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晚眼眸中有些讶异。
他还会问她?
容厌道:“我原定放他出天牢,软禁于上陵,着金吾卫与暗卫监视,他若有异心,便再行处理。”
晚晚心有些乱,手指收紧了一下,“我说如何,你便照做?”
容厌淡淡道:“自然。”
晚晚有些难以理解,“我和师兄的私情,在你和他的权力争夺之间没有什么需要牵扯的地方,你问我做什么?”
容厌眼眸弯起,微微一丝笑意,他猜到她可能会这样说。
“晚晚,你那么好,我怎么连想做个昏君都做不成?”
晚晚扯了扯唇角,没多少开心的模样。
容厌轻声道:“晚晚,我愿意和你商量,我信你。你的选择,哪一种我都可以接受。你和我的时间不多了,我只是,不想再做有可能让你伤心的事。”
晚晚从未想过,容厌能为她到这种地步。
他好像真的能克制住所有让她不高兴的地方,只想爱她, 取悦于她。
晚晚垂眸看着眼前茶水飘渺而上的雾气, 却没有抬眸再去看他。
为什么都是他呢?
让她失控的是他, 让她坠落的也是他, 她知道他的高傲和自我,可最终,真的能为她做到不顾惜自己的, 居然还是他。
怎么偏偏,都是他呢?
千头万绪, 没个清楚。
容厌安静地为她煮茶, 他如今太过虚弱, 单手提起小壶时,手指关节都用力到泛白。
他走神了一下,气力不济,水壶险些从他手中滑落, 另一只手立刻扶上去,茶水倒是没有洒出来一滴,可直接触碰上壶身的那只手,瞬间红了一片。
晚晚看着他将茶水倾入茶海之中, 左手从掌心到指腹, 红肿的痕迹清晰又明显。
他身体里的毒,没有疏导, 没有抑制, 正在慢慢毁掉他的健康和寿命。
不过,药方和解毒的思路她早就想好了。
等宫人将那碗药送来, 她会逐渐泄出他身体里的毒性,先泄下,再由太医令为他补养。
若他配合,他会摆脱这些年一直折磨他的头疾和毒素,平安终老。
到此为止,这也算不错的结束。
容厌为晚晚斟好茶,没有理会红肿起来的左手,继续倚靠在窗边,看着窗外的风景和云天。
她距离他那么近,却又好像隔了千山万水。
他转眸看了看她,忽然道:“若有一日,我要死了,你会回来看我最后一眼吗?”
晚晚这回连他亲手煮的茶也没喝,低眸看着茶水上的热气,看自己衣袖上精细的纹路,好像没有听到一般。
容厌听不到回答,轻笑了一下。
“若有一日,我将要死去,应当是看不到你的,我自己想一想也是……不过,我记性很好的,我会记得你的模样,不会忘记,直到我死去。”
晚晚轻声道:“一辈子那么长……”
“一辈子再长,全天下也只有一个叶晚晚。”
容厌声音淡而平缓,晚晚微微怔愣了一下。
他,也会说这种话……
太不可信、哄人的甜言蜜语。
他身子稍倾,靠近了她一些,晚晚倏地攥紧了手指,往后不动声色远离。
容厌认真道:“晚晚……”
可不可以再敷衍他一些,像最开始那样,对他好一些,让他就算最后是再不好的结局,也没有那么不甘心。
可不可以在最后两个月,先放下过往对他的成见,好好看看他……
他这些话全都没有说出口。
毕竟,这似乎有些为难她了。
他垂下眼眸,轻声道:“茶快凉了,不喜欢了吗?”
晚晚攥了攥袖口。
茶的味道还是一样的,只是他不一样了。
先前他总能有各种各样的方式让她不开心,能让他动手伺候她片刻,也能舒心一些。
可眼下……再由他这般伏低做小,也不合适。
门外小黄门敲门道:“陛下,娘娘,药好了。”
晚晚如获大赦一般,立刻让人进来,将药端上来。
药汁经过甘草和冰糖的处理,此时深褐的颜色稍稍透明光泽了些,旁边摆放着几枚糕点。
小黄门退下之后,容厌不再说话,靠着窗台,窗外的微风将他的长发吹拂地轻轻飘扬起来。
晚晚抿了抿唇,催促道:“容厌,喝药。”
容厌撇过头,道:“难喝。”
晚晚蹙眉。
他怎么,也变得那么挑剔?
都已经加了冰糖了,他还想让药比糖水还好喝吗?
看了一眼他被烫伤的左手,晚晚执起勺子,揽袖倾身,将一勺药汁凑近他唇边。
“张嘴。”
容厌愣愣看着他面前的药勺。
晚晚最开始是怎么让他注意到她的?
后宫一片死水,什么理智的考量,在他眼前都单纯地一眼就能看穿。而她莽撞地就像落入漆黑池沼中的一道光、一阵风,让他很难不注意到她。
后来总是一次次地让他失落再让他惊喜,人与人之间的拉扯和若有若无才最撩人。
游刃有余的总是漫不经心上场的局外人,她这一点做得很好。
他习惯了她的抵触和厌烦。
她不要忽然对他好啊,这样,他先前的决心,很容易就会被她推翻……
他不能,那么轻易就被动摇……
思来想去,容厌最后还是不自觉张口,含住药勺前端,将药汁抿入口中。
还是忍不住。
她这样照顾他。
他的力道很轻,这力道却能清晰地沿着药勺,传递到她的手中。
他的眉毛和睫毛都是漆黑的颜色,眉眼浓丽殊艳,苍白的唇瓣含着药勺,唇瓣微微的下陷,可以让人想象得到,亲吻上去的柔软。
她毕竟和他曾有过非常亲密的时候,亲吻,拥抱,同塌而眠。
(审核同志,这只是喂药,没有一点隐喻,不要有太多联想。)
纵然情感上冷漠淡然,可是她的记性也很好,她与他身体上亲密的记忆丝毫没有消减。不管怎样,那些亲密带来的对彼此的不同,再怎么也无法抹去。
比如她看到他这般含着药勺,总会想起,她曾深深吻过他,呼吸交融。
她和他一点也不清白。
晚晚捏着药勺的手指用力了些。
容厌顿了顿,才将这勺药悉数咽下去。
晚晚松了一口气。
他张口,勺子从他口中退出去,晚晚沉默着又舀出一勺,凑近他唇边。
容厌这一次没多犹豫,配合地启唇,让勺子前端送入他口中。
他的唇瓣接触到药汁的地方很快红润起来,晚晚留意了一眼。
他唇瓣怎么就红起来了?
又喂了两勺,她看着药汁上方冒着的热气。
药碗是可以隔热的诸葛碗,勺子上的热意也不大。
晚晚皱眉看了看,起身又去取来一根勺子,也尝了一口这药。
容厌眼睁睁看着晚晚将药饮下。
晚晚将药汁刚送入口中,传来的不是混合了冰糖之后的药味,而是——烫。
这药刚添好冰糖便趁着烫热送进来,她赶着想让他服药,药碗也不烫,便也没有再注意这温度。
可那么烫的药汁,她刚刚喂他喝了三口,他还一句话都不说。
晚晚沉默着放下药碗,“容厌,你感觉不到烫吗?”
她语气有些严肃。
容厌还想着,她也喝了一口这药,他已经用勺子喝了三口了,她……是不是没那么恶心他?
他怔了怔,才答:“感觉得到,白日里,我五感还没有出什么问题。”
晚晚指了指桌上的药,“那我喂你,你知道烫,不会说一声吗?”
容厌垂眸,“你本就嫌我麻烦,我知道。”
晚晚心颤了一下。
他慢慢道:“若我再多事,挑剔药太烫,你真的扔下药碗不管我、更嫌弃我……”
晚晚咬了咬唇,有种全被说中了的心虚。
“你想多了。”
容厌道:“我想没想多——你接下来还喂我吗?”
晚晚默不作声将药碗放到一旁, 等着热气散一散。
她对容厌确实没有多少耐心,他若挑剔,她极有可能放下勺子就走, 不想再去理会他到底喝不喝药。
总归她该做的都做了, 他不听, 她也没办法。
可被他玩笑一样随意又暧昧地说出来, 晚晚忽地便有一种无所适从之感。
她忍不住瞥了一眼。
容厌今日真的怪怪的。
往日,他不会示弱,更不会让人照顾, 做事也是习惯了强硬,撑不住也硬撑。
他清醒时, 更不会在她面前有什么软弱的情态, 此刻像是变了性子一般。
她不说话, 容厌也没有催促,只是低眸笑着,长睫低垂,看着温顺极了。
晚晚那股怪异之感更浓烈了些。
面前的这碗药, 上面飘荡的雾气肉眼可见地轻而薄起来,晚晚重新端起药碗,先用她刚刚用的勺子又尝了一小口。
刚刚好的温度。
她换了药勺,一言不发地继续喂他。
她看得出来, 他喝药也不是多坦荡随意的神态。
晚晚甚至也不想看他的脸, 低眸看了一眼他的手。
伤了左手,还有右手可以用, 他自己没长手吗?
他既然肯张口喝药了, 为什么还要她来喂?
晚晚忽然察觉过来,沉默看着自己手中的勺子。
容厌不愧是容厌。
一会儿一个心机, 一不注意,就会走入他的圈套。
变着法子让她主动与他亲近吗?
晚晚慢慢将勺子放进药碗之中,就要放下。
她也尝过了,这药即便是后来又加了冰糖和甘草,味道也不好,反而呈现一股甜腻的怪味。
一口一口慢慢喝,回味更长,味道更难以忍受。
晚晚重新拿起勺子,舀起一勺药汁,喂入他口中。
看着他含蓄而优雅地配合着喝药,晚晚也耐心地让他反复一口口品尝这怪味。
……高烧这几日,若是能把他烧傻一些就好了。
容厌忽然道:“晚晚,骂我不要在脸上表现地那么明显。”
晚晚:“……”
她面无表情道:“我没骂你。”
他真是傻了好。
容厌看着她,琉璃目温和而柔软,微微一弯,却是轻轻笑了出来。
“让我有点好奇,在骂我什么?我哪里又让你讨厌啦?”
晚晚有些说不出的烦闷。
他怎么就能有这样轻松的语气?
晚晚不想再理他。
容厌却扯住她的袖口,轻轻晃了一下,晚晚有些拿不稳勺子。
“你不告诉我,我怎么改啊?”
晚晚撇过头,“不重要,你不需要改。”
反正只有不到两个月了。
容厌认真道:“要改的,我想知道,我做什么会让你不喜欢。就算所剩时间不多,晚晚,你为什么不愿意让我能少惹你不高兴一些呢?”
晚晚低眸继续一勺一勺喂着他喝药。
他今日也没做什么让她真的厌烦的事情,他这样轻松,即便说出口的话一句句还是往他自己心口扎,可听在耳中……总有些调情的意味。
晚晚皱眉,低声几位勉强地快速挤出一句话,“我不喜欢你那些心机。”
容厌道:“我没有……”
话音刚落,他却停顿了下。
“我……也不知道。我是在做我想做的事,只是想与你多接触片刻也好。”
晚晚长睫颤了颤,没有再说什么。
这样近的距离,她浓长的睫毛被日光渲染成灿然的金色,偶尔眨动一下,像是栖息在她眼眸上的金翼蝴蝶轻轻振翅。
这样安静地看着她,容厌好像可以听见自己心动的声音。
数不清多少次,他总是会忍不住,越来越喜欢她。
就算她只给他一点微不足道的甜头,他就能让他的喜欢继续越来越浓烈下去。
容厌轻轻叹息了一声。
“晚晚,你这样,会让我想要反悔的。”
晚晚喂完最后一口,眼睛扫过去,认真问道:“你会反悔吗?”
容厌只是低低笑了一声,笑声清冽而温和。
却让人捉摸不清。
他这样,回答“会”有可能,回答“不会”,也有可能。
前世他直到和她不可挽回,才长了嘴,才解释清楚他不喜欢叶云瑟,没有将她当做替身。
这一世,他也经常懒得同任何人、包括她,去解释什么。
晚晚没有期待他回答这个问题,她正要将药碗放下,便忽然听到容厌慢慢道:“时间到了之后,我不会拦你。你想去哪里,从此再也不见我,也都可以。”
他嗓音轻地如同叹息。
“信一信我吧。”
晚晚没有抬头、没有说话,却百感交集。
所以,她垂着眼眸,也就没看到头顶容厌深而压抑的目光。
像是关着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像是波涛汹涌的暗流之上,看上去风平浪静的水面,让人总有些不安。
容厌夜里在她面前流泪的伤痛和绝望,她还记得清楚。
本以为会面对歇斯底里的他,没想到……
他会转变成现在这般……让她心情复杂的模样。
晚晚长睫颤了颤,她深呼吸了几下,慢慢将自己的情绪调整到原本的无波无澜。
在容厌面前,不管怎样,她还是要打起十万分的精神。
她不会动摇想要自由自在远游的想法。
她也不想动摇对容厌的态度。
等到晚晚终于收整好心情,将神情调整到平静地无懈可击,这才抬眸去看对面的容厌。
她全副武装,一抬眸,却看到容厌倚着窗台,长睫垂落,眼睛闭着。
他靠在窗边,又昏睡过去了。
如今的他,脆弱又易碎,像一尊精美的琉璃塑。
晚晚微微一愣,心底却升起一股莫名其妙却难以忽略的的柔软之感,刚紧绷起来的神经瞬间垮下,心跳虚惊一场地跳动重了几下,整个人放松下来。
她抚了两下心口,平静下来自己的心情,视线此时却能毫无顾忌地落在他脸上。
她没有去叫醒他,眸光细细地从他眉骨眼睫慢慢往下,到他唇上时,还能看得出来,他唇瓣因为被汤药烫到,此时还泛着红色,便让他显得没有那么苍白,即便是闭着眼睛,也貌美到让人移不开眼。
晚晚捂在心口上的手没有放下。
她看着他的唇形,想要再从他的脸上去找师兄的影子……可是师兄就在上陵、就在天牢……无需谁再来做他的替身。
晚晚又看了许久,才慢慢将手从心口处放下。
容厌说,他会将师兄软禁在上陵,他对师兄不管处于什么原因,至今都没有要赶尽杀绝的意思。
见到了师兄一面之后……
因着容厌这边一连串的变故,她也没时间去思考,什么时候再去看看他。
少年时,若是听到师兄在她附近的消息,她必然迫不及待想要看到他,让他在她视线之内才好。
可时至如今,是近乡情更怯吗?还是不想面对不知道改变了多少的师兄?
她居然没有少年时那种焦灼而迫切的心情。
那么多年,她不再是原本沉溺自己世界的叶晚晚。
师兄呢,他这几年过得不好,那他又变成了什么样子?
他还是不是她的师兄。
晚晚倏地心乱如麻。
天牢。
晁兆点了一队暗卫,从此便在暗中监视着楚行月,另又有放在明面上的一队金吾卫,会在明面上一直看守这他,直到战事结束后,再所有罪与功一并论处。
楚行月脚腕上的镣铐没有解开,面前的牢门缓缓打开。
他平稳地迈动步伐,不快不慢地往外走,脚链似乎没有给他带来任何影响,他行止间依旧自如,如同闲庭信步,还是当初那个出身高贵、掷果盈车的楚公子。
楚行月走出牢房。
长时间的不见天日,以及牢房中的阴冷,让他肤色呈现出看不到血色的冷白。
距离他画完那两张图还不到三个时辰。
看来,张群玉办事很快,容厌下决定也很快。
只是……
她也知道吗?
容厌那么喜爱她,想必会让她时刻随在他身侧。那么,张群玉带给容厌去看的那两张图,她有看到吗?
那是他画的图,图能被她看到,便也是他与她近了几分。
只这样一想,楚行月便生出几分魇足的快慰。
实在是……这些年,他日日夜夜念着她、时时刻刻念着她,不管是他跪在人前受欺辱,还是踩在人脸上站稳高位,他都要念着她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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