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昙以医剑将他们治好以后,他们全都失去记忆。
面对这些无家可归的幸存者,奚昙将他们送去了自己的故乡,极北之海附近的雪原。
沧海桑田,雪原面积早已不似当年,更不见人类踪迹。
然而魔族制造的瘟疫不曾蔓延过来,此地反而成为一片净土。
奚昙和小黛也暂时留在了雪原。
奚昙一边教导那些幸存者如何在雪原生活,一边研究他们为何能够抵抗碎心。
可惜一无所获。
外边的世界越来越乱,碎心怪物出现的频率也在加快。
奚昙始终摸不清楚他出没的规律,接连又从不同的地方,捡了不少幸存者回来。
再加上一些逃难逃到雪原的人族,五十年时间,雪原之上竟然再次繁衍出了一个颇具规模的人族村庄。
奚昙莫名其妙当上了“村长”。
小黛也成为村民口中的“村长夫人”。
奚昙心中五味杂陈。
一直以来,他对自己本源为人类这件事始终没有认同感。
甚至觉得自家先祖为救雪原凡人而放弃羽化成神,是种不明智的举动。
先祖救下的那些凡人,有几个能活过百年?
若是先祖一举成神,长生不死,分明可以拯救更多。
至少奚昙不会拿自己的命,去交换这些更迭速度极快的凡人的命。
怎么算都是一笔赔本的买卖。
可自从奚昙为了了解碎心怪,亲手养大几个幸存的孩童。
又看着自己捡回来的那些小生命一点点长大,婚嫁生子过大寿。
奚昙才深知成长的不易,以及生命的可贵。
而在生出这份感悟的同时,他也收获了从前求之不得的“心动”。
武神说的没错,他从前钻了牛角尖。
石心人是会动心的。
他一直不曾动心,是因为情缘这东西,可遇而不可求。
令候特意留给燕澜观看的记忆碎片,定然不会侧重奚昙和小黛之间的情感。
但迟钝如姜拂衣,也不难从一些片段中,看出两人之间自然而然流淌着的情愫。
从前姜拂衣时常会想,外婆会是个多么优秀另类的奇女子,才能令外公动心。
却忘记了,石心人最害怕的其实是润物无声,滴水穿石。
外婆不见得拥有绝顶的美貌,更不见得聪慧过人,但命运将他们绑在一起,彼此相伴,不弃不离。
她会走进外公心里去,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姜拂衣很有经验。
只不过望着眼前岁月静好的场景,姜拂衣心中却满是感伤。
这种记忆虽然温馨,却也挺平淡,在记忆长河里通常不会太过显著,根本没有单独拎出来给燕澜观看的必要。
除非,这是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平静。
也是这村庄最后的一点温馨。
果不其然。
在下一个记忆碎片之中,雪原已经成为一片炼狱。
残阳下,入眼的是一具具横七竖八的尸体,一张张痛苦扭曲的面容。
这其中包括一些姜拂衣跟随外公的记忆,有幸看着他们从小到老的眼熟之人。
身为一名看客,姜拂衣的心都禁不住狠狠一痛。
难以想象外公亲眼见到这一幕时,所遭受的冲击。
“阿拂……”燕澜喊她一声,嗓音微微颤。
姜拂衣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过去,脑海里一刹那“嗡”的一声。
她看到了小黛的尸体,可怜的倒在“村长”门前的雪地里。
心脏碎裂,七孔流血,但是她没有捂住心口,而是将身体蜷缩成一团。
外婆死了。
和姜拂衣之前猜测的一样,外婆真的死在碎心怪物手中。
从她临死前的姿势来看,似乎在保护腹部,应是已经怀有身孕。
燕澜不知如何安慰姜拂衣,只能靠近她,指向远处:“他在那里。”
姜拂衣面无表情的望过去。
在雪山脚下,正站着一名青衣男子。
五官深刻,眉锋似刀,透着一股迫人的气势。
此刻安静站着死透了的村庄外围,像是在等人。
姜拂衣死死盯着他。
她对碎心怪物浓烈的恨意,在这一刻终于攀到了顶峰。
奚昙只是去往附近的山峦寻找剑石,并未走远,感知到异样,立刻返回雪原。
远远窥见遍地走兽的尸体,他心中已是惊惶。
等见到已经绝了生机的雪原,他的心碎了一半。
落在小黛身边时,奚昙是整个摔落在地的,浑身颤抖着将小黛从地上捞起来,抱在怀中。
这一刻他才知道,人在悲痛至极时,心脏是麻木的,脑袋是空白的,甚至连眼泪都会忘记落下来。
“好久以前,我记得我曾经来过这里。”
青衣男子一直在等奚昙,见他回来之后,才提起步子朝村子里走去,“当时我修为尚浅,尚未修出人身,似只妖兽的模样……我还记得雪山脚下曾经住着一位有名的铁匠,擅铸长剑。那天,一群人打了胜仗回来,极为开心,我被他们的欢笑声吸引而来,只觉得他们脸上的笑容格外扎眼,令我心中不快,便故意刁难那铁匠,不曾想他竟真将自己的心给亲手剜了出来……”
奚昙仍处于浑噩之中,跪在地上默然无声。
“你和那铁匠究竟是什么关系?你是他的后人?”青衣男子已经走进遍地尸体的村子里,“这些年,你一直都在追寻我的踪迹,是想为你的先祖复仇?”
奚昙从小黛的尸身上抬起头:“你先告诉我为什么?我再回答你想知道的。”
青衣男子颇为疑惑:“什么为什么?”
奚昙想破脑袋也想不通:“他们都曾在你的天赋之下活命,不受碎心的影响,只是神智失常,为何现在……”
他终于从麻木中清醒,语带哽咽,难以继续说下去。
“ 忘记告诉你。”青衣男子自我介绍,“我名唤撕,撕心裂肺的撕。诞生于这世间种种痛苦,天赋也是能够释放痛苦,令尔等撕心裂肺的痛苦。”
他边说边笑,“哪怕初生婴儿也知世间苦,生下来总是先学会哭。真正不知痛的有谁?目前我只知一种,疯子。这些你所谓的幸存者,其实都是天生心智残缺,精神力不正常的疯子,他们原本活在各自的世界中,根本不知痛为何物。”
“撕心裂肺……”
奚昙一手搂着小黛,一手捂住自己的胸口,如同堕入了冰窖。
原来……
原来小黛和这些村民,并不是遭受攻击之后才变的疯癫,而是因为天生疯癫才能在撕的天赋之下保住了一条命。
奚昙却费尽心思的修习医剑,治好他们的疯癫,将他们从自己的世界拉回到了现实。
清醒以后,他们便能感知到肉身的痛,体会到世间的苦。
“是我害死了他们……?”奚昙不敢相信,也不愿意相信,“不可能,起初我只捡到我夫人一个。后来你每次出手,我都可以捡回来一堆疯子,同一片区域里,竟有这么多心智残缺之人?”
“这就需要去问一问始祖魔族,他们针对人族而制造的武器,导致了大量疯癫人类诞生。”撕提起始祖魔族,一幅又爱又恨的模样。
天下大乱,痛苦蔓延滋生,撕获得了大量修行所需要的能量。
可是陡然滋生太多,又令他不堪重负,陷入痛苦,不得不外出释放。
“石心人,其实你也不必太过自责。”撕安慰了奚昙一句,“他们先前可以逃过,是我并不在意他们的死活。今日我是特意出手,即使他们还都是疯子,同样逃不过。唯一的区别,是痛苦的程度。”
至于为何要屠了这片雪原。
撕发现奚昙生有一颗坚不可摧的石头剑心,令他颇感兴趣。
想要碎掉奚昙这颗剑心,自然先要令他体会到无边痛苦。
碎起来,才会更有把握。
“不过如此。”撕的眼底浮出一抹无聊的笑意,“你的这颗石头剑心,比我想象中脆弱太多,无甚趣味。”
他一步一步的朝奚昙走过去,每一步都好像踩在奚昙的心脏上。
奚昙的石头剑心,骤然在胸腔内碎裂成一团渣滓!
撕望着他口中涌出的鲜血,与他擦肩而过时,脚步微微顿:“你还不曾告诉我,为何要寻找我?寻我,等于是寻找痛苦,面对我,便是要面对撕心裂肺。世人真是喜欢自讨苦吃。”
他嘴角划过一丝淡淡的戏谑,越过奚昙。
然而没走多远,听见奚昙在背后冷冷道:“我准允你走了吗?”
撕微微一愣,唇边的戏谑逐渐消失。
背后石心人的剑心确实已经碎裂,心脉也已尽毁。
撕能感受到他在释放强烈的痛苦之意,可是他的生命力为何不见流逝,反而在迅速增强?
撕纳闷转身,望向奚昙:“你……”
奚昙已从地上跄踉着站起身,直面眼前的“撕心裂肺”。
奚昙的脸色,因极度痛苦的身心而苍白骇人,长发却因失控的剑气而四散飘起。
随他抬起手臂,雪原周遭的十几座悬山悉数化为造型不一的巨剑,又随他覆掌,剑尖下沉,轰隆着插入地脉。
巨剑剑柄首尾相连,剑光结成金网,形成困兽于笼的剑阵。
奚昙猩红着一双眼睛,指着他,一字一顿的重复一遍:“老怪物,我准允你离开了吗?”
姜拂衣稳住情绪之后,认真观察“撕”。
眼前虽然遍地尸骸,但都是三万年前的往事,是无法更改的事实,而撕则是他们正在面对的难题。
此刻亲眼见到悬山剑阵,姜拂衣被震撼的头皮发麻。
终于明白为何暮西辞总说石心人厉害。
姜拂衣将视线从撕的身上,转到周围那十几柄巨大的悬山剑:“按道理说,只要我的天赋足够,我应该也可以化山为剑,布下这种剑阵。区别只是外公已经七八千岁,修为精深,剑阵更具威力?”
燕澜:“嗯。”
他从《归墟志》里看多了关于大荒怪物那些惊天动地的描述,平生也是第一次见到这般令人惊骇的场景。
因为这一路遇到的大荒怪物,基本都被封印磨平了棱角,精力和法力所剩无几。
大荒怪物的天赋强度、波及范围,和他们的精力、法力脱不开关系。
燕澜又提醒:“除了年纪和修为的因素,这些大荒悬浮山灵气十足,‘铸’出的神剑自然威力更强。而我们这个时代,除了飞凰山,已经没有悬浮山了。”
姜拂衣点了点头,也就是说,哪怕石心人的天赋一代比一代更强,受到自然因素的影响,也无法再复刻眼前的悬山剑威。
同样的,除了沈云竹那个慧极必伤之外,大荒怪物即使不被封印消磨,也一样受限。
九天神族所受的限制更重,不仅法力受限,更容易遭受人间浊气污染。
唯有正常人族一直在不断发觉天赋,稳步提升。
从这一点来看,大荒确实变成了真正的人间。
姜拂衣摒除杂念,继续从奚昙身上学习他对剑心之力的运用。
撕立在悬山剑阵中央,头顶上方已经看不到云层,唯有翻滚成浪的剑气。
他盯着奚昙,眼中的轻视消失殆尽:“你心脉尽毁,为何还能活着?”
不是所有生物都具备心脏这个器官,但只要是活物,必定生有“心脉”,也就是支撑生命体存在的脉络。
奚昙的情况,超出了撕对生命体的认知。
“这世上你不知道的事情,还有很多。”奚昙以左手捕捉周围的万物之灵,右手则从自己灵台抽出一缕记忆。
随后双手结印,迅速凝结成一支信箭,将撕的天赋和容貌记录的一清二楚。
奚昙放飞信箭,“去!”
信箭不受阻碍的穿透悬山剑阵,朝武神的方位飞去。
撕微微愣,忽又笑道:“你当真比我以为的有趣多了,这么快便从悲痛中冷静下来,想起搬救兵。”
奚昙原本就没打算和他一对一的硬拼,悬山剑阵只为将他困在雪原。
心脏已碎的情况下,奚昙的剑气大打折扣,能维持住剑阵已是他的极限。
撕颇为好奇:“你请的谁?我听闻你与焚琴劫火关系不错,你请他帮忙?”
奚昙知道自己应该和撕东拉西扯,拖延时间。
可是奚昙做不到,他的胸口憋得难受,胸腔内仿佛有一颗虚无的心脏,濒临破碎的边缘。
他冷冷道:“你想知道我请了谁帮忙,就留下来等着瞧。害怕的话,你也可以选择逃走,尝一尝我剑阵的威力。”
撕好笑:“你认为我还会怕谁?”
从前他确顾虑颇多,不太喜欢暴露自己,可近来大荒战乱四起,供他修炼的能量早已溢出到不得不出来排解的地步。
他敢说,现今的大荒怪物里,论杀伤力他能排进前三。
“但我没必要和你浪费时间,更没无聊到去和你们争什么排名。”
撕撂下这句话,忽然似烟雾一般腾空。
他并未直接去冲击剑阵,而是定在剑阵的正中央位置。
撕的背后蓦地抽出几十根黑色触手,在他身侧狂舞。
触手表面黏黏糊糊,如同沼泽,沼泽之下“封印”着一张张扭曲痛苦的人脸,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尖啸。
一瞬间,奚昙如同堕入无边地狱,哪怕封住耳识也没用,那些糅杂在一起的、痛苦到极致的尖啸,直达心底,震颤灵魂。
撕目望更多的鲜血从他口中涌出:“你只是碎心脉而不死罢了,真觉得自己有本事克制我?我要杀你,并不是什么难事。可我如今有几分欣赏你,并不想立刻要你的命。奚昙,你年纪还小,莫要意气用事,将剑阵开启,我留给你成长的机会,今后再寻我复仇……”
“你废话真多!”奚昙顶住那股震颤,咬牙催动剑阵,上方的剑气凝结出剑雷,朝撕劈去!
那些剑雷劈在撕的触手上,仅仅是劈掉了几张“面孔”。
剑气飞溅在其他的“面孔”上,反而加剧了惨叫声,令触手变的更加粗壮。
撕摇头:“糊涂。”
话音落下,他背后触手中的绝大多数,兵分十几路,向那十几柄悬山化做的巨剑延伸。
它们似藤蔓一般,缠上扎入地面的巨剑,粘稠的黑色液体逐渐污染剑身,入侵剑气。
剑气其实是由奚昙从心脉释放的,剑气被污染,奚昙也会遭到反噬。
奚昙想要控阵驱邪,却连手臂都抬不起来。
他仿佛被一条无形的触手自脚踝缠绕到脖颈,难以喘息,动弹不得,站立不稳。
巨剑失去控制,不断震颤,引动的整个雪原爆发地震,居中的大雪山有雪崩的趋势。
山巅厚重的积雪开始滚落,掩埋在下方的古旧神殿,逐渐显露出冰山一角。
“撕的触手变化很大。”
已知结局,姜拂衣并不担心奚昙。
她指着那些令人浑身汗毛竖起的黑色触手,“从海底伸出来的触手类似冰晶,颜色透明,没有‘人脸’,更听不到惨叫。当初我娘被触手拉入海底,我若看到的是这种,肯定会怀疑海底还有一个怪物。”
燕澜也觉着奇怪:“撕被封印消耗和弱化之后,按道理说,触手应该还是原本的样子,仅仅是威力减弱。对比触手前后的差别,冰晶状态,像是被净化了?”
“净化?”姜拂衣琢磨,“这些人脸是不是生灵剧痛之下产生的怨气?”
“可能是。”隔着时间墙,燕澜无法感知,“佛道好像说,众生痛苦的根源,来源于五蕴炽盛。以我浅薄的理解,是说一切痛苦来自于我们的感受。”
姜拂衣因为亦孤行的佛剑,对佛道有一些简单的了解,知道五蕴指的是色、受、想、行、识。
五蕴炽盛,顾名思义,是说这五蕴都像被火燃烧。
燕澜继续道:“佛经有云,诸行无常,诸法无我,涅槃寂静。大概是说,只要我感知不到我的存在,五蕴皆空,便可渡一切苦厄?”
姜拂衣似懂非懂:“你的意思是,撕的触手是被我们石心人的佛道剑意净化了?”
燕澜微微颔首,猜测道:“以撕的天赋修为,净化不可能一蹴而就,必定是一个日积月累的过程。在这漫长的过程中,还要承受和抵抗他的碎心攻击,这个怪物,当真只能由你们石心人来镇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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