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迷茫地停住,没有说下去。
他们没有再交换只言片语,只是在浓雾般厚重的黑暗中依偎、等待。
等待夜晚被晨雾包裹,日上中天,夕照万丈,月亮再度升起。
银甲骑士开道,援军第一部先锋疾奔扬起的尘埃,在午后出现在遥远天际。
布鲁格斯神殿四面被围,守军退到台阶最高处。
攻城车从下方靠近,试图冲撞钟楼。
日头还没沉到海面下,部署在外城城头的多奇亚军开始与第一波科林西亚援军交战。
布鲁格斯再度被围,只不过攻守双方身份对调。由于多奇亚主力几乎尽数集中在神殿附近,很快溃退。
外城城门再度被强行打开。
但在那之前,筋疲力尽的布鲁格斯残部已经支撑不住,无法继续抵御敌人疯狂的最后冲击。
多奇亚士兵登上最后一级台阶,冲入主城神殿。
伊恩代为转达艾格尼丝这一最后的命令。
螺旋阶梯的最深处传来喧哗, 依稀有哭声,而后又寂静下去。
艾格尼丝缓缓扶墙站起来。伊恩伸手去扶,但她没有搭住他。
“应该很快就会结束。”她的脸颊腾起两团比日落霞光还要艳丽的红,眼睛里的光彩摄人。微笑了一下, 她摊开手掌, 锥形的水晶瓶躺在那里。
钟楼开始越来越频繁地不安震颤的时候, 她就将它紧紧捏在掌心, 瓶子表面的线条甚至在皮肤表面刻下深痕。
“我先来。”
啵地一声, 是艾格尼丝拔掉瓶塞的声音。
想到死神的脚步声竟然这么轻巧,甚至还有点滑稽,她就由衷想笑。
有人开始登上通向塔顶的台阶, 步伐不紧不慢。
阿方索显然认为自己终于达成了目的,正在享受这段花巨大代价才换来的登顶路程。
高亢的情绪满溢而出, 里面有多少是恐惧, 艾格尼丝没去留意。但她的腿脚发软,手指也几乎要颤抖起来。再坚决的意志在实施前一刻也会短暂地动摇。她闭了闭眼, 将瓶子往唇边凑。
原本就想这么灌下半瓶,但她还是没忍住, 启眸看伊恩最后一眼。
也就是这么一眼,让她在瞬息间改变主意:
--她要背叛他们的约定, 将瓶子里的液体独自一饮而尽。
他身上还带着那枚戒指, 还有机会活下去。纵然那会是于他而言无比残忍的余生, 她也想让他走完。因为也许在某个路口, 他能放下她往前走。
这样的可能一定存在。
他毫不犹豫答应她请求的这份心意便足够。
就让她再一次地,真正地失约吧。
水晶瓶落地, 发出脆响。
瓶子见底。
艾格尼丝僵在那里。
伊恩面色苍白,呼吸急促。
他们侧旁的墙面多出一滩飞溅的濡湿斑纹。
在她饮下毒药之前, 他就猛地抢过瓶子,掷向最远的墙角。
“我……我,对不起,”伊恩语无伦次,他因为后怕,从躯体到嗓音都在打颤,一边提防她挣开,拥抱也用力过头,“我不甘心。故事就该在美好的愿望实现之前的那一刻收场……但我不甘心。我终于能够对你坦白,你也终于愿意只看着我,但这还不够,怎么足够?!”
艾格尼丝发不出声音。
她想说却无法说出口的话已经被他抢先夺走。
当然不足够。当然不甘心。歌谣的最后,有情人追随着彼此赴死的结局当然震撼又美妙,残缺会被一直记住,圆满落入俗套而后被遗忘。但是隔阂,误会,牺牲,痛苦,他们逐一地品尝过;互相伤害,自我伤害,为他人所伤,再深的创口都会结疤愈合,凭什么他们就要只差一点点,所有全部白费,偏偏得不到一个皆大欢喜的俗气结局?
伊恩的眸中翠波汹涌,眼下泛红。
“只要我和你都活着,即便再微茫,就有可能。”他哑声笑,反常地再次道歉,“对不起,但我还是执迷不悟。”
渐近的脚步声已经变得十分清晰。
他双手捧住她的脸颊,以要借此将什么封印起来的势头,快速却凶狠地亲吻了她一下。
阿方索登上最后一级台阶。为了表达诚意,他只带了一名副官。
公爵夫人艾格尼丝孤身站在钟楼顶端的小房间,紫红的晚霞照进她身后的窗洞,也点亮疾驰而来、逐渐围拢主城的科林西亚援军的铠甲。
“最后还是我快了一着。”阿方索脸上没有得色。他也十分疲惫。“只需要您一句话,您就是我尊敬的俘虏。一番交涉后您就会重获自由。至于其他人,死守到最后的都是勇士,我没有伤害他们。我的人现在大都围在神殿外。”
他环视四周,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墙角的空瓶。
“您似乎在最后时刻做出了一个明智的决断。”
闻言,艾格尼丝唇角几不可见地勾了勾:“多奇亚付出了这样惨痛的代价才到了这里,却也只能到此为止,您觉得值得么?”
阿方索笑了,反问:“科林西亚付出了这样惨痛的代价,却还是让我到了这里,您觉得值得么?”
她没作答。
“只为了名号,又或地图上代表河流山谷画的一道线,或是一辈子都不会踏足的远方就蛮横地命令臣下拼得你死我活,我一直觉得父亲那样的贵族非常无趣,非常愚蠢。”阿方索怀念地眯了眯眼睛,“而我以为魔法和知识是不同的。只要由合适的人运用得当,就可以避免这样的纷争。”
一边思索着是否还有破局的方法,艾格尼丝一边平静地反驳:“我也说过很多次,您对人的看法太乐观,纷争不可避免。”
阿方索莞尔,甚是尖刻地说道:“但魔法落到不加挑选的人手中就会酿成惨剧。您如今不会再否定这一点了吧?”
艾格尼丝淡然应道:“并不是某一个人一手造成那场大火。我们不得不那么做。况且,又有谁有资格认定一个人能够触及万物之理,另一个却不能够?谁给了评定之人审议他人的权利?”
“之后我和您有的是时间争辩,”阿方索伸手,“请您和我走。我的人会很快向您的朋友们投降。”
艾格尼丝向后退了半步:“您也应当清楚,即便拿我当筹码,您也无法为您的父亲换得更优渥的条件。”
阿方索笑出声:“实话说,我不在乎他会怎么样。”
艾格尼丝怔住。
“我拼尽全力想要履行他交给我的任务,也只是因为除此以外,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他的语调变得低沉,“您之前说,阿方索这个身份更适合我。我的意见和您正好相反。我憎恶身为阿方索·特雷多的自己。”
他的苦笑莫名显得狰狞。
“但我也很清楚,在魔法方面我也没有太大的天赋。正因此,我才会成为只擅长杀人的教团一员,而那其实并不是我想做的事。也许您终究是对的。残酷的是,我在您妹妹身上看到了我追寻而不得的真理的光辉。而她对此不以为意,也不愿意理解我。”
奥莉薇亚。
艾格尼丝一震。
阿方索解释:“您误会了,我对奥莉薇亚女士并非那种感情。面对不愿履行职责的神明的愤怒和憧憬……嗯,这样描述比较妥当。”
“我能够理解,”艾格尼丝笑了笑,“奥莉薇亚就是这样。”
科林西亚军已经登上城头。
“艾格尼丝女士。”阿方索的话语中多了一丝急迫。
艾格尼丝再度后退。她已经挨到了窗洞边,只要再往后仰,便会跌出去。
“请您冷静下来,您现在要做的事才是真正的毫无意义。”
“不试一试怎么知道?”她忽地手臂往身侧展,抓住突然现形的另一个人。
“揽紧我,”艾格尼丝低语,“相信我。”
伊恩弯了弯眼角。
阿方索因为第四个人的突然出现惊讶,更何况他认得这黑发绿眼睛的骑士,他上前阻止的动作因此慢了一拍。
艾格尼丝已经拉着伊恩,毫无留恋地后退又一大步。
他们踏入虚空,飞速往冷却的落日坠落。
阿方索留在艾格尼丝视野中的是一个不可置信的滑稽表情。
隔着衣物揪住奥莉薇亚赠予的符石,艾格尼丝念出完整的御风术咒语,几乎在吼:
“起风吧,起风吧,严冬的使者啊,听我号令--!”
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地面上传来惊呼。
艾格尼丝的心重重沉下去。
但紧接着,刮擦过脸颊的冰冷的风骤然开始震颤。
风之精灵响应呼唤,符石变得灼热。
冬风舒展无形无色的羽翼,轻柔地托住艾格尼丝和伊恩的身体,而后以他们为中心旋转起来,吹开流矢,弹飞追击投来的长|枪,顺应艾格尼丝的念头,带他们去往想去的地方。
城墙上的士兵,策马冲上坡道的骑士,站在最高一级台阶上与虎视眈眈的入侵者对峙的首席神官,还有这个时刻偶尔探头出窗外向主城方位眺望的市民,所有人都不禁停下动作,循着风的呼啸,见证了不可思议的光景。
一双人影从神殿钟楼顶飞出,袍发飞扬。
他们的足下开辟出疾风的坡道,穿过神殿外的包围网,向失而复得的布鲁格斯堡中庭降落。
欢呼声像海潮尖的浮沫,掠过艾格尼丝耳畔。但她只看得见侧眸时,恰好与她对视的伊恩的脸庞。
这就是属于他们的烂俗大团圆结局的开端。
苦尽甘来,万众喝彩,勾勒层云的夕阳余烬光芒万丈。
生平第一次,艾格尼丝完全接受了自己身上那名为记忆的诅咒。
永不会忘记这一刻真是太好了。她想。
【THE END OF A Promise Overdue】
第112章 Coda
时值初夏, 荷尔施泰因道边绿草茵茵,野花摇曳。粉蝶穿梭于娇花细草之间,翩然飞掠过车外。艾格尼丝以目光追着蝴蝶远去,正巧望见被车队惊起的鹿群, 身姿优美的生灵三两作伴, 轻盈地窜入繁茂的北国森林, 消失不见。
此情此景勾起久远的记忆, 令人怀念。
她将视线从外间景色挪开, 看向身边人:“盯着我干什么?”
伊恩单手撑头,懒洋洋地答道:“这条路去年我刚走过,没什么好看的, 不如看你。”
艾格尼丝横他一眼。
对方却就势凑过来要亲她。
“你干什么--”艾格尼丝窘迫地推住他胸口,余光往车厢马车的另一角飞。
简低眉垂目地做着编织活, 仿佛对周围的动静一无所觉。
艾格尼丝的脸就更红了。
“有旁人在场你就容易害羞, ”伊恩还嫌闹得不够,直朝她耳边呵气, “事到如今,亲一下算什么?”
她别开脸。
他并未就此放弃, 委屈地低声埋怨:“我已久很久没碰过你了。”
这是事实,艾格尼丝没法反驳。
布鲁格斯惊心动魄的攻防战已然是半年前的事。那之后她和伊恩各有无法推脱的事务缠身, 并没能好好共度悠闲时光。
历经漫长的一月磋商, 科林西亚与多奇亚双方在梅兹重新订立和约。费迪南不仅没能实现吞下南科林西亚的野心, 反而不得不拱手让出幽风山脉以北的所有堡垒控制权。
科林西亚内部也发生了巨大的变革。
反叛的领主受到惩罚。巴姆贝克和卢瓦尔的当权者都大换血, 转交艾格尼丝可以信任的盟友执掌。海恩里希男爵被赐予新头衔,接管桀骜不驯、两度举起叛旗的重镇巴姆贝克。南科林西亚最先向多奇亚投诚的城池和权益也直接又弗雷德加和艾格尼丝分配, 成为公爵夫人和伯爵的直属地。
在这场战争中,双方先后在攻击中使用了魔法, 打破了此前的禁忌。
一旦有了这个先例,此后的纷争中,所有人都必须考虑如何使用、防御魔法。
这也意味着,战争随之变得愈发昂贵。
毕竟不论是足以抵御符石轰击的新型堡垒,还是附魔的武器、甲胄和大型攻城器械,都是只有拥有足够财力和人脉才能到手的资源。为了生存,中小领主们不得不依附于大领主,寻求他们的庇护。尤其在南方,即便族人幸存,不少家族的土地也被战火波及,蒙受了巨大损失,只能放弃悠久的独立传统。
其中不甘心坐视弗雷德加势力增长的人转而直接向公爵夫人投诚,想借布鲁格斯的影响力对伯爵加以制衡。弗雷德加精明且审慎,没有无度的野心,又碍于荷尔施泰因的威慑力,并不愿意与艾格尼丝为敌,便接受了这样的布局。
换而言之,原本只在形式上臣服布鲁格斯的南科林西亚与北方的关联变得更为紧密。而到南方参战的北科林西亚领主见识了荷尔施泰因军的实力之后,都急于与布鲁格斯搞好关系。
三月,理查·拉缪归葬布鲁格斯大圣堂。
作为他的遗孀,艾格尼丝正式接管科林西亚公国。各方封臣正式宣誓效忠的庆典则拖了一个多月。等布鲁格斯堡基本清理重建完毕,艾格尼丝才在万众瞩目之下,穿过修葺一新的主厅,登上主君高座。
那之后还有花之庆典。
大战过后,所有人都迫切需要美酒、舞会和音乐翻开生活新篇章,与伤痛逐渐告别。
艾格尼丝当然是这些重要场合的主角。
在她疲于公务与应酬的时候,伊恩则滞留南方--成为公爵夫人直属领地的城镇必须有人出面打理,与近邻的关系也需要疏通。柯蒂斯这一古老但没落已久的族姓和伊恩受过的教育这时便派上了用处。只要他在南方多一分影响力,反对他待在艾格尼丝身边的声音就会弱一点。因此,伊恩也尽心尽力。
直至六月末,伊恩才终于回到布鲁格斯。
那之后没过多久,艾格尼丝和他便动身北上。名义上,亚伦邀请艾格尼丝前往白鹰城避暑探亲。但这番动作当然也有意强调这对异母兄妹之间关系融洽。
因此,虽然比起之前忙乱的春季要空闲,这一路停留途经南荷尔施泰因各地的主城期间,艾格尼丝还是免不了要和长兄的盟友和臣下们你来我往地客套。身为客人之一,伊恩也表现得颇为安分,没在人前流露出和艾格尼丝亲昵的举止。
但仅仅是他随行这一事实便足够耐人寻味。
所有人都知道众目睽睽之下与公爵夫人一同从钟楼顶一跃而下的是谁。
直至昨日正式进入白鹰城地界,伊恩才乘上艾格尼丝的马车。
念及此,艾格尼丝便往伊恩的方向挪了一点,缓缓将头靠上他肩膀。
伊恩指尖勾着她的一缕散发绕来绕去,他显然对此还是不太满意,飞快地啄了一口她的鼻尖,在她反应前问道:“时隔多年重返故乡,感觉如何?”
艾格尼丝沉默片刻,低声说:“我不知道。”
她曾以为一辈子都不会再回到白鹰城。那里有太多无处安放的回忆。即便是现在,她也依旧不确定应当如何面对母亲爱尔门嘉德。
念及此,她不禁抬眸看向伊恩。
亚伦与伊恩之间显然有过什么带条件的协议。此番亚伦并没有阻止她与伊恩同行,目前也没有提过替她物色新丈夫人选的事。但爱尔门嘉德未必会首肯。
相比父亲路德维希,母亲在艾格尼丝人生上投射的倒影要更长、更难以驱散。
她不想再一次地让母亲失望,但也绝不想跌落回儿时的阴影。
伊恩注视她许久,什么都没说。
“我在外城先下车,你们先去白鹰堡。”
随行的侍官、作陪的荷尔施泰因事务官闻言面面相觑。
“我想在城里走一走。我认识去堡垒的路,不会花太久。”
“可是--是,我明白了,我会转告亚伦大人的。”顿了顿,事务官又说,“但至少请容许护卫在后方随行。”
“当然。”
于是,时隔多年,艾格尼丝再次站在了白鹰城外城喧闹狭窄的街道上。
为了掩藏身份,她和伊恩都披上了斗篷。但跟着他们的那两名护卫身形魁梧,在人群中十分惹眼,艾格尼丝只得命令他们尽可能保持距离。
“为什么要来这里?”这么说着,伊恩错步侧身,免得迎面而来的醉汉撞到她。
“那时,亚伦为了说服我私奔只会下场凄惨,就带我来了外城。”
“这对你应当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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