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叔别气,大和尚为什么要收我为徒呢?从兰溪村算起,我跟他不过是只有两面之缘,”算上昏迷那天也只有三面,“况且我不过一个弱女子,大和尚也没必要故意为难我不是?”沐清溪缓声劝说,又仔细分析。
沐骕听了这番话才想起他确实没问过缘由,智空一说那话他就只顾着生气了,哪还顾得上问别的。
“再者,我在兰溪村的时候曾经向智空大师求医,三叔也知道客儿中毒伤了脑子,到如今还余毒未清。大和尚说有办法为客儿清楚体内的余毒,可见在医术上颇有造诣,若是他只是想为医术找个传人也未可知。”沐清溪拐着弯避开和尚收徒弟这个雷点,把话往别的方向引。
和尚收女徒弟是不合常理,但若是大夫收个女徒弟就没那么苛刻了。本朝风气开放,就连女子都可以拜男子为先生,先头的郑皇后闺中时就曾拜先谢老学士为师,成为一时佳话。
沐骕冷静下来以后,目光不再胶着在“有个和尚竟敢要收我侄女儿做徒弟”这个点上,理智就回来了。
“他果真能治客儿?”沐骕问,客儿的身体一直是他的一块儿心病,沐清溪是女孩儿,终究要嫁人,一旦嫁了人就不能再算是沐家人,兄长这一脉就只剩下客儿。若是客儿有个不好,兄长这一支断了香火,他日他还有什么颜面去见九泉之下的兄长?
沐清溪便将智空和尚所说的法子告诉沐骕,沐骕涉猎广泛,虽然不精通医术,但是读书时几本医理是看过的,听过之后心就放下了几分。回想起来,智空说收徒之后确实还像是有话要说的样子,只是他太生气,二话不说把人给赶出去了。
莫不是真的误会了?
沐骕还是将信将疑,可是心里的抵触是少了。
沐清溪观他神色有所松动,也不再多说什么,再说下去让三叔觉得她是偏着智空那就适得其反了。
“三叔,我最近不好再出门,能不能让白璧和玄圭先来您这儿回话?”沐清溪转开话题,今日之后,智空再上门三叔应该不会把人赶走。只能期望智空和尚别笨的无可救药,不然她这番口舌真是白费了。
上辈子智空和尚明明是个得道高僧啊!
虽然是个喝酒吃肉打麻将的得道高僧。
二月春风似剪刀。
仲春的风微微暖,水塘边的垂柳染上了绿意,风里带着阳光柔软的气息,三两只燕子在窗边飞来飞去,依稀听得清呢喃轻语。
沐清溪坐在水榭里看丫鬟们忙来忙去,地上的荒草被清理掉之后清辉院变得空旷了许多。葡萄架子上的枯藤没动,却多了几棵新鲜的秧苗,一点嫩嫩的绿,可怜可爱。
锦绣从前面的凝碧阁过来,手上捧着一件鹅黄色织锦斗篷,进了屋子将斗篷给沐清溪披上,忍不住念叨:“水边风大,小姐还是别坐的太久。”
沐清溪回神见是她,挥退了旁边伺候的小丫鬟,锦绣便从袖中取出一封信递给她,一边说道:“这是白璧送过来的。”
酒铺的事她全权托付给了三叔,白璧和玄圭回话也都回到三叔那边去,只要定期向她汇报即可。
白璧找的小院就在坊市区,跟柳树大街隔了四条街,院子稍显偏僻但胜在宽敞亮堂。沐清溪没能亲自过去,只让琉璃和春棠去走了一趟,说是屋子不少,七八十个酒缸都放得下。且地下还有个大的地窖,正适合存酒。
能在京城找到这么个院子也是难得,不知白璧在上面费了多少心思。
沐清溪接过信展开来看,玄圭带着酩酊几个小的都已经住进小院,酿酒的器具和材料都准备齐了,按照她的吩咐,白璧和玄圭打算先酿玉友酒。以辣蓼、勒母藤、苍耳各两斤,青蒿、桑叶各减半,用石臼捣烂取汁,加适量的杏仁,去皮去尖,细细研磨之后放入汁内。然后将糯米过水淘洗晾干,研碎成粉末状,拌入药汁。之后便将其团成饼状小曲,以青蒿覆盖,放置在背阴通风处,不可见光。这种酒的好处是治曲时间短,只要一个月就可出酒曲。难就难在酒曲饼子要熟透,且注意不能超过一个月,否则酒曲便容易腐坏。况且春日万物生发,青蒿和桑叶都要取新生的嫩芽为佳,这也是沐清溪将它列为首选的缘故。
余下的玄圭还带过来不少未处置的酒曲,沐清溪挑了两种出来,一种是莲子曲,一种是桃花曲。莲子曲现在酿上,等到五月里开缸恰好能喝上新鲜的莲香酒。桃花酒本该是春天喝最好,今年又恰好是三年一度的会试,只可惜沐清溪来得太晚,这时候再酿没有三个月是不成的,只好让玄圭先把酒曲好生收着,等到来年再用。
玄圭回的却是关于王二,沐清溪见到这个名字愣了一下才想起是谁,忙顺着看下去,越看却是越皱眉。据玄圭所说,沐清溪离开之后不久王二也搬离了兰溪村,且去向不明,张嫂子也一同消失不见。他向村里人打听过,几乎没人知道王二和张嫂子去了哪,还是后来去找了里正,又借着跟博闻县知县赵耕赵大人的关系,找了县中户籍变动才查到,王二似乎是打算带着张嫂子去见张嫂子的父母。
“王二哥跟张嫂子这是成了?”
沐清溪抬头,原来是锦绣也凑过来看了一眼,恰好看到信上张嫂子和王二的事。
“小姐,您还在怀疑王二哥?”锦绣看沐清溪皱着眉,问道。
沐清溪点点头又摇摇头,她觉得自己可能真的是多心了。王二怎么看都不像是会跟安远侯府有牵扯的,何况张嫂子的来历大家都清楚的,也跟京里扯不上关系。
“大概是我想多了。”她答道,转而问起别的,“让你打听的事可有眉目?”
锦绣正了神色,脸上却有些为难,“小姐吩咐不可惊动旁人,奴婢不能直接问,只是借着初回沐家的缘故试着打听了几个以前在府里伺候的丫鬟的去向,可是没人知道,只说是打发出去了,去了哪就不清楚了。”
她没说的是,像老夫人身边服侍的张嬷嬷和紫蝶等人约莫是知道的,可是沐清溪既然吩咐了不能惊动别人,尤其是老夫人,那老夫人身边的人就绝对不能问。
沐清溪叹了口气,她猜到会是这个结果,可是这个结果摆在眼前的时候还是觉得有点沮丧。这事不能怪锦绣,而且锦绣也不是全无收获。
“如果不是心里有鬼,又何必要把三年前在府里服侍的人都打发出去呢?可不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了?”沐清溪说道,在心底盘算起下一步该怎么做。
她跟老夫人的关系其实正处在一个很微妙的点上,为了客儿她暂时不能动,不能从老夫人身边下手,那么就只有徐氏身边和杜家了。
“我要给姨母写封信,唤春雁过来,让她务必要亲自送到姨母手上。”沐清溪走到小书房里,锦绣为她铺纸磨墨,沐清溪提笔思忖半晌,落笔便成一封家书。春雁早候在一旁,沐清溪将信递给她,“代我问姨母好,若是姨母问起这封信的缘故,就说是我想念母亲了,别的都不必说。”
春雁领命而去,不多时便回来回复道:“夫人说事情她一定办妥,小姐等着听信儿就是。”
“娘,咱们这么去万一祖母知道了怎么办?”沐清菀忧心忡忡地挽着徐氏的手臂,她的禁足还没解开,今日是明华公主的宴会,徐氏瞒着阖府上下把她给带了出来。
徐氏拍拍她的手,安慰道:“不必怕,公主给咱们侯府下了帖子,咱们不去岂不是对公主不敬?你只管放心就是,老夫人问起来我自有应对。”便是拼着被老夫人处置,她也不能错过这次花会。不为别的,她的女儿要及笄说人家了,若是不在此时扬名,难道要像她当年似的委曲求全嫁个没用的东西?
所以,哪怕明知道老夫人不许,她还是带着沐清菀过来了。
“那、那沐清溪那个贱丫头呢?”沐清菀恨恨地问道,若不是沐清溪她也不会被罚禁足。
徐氏笑得一脸得意,“你放心,明华公主的帖子哪里会给个小丫头,咱们府上自然是给娘的,娘要带谁去就带谁去,沐清溪若是想去,让她只管找她那个狐狸精的娘去!”
沐清菀闻言笑得欢畅,想想这可是明华公主的宴会,以前她待在家里看着沐清溪跟着大夫人出入于高门之家,来往的都是高门嫡女,眼高于顶。那些人看到她犹恐避之不及,好像她是地上的一滩烂泥,沾上了就会掉身份似的。可是如今身份颠倒,她是身份高贵的侯府嫡女,沐清溪现在就是地里的一根烂草荐子,谁都该去踩上一脚!
那些从前属于沐清溪的,现在都是她沐清菀的,全部都是!
明华公主是两代帝王最宠爱的公主,这画南别苑是烈帝当年赐给明华公主的嫁妆之一。别院坐落在城郊南山下,这一片连绵起伏的庄子大多都是皇家宗室所有,其中尤以画南别苑的位置最佳。别院占地极广,内里无论是九曲回廊还是庭院楼宇俱是巧夺天工。庄子里引了曲江水,环绕庭院假山花园而过,自成一景,因此特别得明华公主喜欢。
明华公主虽然是女子,今日宴会请的却不只是女子,而是开了两桌。前院一桌,摆在花园里,由驸马出面招待,后院一桌摆在湖心亭旁,明华公主亲自出席。曲江支流穿前院出后院,正是上游下游之别,故而明华公主便特地巧设心思设计了曲水流觞宴,仿古人兰亭修褉盛事。
“娘,小舅舅过来了没?”明华公主的女儿曹元瑜此刻正缠着母亲。
曹元瑜今年十五岁,性情活泼开朗。
明华公主被女儿缠得头疼,只好道:“还没呢,你小舅舅也是大忙人,怕不会提前过来的。你呀乖乖的不许惹事,帮娘招待客人去。”
曹元瑜撅着嘴一脸不情愿,“我才不想去呢,那些人一个个都不安好心,见了我便是一脸笑,底下还不知道在盘算什么呢。”
明华公主无奈,却不忍心苛责女儿。她是当朝公主,又深受皇恩浩荡,便免不了被人奉承逢迎。那些入不了她的眼的便把注意打到了她的女儿身上。曹元瑜之所以这么说也是因为撞破了一个她以为的“好友”在背后道长短,自那以后性子就有些左了,跟谁都不爱交际。
身在皇室,享受了身份带来的荣光,便也不得不承受荣光之后的黑暗。她不忍心强迫女儿,又担心她性子太直,只好从旁劝着,想着等她长大些就好了。
“你呀你,不能因为王家姑娘一人便否定了所有人。你处在这个位置上,自然有无数人想从你这得到好处,你需要的只是去分辨。哪些人有几分真心,哪些人通篇谎话,若是照你这么下去,真是谁都不必见了。”说完见女儿还是撅着嘴,只好唤过嬷嬷,让女儿去散散心。
她知道曹元瑜不喜欢这样的宴会,可是她这么做不仅仅是为了名声,更为了施恩。公主不能参政,她的驸马在朝中也非要职,而她的弟弟却是先皇唯一仅剩的皇子。
赵玹、赵玦、赵玟都没了,教她怎么能放心的安享公主的荣华富贵?
第067章 景王
日头渐高,画南别苑的人越来越多。门口事先安排了小厮帮着停马车,即便如此,没过多久门前的马车也都排起了长串。明华公主身份摆在那,能入的她的眼的自然也不是寻常人。因此,别苑门前的马车只有更华贵的。
香楠木车厢里,眉目姣好的少女双唇微微抿着,一旁的华装妇人正徐徐地嘱咐着什么,“妩儿,你年纪不小,无论如何今年都该将亲事定下来了。这宴会明面上是赏花,可到底是赏花还是赏人大家心里各自清楚。明华公主今日不只是请了世家贵胄,还有几位早有才名的士子。你只管安心去挑,凭咱们柳家的家世断不会委屈了你。”
少女穿了件鹅黄色的折枝迎春纹褙子,下身是十二幅的彩蝶穿花湘裙,她文静地坐在那,裙摆铺展开在周身,映着白皙精致的五官,美得倾城如画。
只是少女此时双手紧紧绞在一起,眉峰轻蹙,显然是不愿听从妇人的吩咐。她却不曾出言抵触而是柔声答道:“母亲放心,女儿不敢放肆,一切都听母亲的安排。”她的心里已经有了一个人,可是那个人高高在上遥不可及,明知不可能,她又如何能违背父母之命将家族置于险地?
脑海里浮现出一个潇洒颀长的身影,他面容清峻,眉目清冷。她从不曾见他笑过,却牢牢地记住了那双深沉如墨的眼睛,叫人看一眼便不自觉地沉醉,哪怕底下是万劫不复的深渊也甘之如饴……
妇人看着自己的女儿,心里是极为满意的。单论相貌,满京城大概也只有王家女能与之相匹配,想到这那日曲江画舫上那道纤细窈窕的身影忽然显现在脑海,妇人迟疑了一下——或许还应该加上她,那个像枝叶间穿梭的阳光般的少女。
可是,那又如何?
不管是沐清溪还是王家王可儿,都不过是绣花枕头,她的女儿是当朝殿阁大学士的孙女,饱读诗书,才华横溢,谁人能比得过?
“明华公主此次宴会怕是为了给二公子挑选意中人,你不必过于外露,只管看着便是。”妇人继续嘱咐。皇上虽说宠爱明华公主,但是驸马也不过是在礼部挂了虚职,毕竟是先皇的女儿,当今这份宠有几分真心还难说,他们柳家也不必攀公主府的荣耀。
少女轻轻点头,表示自己都已记住。就算娘亲不说她也不打算出风头,她已是京中闺秀第一人,根本不必再去追求这些虚名,她唯一所想所求的不过是能得那一人青眼,可是,求而不得,辗转反侧。
母女俩说着话,忽听得外面一阵马蹄声经过。
是谁竟然在明华公主的别苑前纵马疾驰?竟不怕公主怪罪?
少女好奇地掀起窗帘向外看去。
这一看,立时瞪大了眼睛——那道身影,她做梦都忘不了!竟是他!
他怎么会在这?!
少女刚刚沉静下来的心忽然间跳得极快,扑通扑通,一声声,让她明白她根本没有自己所想的那么洒脱。
赵璟下马便立即被人迎进了前院,驸马曹茂一见他来立刻迎了上去,朗声笑道:“可算是来了,公主和元瑜望眼欲穿,都来问了几遍了。”曹茂今年三十多岁,他生的文雅隽秀,乍一眼看去像是个文弱书生,却比书生多了一份沉稳,三分世故。
对这个姐夫赵璟向来是尊敬的,打过招呼,曹茂便催他先去后院见妻子和女儿。赵璟想也知道后院现在定然是一群莺莺燕燕,明华公主的这个花会说白了就是给京中子弟开的相亲宴会,今天特地请他过来无非就是因为太后又在催他成亲。心中虽然略有不耐,但是他向来对姐姐亲近,并不曾展露在脸上,外人看去依然是一副宠辱不惊的模样。
他抬步往后院走,特地避开主路挑了条偏远僻静的小路。前面人生鼎沸,这里倒还清静。院子里的桃花正在抽枝展叶,粉红的花骨朵点缀在枝头,一片红红白白的娇艳。昔年他未出宫时,常常在凤仪宫中见到这样的桃花,灼灼其华,是母亲最喜欢的花。后来离京上山,拜师学艺,砚山也有桃花,却是四月里才疏疏落落的开,山上风冷,即便开了也大多凄凄惨惨。再后来父皇和母后去世,凤仪宫换了主人,里面的桃花也被换成了梅花、牡丹。北境常年是见不到桃花的,那里黄沙漫天,风沙肆虐,绵软多情的桃花不及开放便被狂风吹落。
算起来,他有许多年都不曾有这样悠闲的心境。
兵权,朝堂,皇帝……
“谁在那里!”赵璟忽然看向某处。他虽然心中思绪纷纷,常年养成的警觉性却丝毫不减。
沐清溪被曹元瑜拉着从树后走出来,心中满是尴尬。
曹元瑜大大方方地走出来,一点没有躲躲藏藏的心虚,还笑着走到赵璟面前福身一礼,说道:“小舅舅可算是来了,娘亲刚刚还说你再不来就派人去府上抓人了!”
沐清溪不知来人身份,但是听曹元瑜唤他小舅舅,思及曹元瑜的身份,心中明了——这位想必就是郑皇后的嫡子,明华公主一母同胞的弟弟,景王殿下赵璟。
景王殿下那天在醇枫楼里帮她解了围,她醒过来的时候景王已经离开,只有大和尚还在风霁堂。大和尚言称景王不喜别人打扰,她便不曾亲自上门道谢,三叔和三婶备了一份礼送到景王府便罢了,没想到他竟然也会来明华公主的宴会。
她跟着曹元瑜行礼,听着曹元瑜与景王殿下交谈,一直低着头站在一旁,努力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这位殿下将来是要谋反的夺位的,她还是远着些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