将你看作什么? ”
他看着袖口上擦下来的脂粉。
裴成蹊也只是喜欢叶云瑟而已。
晚晚笑了出来,“我又不在乎。”
管他在想什么,只要能让她从他身上找到师兄的影子,她无所谓。
容厌气笑了,怒不可遏,捏着她下颌的手更加用力了些。
他其实不是什么脾气好的人。
大多数时候,他被头疾折磨地心情都不好,可身在高位,也没有人会敢来触他的霉头,于是他表现出来的总是懒散而平稳。
可叶晚晚不同,她是真敢故意气他挑衅他。
晚晚疼得皱眉。
她确实有些醉了,此时头晕地力气更小了些,两只手抓着他一根手指,怎么用力也掰不开。
她听到容厌冰冷的声音:“你师兄就那么重要?他真的已经死了?”
晚晚被迫扬着头,挣不开他的钳制。
“当然重要,他是我最在意的人。他也确实死了,我亲眼看着他去死的。”
她难受地抿起唇,身体也颤抖起来,容厌看到她下颌开始泛红的指印,慢慢将手松开。
他低声道:“叶晚晚,你是孤的皇后,有些事情该做不该做,你得清楚。”
晚晚闭上眼睛,醉意让她连平日对他的顺从都彻底抛下。
“你可以废后,现在就把我从车上扔下去,把我赶出宫去、逐出上陵。”
如此她早早能离开上陵,他不用再忍耐她放肆、言行无状、不把他放在眼里,她也不用再处处迎合他、顺从他、揣摩他心思,皆大欢喜。
容厌瞳孔猛地紧缩了一下,心脏被人狠狠捏了一把,他指间的扳指彻底碎裂。
他语气瞬间平静到了极致,几乎称得上温和,就像是她初见他那时,他散漫又高高在上的模样。
“叶晚晚,你是觉得,孤真的舍不得……废了你?”
废了她。
她慢吞吞地想到,他没说是废了她的后位,还是废了她这个人, 让她从此再也生不出反抗他的心思。
晚晚想到, 他前世, 确实是做到了的。
最后, 她确实没再敢有过一丁点忤逆他的念头。
就像骆良拔去她用医药害人的恶意一样,让她疼到真的怕了。
她说他可以废后把她赶出去,可是她也清楚, 就算他真的会废后,也不可能会放过她让她离开。
晚晚睁大了眼睛, 努力去保持清醒, 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面前的人。
容厌面色冷而沉, 除了他对她的怒意,她分辨不出他别的的心思和想法。
他慢慢回味着她方才那句话,赶出宫去、逐出上陵。
她就是想逃离他。
想明白她这层意思,他此时竟微微笑了出来, “叶晚晚,你就是死,也别想离开皇宫。”
晚晚顿了顿,抬手揉了一下眼睛。
她忽然就更思念江南, 思念师兄, 思念她再也回不去的过去。
她也曾想过,哪有人会一辈子翻不了身, 她的困顿也总归只是一时的, 毕竟她也都遇见那么好的师兄了……可是,师兄死了, 她进了宫,招惹上了容厌这个人。
过去只是困于别人看不看重她,对她好不好,如今是想着她的命能留到哪一刻,她的平静还能留到哪一刻。
晚晚用力抿了一下唇。
她长睫颤抖着,慢慢垂下眼眸。
她也没再想着如何害人了啊,她也不贪心,为什么还是会这样。
晚晚睁着眼睛,她努力让自己不去想那些有的没的。
想得多了,她会更难过。
她强迫自己去想些别的,眼眸空茫着,一只眼睛却愣愣滚下一滴眼泪。
温热砸到容厌手背上,几乎要将他手背烫穿。
容厌看着她这滴泪,默不作声想要将手背上的泪珠擦去,他的手只是稍微移动了些,晚晚却忽然往后躲了一下,手微微颤着挡在她自己身前。
他倏然抬眼。
她像是被吓到了,在害怕他,他一丁点的动作都能引起她的过度恐惧。
久久没有等到也没有听到又有什么动静,晚晚长睫颤了一下,慢慢睁开眼睛。
酒气让她眼眸更加潮湿水润,刚刚的亲吻又给这双眼睛添上绯色,脸上的胭脂有些被擦去,有些只是糊做了一团。
容厌看着她,忽然觉得,她这样狼狈,也还是这般漂亮地不可方物,可她为什么……总是要气他。
方才再大的怒意,此时却如浸入了冰水里面,轻易地平静下来。
容厌静静地看着她。
晚晚视线落在下方,没有抬头,唇瓣颤了一颤,嗓音又轻又细。
“你想怎么对我,都可以啊。你想怎么废了我、杀了我,来啊,反正都是你随随便便就能做到的事情。”
那么轻的声音,她还在说这种话。
容厌这一刻却没有被激起一星半点的怒意。
他慢慢去握住她的手,感觉到他手掌之下,她僵硬了片刻,没有躲开。
他又揽住她的肩膀,将她轻轻地拥抱在怀中。
那么柔软的身躯,那么轻的重量。
容厌将嗓音放得低而温和,抱着她,一下一下轻轻地抚着她的长发,道:“不会对你做什么,那些话,都是气头上的,做不了数,不会那样对你。”
晚晚一只手攥着他衣襟,低着头没有回答。
他轻轻地抱着她,感受着她在他怀里渐渐放松下来。
容厌看了一眼窗外,是皇宫的朱红色宫墙,叶晚晚安静地在他身前,眼睛也慢慢半敛下来。
她确实醉了。
今日出宫时,他一直在思考着,这次该怎么样让她长一长教训,不能总是将他的话当作耳旁风,完全不在意。
私会……
她可是他的皇后,这种事情,她不能做。
容厌看着马车慢慢驶入皇宫。
晚晚意识也被酒意催地迷糊起来。
最终,容厌轻轻抬起她的脸颊,又对她退了一步,低声道:“晚晚,只要你到此为止,孤既往不咎。”
她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也不想再勉强自己提起精神,眼睛彻底闭上,靠在他肩膀上昏睡过去。
容厌保持着这个姿势,慢慢闭上了眼睛。
马车直接行到了椒房宫里面,紫苏携着白术跪在马车下,脸色惨白着。
谁能想到,晚晚她之前一直没想过逃,这回怎么会连她二人都瞒着,就自己出了宫?
告知她们一声,也好给她争取一些时间啊……
看到马车旁陛下的暗卫,紫苏微微颤抖。
车夫侧身半跪着掀开车帘,容厌抱着睡着的晚晚从马车上下来,神情平静,气场也不吓人。
紫苏小心地看着两人。
容厌免了礼,将晚晚抱到寝殿之中,吩咐紫苏白术为她煮上醒酒汤。
他独自回了御书房,看着长案上堆积着的没有处理的奏折密函。
御书房中几盏宫灯一直亮着,他今日却还是觉得暗了些。
又让曹如意添了几盏灯台,他才垂眸一份一份处理过去。
狼毫蘸取朱砂,红色的批字铁画银钩,就像是鲜血凌厉写就而成。
他的皇位,也确实是鲜血堆起来的。
这些事务,他都太熟悉了,甚至批复时,他还能走神。
直到最后一册看完,容厌撂下朱笔,抬眸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
漆黑的夜里,月光柔和,不明也不暗。黑暗中,他眼前偶尔会缭绕些许血红色的雾气。
容厌抬手捏了捏眉心,闭目休息了一会儿,才离开御书房。
停在往宸极殿和椒房宫的岔路片刻,他还是走向了椒房宫。
沐浴过后,他走近寝殿里间。
紫苏刚刚把晚晚唤醒,喂她喝完了醒酒汤,晚晚一沾枕头,便又睡了过去。
看到容厌过来,紫苏只留了床头一盏微弱的光,随后小心翼翼地领着众人退下。
晚晚睡梦中抬起手,搭在眼睛上方,又往里头翻身,背对着床下的灯光。
容厌看了一眼,便抬手挥灭了灯烛。
室内顿时只剩下一片漆黑。
他走到床边,躺到床榻外侧,和往日一样,将她抱在怀中,让她枕着他的手臂。
他睁着眼睛,看着上方的账顶。
他眼前那些若有若无的雾气,此时铺开成了大片的红雾,月光照进来,红雾也依旧没有被驱散。
眼疾没好转多久,今日却又加重了。
曾经的暗室中,裴露凝心口喷出的血溅满他的眼睛,容澄死前眼中血红,死不瞑目,他受刑反抗时,咬断了数不清多少人的咽喉,那些血让他面目模糊,眼中尽是别人的血染就的鲜红。
他渐渐地落下眼疾,一到那种暗室里,情绪也极为易怒。
那次叶晚晚在暗室中为他挡箭。
头一回是别人主动为他受伤,粘腻温热的鲜血流在他手上,他眼疾无可避免地加重了一段时间,后来勉强控制住,这次,忽地又严重起来。
在宫外,她说那些话,让他又回想起她挡箭那时。
她告别的眼神,她到底为什么会那样看他?
从什么时候,他和她居然开始这样剑拔弩张起来。
她是他的皇后,是他亲手写下的圣旨,让她做他的妻。
她三番两次当着他的面看裴成蹊,到今日私会……他和她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
寻常夫妻,怎么会是他和她这般。
容厌感受着自己手臂上,她背对着他,沉沉睡着,他侧过身,胸膛贴着她的脊背,将她抱得更紧了些。
长夜漫漫,眼前如血海,他难以合眼。
清晨,晚晚渐渐醒过来。
她虽然醉了酒,却也及时喝了醒酒汤,此时醒过来,也不觉得头疼。
秋日的温度宜人,被衾之中的温暖包裹着她。
她懒散地想着,再睡一会儿也无妨。
她翻了个身,感受到自己身前还有另一个人,和往日一样抱着她,她习惯性地抬起手想要搭到他腰上,埋进他胸膛中。
手还没有落下,她忽然清醒过来。
昨日,她和他算是吵了一次,他也终于对她露出了那么一点他的本性,他若是要对人下手,就是那么强势残忍,对谁都不例外。
她只是还在他忍耐范围之内。
晚晚正要将手收回来,容厌抬起手,将她悬在他腰上的手按下去,实实地贴在他腰间。
“不用怕孤。”
他按着她的手,力道不大,说出的话也温和。
别怕他。
晚晚睁开眼睛,愣愣抬起头。
他没有睁眼,长睫浓密,投在眼下形成一圈漂亮的阴影。
他按着她的手,掌心贴在她肌肤上,微微的烫。
比他往日身体的温度都要高。
晚晚顿了一下,仔细看着他的面容。
他唇色依旧红着,却不像往日柔润,微微干燥,脸颊也是比寻常要红。
他病了。
晚晚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看着他,慢慢回想着昨晚,她醉酒之后的那些片段。
她胡言乱语,故意气他,他被她挑起怒意,最后……
他说既往不咎。
晚晚理智而清醒地去思考着……他对她的底线。
她抬手想去探一探他的脉搏,他病地很明显,让她把一把脉,她能看出来更多,他病得怎么样,严不严重,凭她的医术,反应到他身体上的情绪她都能感知得到。
她毕竟是医者,也不是不能给他开正常调养的药。
她的手指触上他腕间的那一刻,他睁开眼睛,将她的手推开。
晚晚没有看他,默默将手收了回来。
容厌眼中又出现了血丝,他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
她被他推开了手,便垂着眼眸发呆,没有解释她为什么忽然要摸他的脉,也没有去解释昨日发生的事。
容厌今日的思绪凝滞了些,他手背也微微发烫。
谁都没有再先开口。
听着外面宫人来来往往的声音,窗外鸟雀啼鸣。
最终,容厌坐起身,她还是一句话也没有说。
离宫私会。这件事就是她错了,可是……他对她也不是什么足够温柔的态度,还吓到了她。
他看着她,忽然发觉,他在这一刻,居然不知道还能同她说什么。
片刻后,他平静道:“孤还欠你一刀。”
她挡箭醒来那日,他握着她的手,刺进他胸膛的那一刀,她那时挣开了,没有让那一刀彻底捅下。
他说,她随时可以刺进去。
晚晚回想到那一日,沉默了半晌。
容厌不再说什么,披上搭在屏风上的龙袍,玄金的广袖加身,尽管他脸上还有病态的红,却还是威仪凛凛。
晚晚看着他的背影,忽然出声道:“你会对裴成蹊出手吗?”
容厌身体顿了一下。
他忽然有些头晕,抬手捏着眉心,背对着她,没有转过身,有些可笑地问:“叶晚晚,这一次,孤还不应该动他吗?”
晚晚平静道:“应该。可是,我不想看到他死。”
容厌深深吸了一口气,没有回答。
晚晚低声道:“可以别杀他吗?”
容厌只觉得自己今日头疾也开始加重,疼得他几乎控制不住暴怒的情绪。
可他不能控制不住。
他用力将眉心捏地泛红,极力让自己保持在一个冷静的状态里,唯有声音泄出一丝寒意,“明日再说。”
说完,他不想听她再说什么,迈开长腿立刻出了寝殿。
晚晚静静躺在床榻上,思绪放空,漫无目的地去胡思乱想。
她看得见他的痛苦和隐忍。
什么时候,她和他到了这样的状态呢?
或许是从一开始,她和他就不应该靠近。
她被送入宫中,被卷入酒池,为了在前朝后宫重重夹缝之间生存,只能去依靠这个把她算计进这里头的他。
于是她勾引他、迎合他,就为了能活下去,有朝一日,能离开这里。
他也在容忍她,忍下了换个人绝对饶恕不了的那些出格和放肆。
相识地越深,她却越来越痛苦,以往她的伪装、她藏在温顺皮囊下的性情、她的痛苦,也全都被他逼出来。
他是得了刺激和趣味,可她也回不去了。
爆发的洪水,收不回去,出笼的猛兽,除非头破血流,也绝不会再回到那个笼子里。
她已经失控了。
只有师兄是他的锚,可他也已经不在了。
她当初就不该让师兄去死。
只为了她自己,不要去管别人,她那时就不该让他去死的。
是她离不开他。
师兄师兄师兄……她如今睁眼闭眼,只能想他,才能平静下来。
对容厌,她已经回不到徐徐图之的那条路。
容厌一退再退,作为一个帝王,他对她的宽恕已经绝无仅有,她一清二楚。
可是,一日日的难过抑郁和敏感躁怒……她回不去就是回不去,就当全是她的错,她也会再和师兄的替代品相见。
她才能从压抑中得到一丝喘息。
要么让她离开,要么……继续下去吧。
直到她或者他毁灭。
八月初一,这次的后宫请安如期而来,晚晚没有免去。
这些时日,容厌没有来见她。
他不来,她也能好受一些。
可是她却没有得知宫外消息的法子,她还不知道,容厌到底有没有杀了裴成蹊。
后宫里的其他嫔妃,当初都是世家大族的贵女,她们总能得知些许宫外的事情,尤其裴成蹊的妹妹,徽妃。
晚晚坐在椒房宫正殿的高座上,慢慢饮着茶,等待后妃到齐。
一位位妃嫔相携而来,徽妃此时也恰到好处地在众人之间到来,既没有过早,也没有过晚,让人拿捏不出半分错处。
她平静地朝着晚晚见礼,而后落座于一侧的座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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