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金球是不是南越皇族的我不清楚,不过这里面的珠子,可真是个好宝贝。」
「很值钱?」
「这叫辟邪珠,产自西域,珠子的香气可保留数百年,佩戴身上,一切毒虫毒物都避而远之。」
青檀没什么反应,不激动也不兴奋,抬着冷艳的下颌,一副不稀罕的样子。
张夼好奇的问:「这东西很少见,千金难买,你那来的?」
「他送我的。」
张夼倒吸一口气,「哎呦他可真大方。这玩意可以做传家宝的,能用数百年。」
青檀嘁了一声:「我被他抢走的东西,可比这个辟邪珠要贵重的多。」
张夼被吊起了好奇心,眼巴巴问:「什么东西?」
青檀往外走了两步,回眸冲他顽皮狡黠的一笑:「不能告诉你。」
张夼:「……」
两人在鬼园门口分开,张夼去县衙找沈从澜,青檀回风云镖行向江进酒复命。
路过普渡寺,她顺便看了一眼粥棚。
讨饭的乞丐们已经散了,蓬莱和老常正在收拾粥桶,准备往车子上放。李虚白依旧坐在粥棚里,旁边围着两三个乞丐,他竟然正在给一个老乞丐号脉。
那老乞丐脏兮兮的头发纠缠成一块灰饼顶在脑袋上,一张树皮样的老脸,因为脏污不堪,五官显得模糊不清。而一尘不染的李虚白居然毫不嫌弃的将手指搭在他乌黑的手腕上。
他如此讲究一个人,竟然不嫌脏给乞丐义诊?
这李大善人的名号竟然是这么来的?
青檀又好奇又诧异,站在路旁一棵菩提树后,不动声色的看着他。
那双手不愧用过几十种膏脂,修长干净,冷白无瑕,对比那乞丐乌黑的手臂,仿若煤炭上落了一块白玉。
「没有大碍。这些药丸你服用两日。」
「多谢多谢。」
旁边一个老乞丐迫不及待的将裤子挽起来,「李大夫你看看我的伤。」
「这是被狗咬了?」
老乞丐叹道:「年纪大了腿脚不灵便,跑不快就被咬住了。」
「富贵人家大多养狗护院。你日后小心些。」
李虚白从药箱里拿出药粉替他上药。
乞丐脏污不堪,伤口狰狞丑陋,李虚白的表情看上去并无不适,更无厌恶不耐。
这男人真怪,淡漠高冷如苍穹的一轮孤月,却有着悲悯炙热的人间心肠。
青檀原本对他胡乱撒钱的做派看不惯,加上他一个男人过分讲究,用几十种膏脂保养双手,此刻却不由生出好感来。平心而论,即便是她,也很难对一个脏污不堪的老乞丐做到如此。尤其是他,衣着洁净,不染尘埃,一看便是个有洁癖的人。这份医者仁心,当真是让人刮目相看,心生敬意。
青檀回到风云镖行,江进酒正打算派阿松出去找她。
「你怎么现在才回来?张夼也早该到了,怎么也不见人?」
青檀跑了一天口渴难耐,先倒了两杯茶喝,方才开口道:「我已经见过张夼。他昨天半夜便被沈从澜薅起来,今儿一早就到了幽城。」
江进酒问:「然后呢?」
青檀不急不缓的把然后发生的所有事情讲完。
江进酒有点不满沈从澜使唤他的人,直言不讳道:「你和张夼是风喉,不用多管闲事替沈从澜找什么证物,破案是他的事。我们要查明的是青天塔上究竟有没有神仙。」
青檀瞟了一眼江进酒,问道:「那师父您说怎么查?要不师父在青天塔顶上打个地铺蹲守神仙?」
江进酒:「……」
青檀解释道:「不是我们多管闲事替沈从澜破案,是这两件事分不开。想知道青天塔上究竟是人还是神仙,只能从他指明凶手的案子入手找线索。」
江进酒刚刚被她呛过,有点赌气的问:「那你忙活一天,找到线索了吗?」
青檀好整以暇的点点头,「当然,我至少找到了一条。」
江进酒一听气也消了,「快说说看。」
青檀道:「青天塔上的仙人之所以让百姓深信不疑,因为他有四样神通。一是他能断出冤案指明真凶,二是仙人信半个时辰后变成无字天书,三是,他能给受害者家人托梦,四是他能判别投仙人状的人,是不是真有冤屈,愿意踩铁钉板以血诉冤。」
江进酒点头:「不错。」
青檀轻轻一笑,「第四样,不必是神仙,凡人也很容易判别。」
「如何判别?」
「很简单。踩着铁钉板上顶层的人,因为铁钉板刺破鞋底疼痛难忍,必定要双手扶墙,墙灰一碰就沾了满手,投仙人状时自然也会沾上。所以拿到仙人状的人,只要看到纸上沾有红墙灰,自然就知道,这人是踩着铁钉板上来的。」
江进酒恍然大悟,「原来如此。不过单凭这一点,还是不能证明他是凡人。四样神通中,指出真凶这点最为诡异。比如乔娘子这个案子,他怎么会知道温秀才是凶手呢?」
青檀思忖片刻,「如果他是个聪明绝顶的人,又恰好见到温秀才做过某些事,便可以推断出他是凶手。」
「此话怎讲?」
「比如,他碰巧知道温秀才偷书坊的毒药,又碰巧知道他去鬼园,乔娘子被狗咬死后,他在鬼园发现了温秀才留下的一些蛛丝马迹。从而推断他是凶手。」
江进酒摸着下巴,期期艾艾道:「这么多碰巧……也太难了吧。」
「幽城并不大,大多数百姓都是祖辈便居住于此,想要知道一些事情,多打听打听便能知晓。我和张夼打听出温秀才去过鬼园,就是从一个乞丐嘴里知道的。」
「那依你之见,你觉得青天塔上是凡人还是神仙。」
青檀没有立刻回答。她其实是不大信鬼神的,否则也不会小小年纪就敢进古墓。
她想了想,偏过头很严肃的看着江进酒,「如果他是神仙还好,若是个凡人,此人必定聪明绝顶且武功高强。昨晚的黑衣人,放眼江湖,恐怕没几个人能抓住他。朝廷若让你把这人找到并交上去,这事便很棘手。抓不住,恐怕就不是立功,而是获罪。」
江进酒顿时脑子一懵,他倒是没想到这一步。
「所以我方才对师父说的这些,师父先别报上去。等事情水落石出了,师父权衡利弊,再决定他是神,还是人。」
青檀顿了顿,意味深长道:「这世上谁又能抓得住神仙呢?」
江进酒点点头,这徒弟虽然一身反骨,动不动就故意气他,但确实有本事又有心计。是他最得力的帮手。
「此事得和张夼通个气,」他话未说完,突然青檀眸光一亮,起身道:「我出去一趟。」
江进酒莫名其妙问:「怎么刚回来又出去?」
青檀怕来不及也没有解释,急匆匆出门。
那个被狗咬到的老乞丐,让她想到一件事。温秀才为了训狗扑咬乔娘子,必定会让狗处于饥饿之中,可能每隔几日才来喂狗,狗饿极了也可能咬到他。鬼园离普渡寺不远,温秀才穷困潦倒,若是不小心被狗咬到,必定也没钱去医馆,极有可能让义诊的李虚白给包扎上药。
她决定去碰碰运气。
幸好李虚白还没走,正在给一个瘸腿的老太太扎针。
老太太没钱付诊金,所以就使劲的送好听话给他,「小郎君真是好人,将来定能找个温柔贤良的娘子,儿女双全,福寿双全。」
李虚白弯着腰,唇边挂着一抹窘笑,淡的几乎看不见,明显是出于客气。
站在旁边的蓬莱听得比他还开心,替他家主子回应道:「多谢老人家吉言。我家郎君那必定是福寿无双的。」
正说着,听见身后的脚步声,蓬莱一扭脸,不由愣住了。
幽城何时有如此明艳动人的女郎?
「女郎那里不舒服?」话一出口,他立刻觉得自己才有病,这女郎看上去神采奕奕,步态轻盈,一双美目亮若星子,灿然生辉,怎么看也不太可能是病人。
青檀冲他浅浅一笑,「我没有什么不舒服的,我有话想问问你家郎君。」
蓬莱显然会错了意,憋着笑瞟了一眼李虚白,「我家郎君话少,不喜欢和小娘子聊天。」
熟门熟路的样子,看来他没少替李虚白挡桃花。
青檀被误会了也没生气,眼看李虚白正在收针,便不去打扰他,先问起蓬莱:「不知你家郎君可认识温秀才?」
蓬莱表情夸张的哎了一声:「最近这幽城没有不认识温秀才的!就算没见过面也听过这人。怎么了?」
青檀问道:「郎君可曾替温秀才诊过病。」
「有啊,他被狗咬了,来找我家郎君替他看伤。」
青檀忍不住笑了,看来运气不错,来对了。
扎针的老太太千恩万谢的走了,李虚白起身去旁边盥手。
青檀犹豫着是不是该先和他打招呼,毕竟在小香山和他有过一面之缘。可转念一想,他当时在店里眼皮都没抬,压根就没看她,索性不提上午的事,开门见山问道:「李大夫能否讲讲温秀才被狗咬伤的事。」
李虚白抬眸扫了她一眼,表情平静淡定,不像大多数人,见到她都会露出惊艳目光。
他言简意赅道:「最近两个月的事,记不清那天,伤口不深,替他包扎了一下。」
青檀又问:「他可还说过别的?」
李虚白轻轻蹙眉,似乎是在回忆。旁边的蓬莱抢先道:「我记得他问我家郎君,可有什么药材药草是狐臭味的。」
青檀按捺着惊喜,「他为何问这个?」
「他说租客邻居也是个穷书生,没钱买衣服,总喜欢借他衣服穿。他手头也紧,又不好意思拒绝,便想在衣服上弄点狐臭味,让邻居别再来借。」
「那李大夫可曾给他出了主意?」
李虚白摇头,拿起一块干净的布巾,仔细擦手。
很近的距离,青檀忽然发现他拇指上有一道很不显眼的细小伤口。她心念一动,脑中闪过一个匪夷所思的想法。
青檀上前一步握住他的手,配合着激动感谢的表情,「多谢李大夫,你真是帮了我的大忙。」
蓬莱瞪圆了眼睛,就这两句话能帮什么忙?你是想非礼我家郎君吧!
李虚白像是被开水烫到一样,慌乱不堪的往回抽手,俊朗如玉的一张脸,像是一片玉瓷被震出了纹路,甚至还浮起了红晕。
这青涩的反应让青檀又想笑,又意外,甚至还勾起了她的恶趣味,她要是搂他一下,他是不是会昏过去?
她笑了笑,适可而止的放开李虚白的手。
握他手腕没别的意思,是想探查他的内息。昨夜的黑衣人,和他身量差不多,而他拇指上有一道细小的伤口,让她疑神疑鬼的多想了。
很遗憾,李虚白毫无一丝内力。但是那双手,真不愧是用过几十种膏脂的手,光滑温暖柔软,甚至没有一个茧子。还挺好摸的。
李虚白的手一被放开,他飞快的往后退了两步,生怕青檀再次突袭来握他的手。
青檀本来要走,又被勾起了反骨,故意上前一步,柔声道:「李大夫,我们在小香山见过面的,李大夫难道不记得了吗?你还向我推荐擦手的香膏。」
李虚白表情尴尬的拿起擦手的布巾。
青檀嫣然一笑,眼波流转,「哎呀,看来李大夫推荐的没错。你的手,可比我的娇嫩多了。」
李虚白脸上的红晕飞速在整张脸上弥漫开,一直到了脖子。
青檀心满意足的走了。
蓬莱有种自家主人被调戏的感觉,可是义愤填膺不起来。被这么美艳的女郎调戏一下又怎么了……
青檀走到县衙门口,迎面碰见张夼从里面出来,正毫不顾及形象的张着大嘴打哈欠。
骤然见到她,他吃惊到呵欠都憋了回去,「我正准备回去呢,你怎么来了?」
「我又找到一个人证,所以赶紧过来给你说一声。」
「谁啊?」
「李虚白。温秀才被狗咬了去找他包扎,曾问过他有什么狐臭味的药材药草。」
张夼激动的一拍巴掌,「人证物证都凑齐了,我看温秀才还怎么狡辩!你跟我去见沈大人,等会儿咱们一块回去。」
青檀没有张夼这么乐观,即便已经凑了这么多人证物证,可还缺少最关键的一环,没有人亲眼看见温秀才放狗咬乔娘子。如何审讯温秀才让他如实招供得看沈从澜的本事。
小香山的掌柜许娘子竟然也在县衙,正在回沈从澜的问话。
张夼领着青檀走上前,「大人,青檀有新线索前来禀报。」
青檀把李虚白和蓬莱的话,原封不动的复述一遍。沈从澜听完,紧锁的剑眉立刻舒展开来,让高云升去拿人。
青檀悄悄问张夼,「许娘子怎么在这儿?」
张夼低声道:「有人看见温秀才去捡许娘子扔掉的香料废渣。」
「大人怀疑那木棍上涂抹的东西是来自许娘子做香粉的废料?」
张夼点头,沈从澜猜测温秀才是捡了些废渣拿回去沤臭涂抹在木棍上,所以把许娘子叫过来询问,可惜没有问出个子丑寅卯,便让她回去了。
不多时,温秀才被带了过来,走路依旧一瘸一拐,神情却很倨傲,仰着脖子像是一只瘦鹅。
沈从澜很客气的叫人搬来一张凳子,请温秀才落座,还让衙役倒了一杯热水给他暖手。
温秀才捧着杯子,脸上的倨傲之色,被那一杯热水蒸腾出来的白雾溶掉了。对他来说,尊重是一份很贵重的东西,他已经很多年不曾得到过。
青檀跟着江进酒也见过不少朝廷命官审案的现场,从来没见过沈从澜这样的,斯斯文文和和气气,一点官架子也没有,坐在温秀才对面和他闲话家常一般聊了起来。
「你头脑聪明,做事缜密,若能高中,必定会是朝廷的栋梁之材。可惜时运不济,连着五年都落榜,不仅穷困潦倒,举步维艰,还沦落到被一个无知蠢妇羞辱。」
温秀才的表情变得很难过,也很难看。
沈从澜叹道:「我也是读书人,所以对士可杀不可辱这句话,感受最为深刻。我听其他两位租客说到乔娘子对你的羞辱。如果是我,可能也会忍不住想要杀了这个女人,让她死后下拔舌地狱。」
温秀才急忙辩白,「大人,她的确羞辱过我,但我没有动过杀心。」
沈从澜很淡定的看着他,「因为鬼园没人敢去,所以也没人发现你在鬼园里养了一条狗。你偷了乔娘子的衣服做了一个假人,训练那条狗去扑咬。那天早上,乔娘子要和玉郎一起出城,所以你早早就绕到青天塔,故意让人看见你,然后再去鬼园牵出狗,藏在暗处等待乔娘子母子经过。她那天提着一个篮子,不仅有纸钱,还有一碗她男人生前最爱吃的猪头肉。那条狗饿了几天,见到乔娘子就扑上去。你知道她一向抠门不舍得看病,所以不会被发现是中毒,都以为她是得疯犬病而死,那条狗也会毒发而亡,死无对证。」
温秀才脸色苍白,急声喊道:「大人冤枉我,我没有做过这件事。」
沈从澜没理会他,扭头吩咐两个衙役:「你们把钉板床抬出来。」
不多时,两人从后面抬出来一张钉板床,这块钉板床上的铁钉,比青天塔上的十八块铁钉板还要密。上面血迹斑斑,触目惊心。
温秀才的脸皮微微抽搐。
沈从澜依旧和和气气道:「牢里刑具很多,这张钉板床其实算不得刑具,是为鸣冤的人准备的。你既然说自己是冤枉的,那就先滚了铁钉板,再来和我申冤。」
温秀才声音嘶哑,「我已经踩过青天塔的铁钉板!」
沈从澜道:「你根本就没有踩钉板,你脚上的伤是假的。」
温秀才脸色变了,不敢吭声。
沈从澜不急不缓道:「书坊的伙计见到你偷一窝端,他以为你是没钱买耗子药,所以装作没看见。怀善堂的李虚白为你包扎被狗咬的伤口,你问他什么药草是狐臭味的,因为乔娘子有狐臭。有个乞丐亲眼见你进过鬼园,且不止一次。腊八那天早上,齐半仙见到你在鬼园附近牵着一条狗。鬼园里有你用过的木棍,栓狗的绳子。人证物证全都有。」
青檀听到这儿,心想:尾巴何曾说过他不止一次见到温秀才进鬼园?
温秀才昂着的脖子垂下来,肩膀像是被重物压塌,不自觉的微微发抖。他不敢看沈从澜的眼睛,死死的盯着手里的一杯水。
沈从澜的声音慢了一些,也重了一些,「上任知县宋大人不喜欢动刑,我不一样。你也知道,我是从大理寺出来的。」
温秀才看着那张血迹斑斑的钉板床,脸色越发惨白。
沈从澜缓缓起身,温和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温知礼,我知道是她不对在先,污蔑你偷窃,羞辱你无能,她是很可恶,但罪不至死。你自己招了吧,我全你读书人的体面,不对你用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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