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温吞地点点头,低垂眉眼,温声细语地将之前说过的怕水往事又说了一遍,滚瓜烂熟,一气呵成,像在背书似的流畅无比。
嵇令颐瞪着他,不怎么相信刚才那熟练的凫水会出自一个怕水的人,他便若无其事地将脑袋埋进她颈窝,不让她看自己暗自欢欣的脸,虚弱道:“我的确怕水,那时候我才八岁,可就是因为怕,所以不能不会。”
他的手臂上被炸伤了一块,裸露在外面被水泡胀,看起来有些狰狞吓人,她想起之前看到的那节打结的沾血布条,总算放过了他。
今日本就是航运的日子,风虽然喧嚣但到底没下雨,两人飘了一段后水流渐渐慢了下去,再稍一会儿日头重新从云层后冒了出来。
在没找到赵忱临之前她透支了自己所有的力气,一见到他后则不知道怎么的突然就娇气了起来,人一旦松懈下来便很难再聚起那口气。她让他将受伤的手臂搁在木板上尽量别再碰水,他就一一照做,沉迷地盯着她清浅如画的眼睛,低低地“嗯”了一声,然后像是知道她已然浑身没气力了,又单臂将她往上颠了颠,贴着她说了句:“抱紧了。”
他带个人也游得轻松,两人在离锡城大约百里的地方上了岸,嵇令颐正疑惑为何不索性出了锡城去袁问筠那儿,他只说在这处等船。
这话说的没头没尾,嵇令颐还要再问,赵忱临往前方那座破庙指了指,短促地说了声:“去那儿。”
他走得急,抓住她的手冰冷刺骨,脚步也有些乱,不似平日沉稳。嵇令颐只当是出水后湿着衣服才冻人,当务之急确实是先拧干身上的衣裳,并给他简单处理下伤口。
两人进了那座破破烂烂的庙里,房梁上结满了蛛网,贡品香火连个影都没有,锡城快成了死城,有进无出,自然没人再来庙里祈福上香。
赵忱临径直往那佛像身后走去,摸索了一番,翻出一小把还未用过的檀香,折回身又把腰间的剑放在她面前,只说自己去捡些树枝柴火。
嵇令颐想跟着去又被他按住了肩膀,他说:“你瞧瞧你的嘴唇,白得跟打了霜似的,等下没走两步被风一吹倒在路上,我还得把你背回来。”
他说他会快去快回,她只能抱着剑把庙里转了几圈,挪动物什,把香案上那块绒布扯下来整理出一个勉强席地的挡风角落,才刚理好,赵忱临便抱着一大堆柴木回来了。
他似乎对这种风餐露宿的生活很有经验,那檀香在他手里一划就点了火,分了点稻草出来把火引大,再稳稳地搭起了柴木。
火焰映照出两人的脸,嵇令颐呼出一口气,她已经冷得在打摆子了,赵忱临伸手过来帮她解衣裳,说不然会风寒。
她慌忙拦了两下,只说自己来,赵忱临便从善如流地自顾自脱了上衣绞干后把自己的双眼蒙起来,而后稳稳地伸手至她颈后,把海棠红的小衣细带一抽,流畅地解了下来,好像早在心里预演了百遍。
这之后他便老老实实地背过身屈膝坐下,用宽厚身体将她挡住,温声让她不必着急,一定要把衣裳烘干。
听着身后短暂的安静后终于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赵忱临慢吞吞地捻了捻手指,停下后又不满足地摩挲了两下,神情自若。
其他都可以不动,那条心心念念的细带一定要解到。
第87章
嵇令颐大概烘干了下贴身衣物后就穿了回去, 她伸手去拉赵忱临,想让他离火苗近一些烤一烤,可甫一碰到他的后背, 却发觉他明明背对火焰可背上仍是冰冷僵硬。
她皱眉, 想起这段时间他好似一直体温偏低, 心里不禁一紧, 想也没想三下五除二解了他眼睛上的衣裳架在火堆上,声音不由地严肃了起来:“你怎么会冰成这样?”
赵忱临慢吞吞地后仰了上半身, 坐姿散漫, 侧过脸细细地描摹她的眉眼, 不太在意:“估计是寒毒快发作了。”
他倒是四平八稳,嵇令颐一下子就着急了起来,坐立难安,惊呼道:“你说什么?”
“已经好了许多了,先前发作的频繁, 自打被你约束着, 不知已逃掉了几次。”他见她湿发未干,搭在肩膀后又浸润出一条条水线, 有些嗔怪地扯过他的衣裳想为她绞干头发, “不是让你把身上都烘干么?着急什么。”
嵇令颐哪里还等得住, 她抬手掐住他关内为其平脉,仔细思辨只觉指下脉律浮紧凝滞,细若游丝, 眉头皱得更紧。
她身上什么东西都没带,这荒郊野岭的, 也不知道哪里去寻药石,只能暗暗祈祷他自己扛过去, 可千万别在此时发作。
想及此,她看他浑身上下哪哪都不顺眼哪哪都看起来惨不忍睹好像下一秒就要昏倒,连忙拦下欲为自己拧干头发的赵忱临,转而蹲伏在他身前先处理他身上的伤。
他手臂上被扎伤的伤口一直在往外流血,脱去了衣裳后顺着手臂不住地往下流,几乎爬满了半条胳膊,吓人非常。
嵇令颐挑了内里衬裙干净的布料撕了两条下来,见他兴致勃勃地拿手指缠绕她的发尾,便不客气地拍了下他的手背,歪了下头后冲他横放在腿上的剑努努嘴:“割下来。”
赵忱临一怔,顺着她的目光往自己胯间看了一眼,抬起头:“割下来?”
虽然一脸茫然,他还是抽剑出鞘递给了她,像是被人牙子发卖了还帮着数钱的傻子。
她见他一副欲言又止好像有什么难言之隐需要拐弯抹角与她商讨的模样,没忍住扑哧一声笑出了声,指了指自己的头发。
她切了一段干燥的下来,在火上点着了后用布条接下了灰,简单处理了下他的伤口后把发灰撒在血肉模糊之处敷好,然后再用布条束紧了。
她一边动作一边解释:“这是发灰,没办法的办法,以前村子里会用这个土办法止血。”
赵忱临乖顺地“嗯”了一声,将剑鞘放在一旁,而后按着她的肩膀让她坐在他腿上,诱哄道:“蹲着做甚,多累啊。”
他让她坐实在自己大腿上,一眨不眨地盯着她专心致志一心投在他身上的认真模样,心里又酸又甜地摸了摸她那截短的发,爱不释手的样子。
他虽狼狈可看起来心情颇佳,但嵇令颐却被他缠得满头大汗,只因她处理着他的伤口,他就像安分不住的家犬一直往她身前凑,她几次推开他的下巴对方都乐此不疲地挨过来。他在她手里寒毒发作的次数不多,可一次比一次磨人,也许是人在病中总有些反差,他的口吻中含了一丝与她撒娇讨好的意味,还要求把他的发梢也割一段下来燃成灰一同按进他的血肉里。
他近乎失落地欢喜道:“别人结发两不疑不过也只是装进香囊里,我们融入血肉才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嵇令颐敏锐地听出了其中的伤感,抬起眼看了他一眼,见他神情专注,试问道:“我们没来得及成亲拜堂,你是不是很遗憾?”
他却不言不语,抿紧了唇,再次靠过来单臂搂住她,而后将脑袋埋进她的颈边。
他的身量在男子中也偏高,与她相比更是高出一大截,每次拥抱时都要迁就地躬身俯下,好在她眼下坐在他遒劲结实的大腿上,垫高了一截。
他舒服地将下巴垫在她肩膀上,在她发间轻轻嗅了嗅,闻到熟悉的温香后才周身舒泛下来,长舒了一口气,连呼出来的呼吸都是冷的。
他调整了下两人的位置,手臂绕过她腰身一圈紧紧地箍住她,确认她无论如何也逃脱不开后才安心靠着不动了。
架在火上的衣裳缓缓升起气雾,袅袅腾腾,落针可闻。
嵇令颐心里一跳,这次没再推开他,反而用手心捂了下他冰冷的脸颊。
她说:“你振作点,熬过去,我们就喝合卺酒。”
颈边人默然不语,像是睡着了。
真糟糕,嵇令颐咬了下下唇,果真是麻绳专挑细处断,他的寒毒还是发起来了。
她呆坐几息,回过神后收回已经被烘干的衣裳套在他身上。那只受伤垂地的手倒是好摆布,可另一只圈住她的臂膀却像是铸铁似的硬水泥,怎么扳都纹丝不动。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没将衣裳给他穿回去,反将两人一同倒在铺了稻草和香案绒布的地榻上,最后只套进了一只袖子勉强披在他身上。
剑躺在外侧,她与他贴得紧密。天色愈暗温度越低,身上寒气将他折磨得越痛苦,他无知觉地往她身上汲取温度,贴得越来越紧,最后几乎是掐着她的腰肢好像要钻进去融为一体。
两人的方位不对,倒下时嵇令颐才是那个靠近火堆的人,她被箍得喘不过气来,前后冰火两重天,手脚都发麻了。
她记得之前为赵忱临针灸时他是间断性昏迷的,抱着那一丝希望拍拍他不住地轻声唤他的名字,想让他恢复清明后松开她调换位置去烤火。
可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叫唤得越多,身前的人抱她越紧。他身上轻微地打着颤,连那两条修长有力的长腿都缠上来将她锁在其中,嵇令颐莫名有一种被大蟒缠绕绞杀的错觉,只觉得自己腰腹之间一定是被掐出青紫了。
她叫得口干舌燥,最后只能挫败投降,由着他将自己当作方枕搓圆捏扁,尽心尽职地充当一只不会说话的兢兢业业的火炉。
她在这样的地方、这样的姿势下完全睡不着,本想着熬到早上先看看他的状况,结果二更时赵忱临身上渐渐恢复了体温。她还来不及高兴,这温度似乎又太高了些,平脉一辨应是受寒后又烧了起来。
真真是焦头烂额,她推他几下仍然不见反应也不松手,挣扎几下后膝盖居然一不小心触到意外热意,让她一时错愕后倏然变了脸色。
她像是松了线的皮影戏小人,僵在原地一动不敢动,可有些事不是装死就能解决困境的,起了苗头后就开始一发不可收拾。
嵇令颐脸上五颜六色,又羞又恼,手脚都发麻,最后实在是忍不了了,压着声音骂他:“你这人真真是可怖,人昏着,它混着。”
“你倒是让它也变得病怏怏啊!或者你也学着它赶紧给我醒过来精神精神!我手要断了!”
赵忱临好像陷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中,这不少见,他太熟悉这个地方,像是梦中梦一般,他知道自己陷在寒症中,这里东南西北无论往哪走都是一样的。
没有尽头的路,没有星辰光亮作为海市蜃楼,本就是一片荒凉沼泽,他独身一人,也没有想要去往的地方。
他懒得动,原地坐下等这场无聊的梦过去,可是百无聊赖地坐了一会儿,远处居然飘飘渺渺地传来一个清脆悦耳的声音,一声一声,好像在叫一个人。
他沉心静气地坐在原地一动不动,可那声音忽远忽近像是带着钩子,熟悉非常,叫魂似的把他所有的神思都抽走了。
他鬼使神差地循着声音找了过去。
一如既往,往哪走都是一模一样的场景,仿佛鬼打墙般,赵忱临却少见地没有失了耐性,不紧不慢地朝着声音走去。
脚下突然踩空,失重感一瞬间袭来,他还未来得及反应,整个人忽然坠入了碧色湖水,将他全身包裹。
身体比大脑更早做出求生的反应,他腰腹一挺就要往上浮,脚踝上却忽有一只如嫩荑般纤纤玉手拉住了他。
他拧着眉朝下看,依稀可见是个身形曼妙的女子,散着青丝如海藻一样遮住了模糊面容,不似凡间人。
他听到她在叫他,一声比一声缱绻磨人。
原来叫的是他的名字啊……
她把他往水下拉,往深处拉,四周全是水,失了颜色似的,唯有她颈间一条细细红色系绳艳得让人心颤。
他问她是不是水里的精怪,她不回答,他却也鬼迷心窍般由着她把自己带入再也浮不上去的深度。
不知多久,那水妖终于松开了他,她把他往一块暗石上一按,下一息忽然跨坐在他腿上,紧紧地贴着他,以耳鬓厮磨的姿势。
而他居然也缓俯下身轻轻地抱住了她,柔软又温暖的一团,他这才发现自己比精怪还要冰冷。
那水妖再没了其他动作,两人安静相拥,似乎格外默契。
赵忱临埋在她的发丝之间,明明是水底,他居然还能闻到身前人发间的香气,馥郁又沉醉。
顷刻之间,他好似被驱散了长久的孤寂和苦寒,原来梦境中除了无穷尽的黑暗还有其他,他不是独行,有人唤着他的名字来拥抱他。
他逐渐有些不满足这样的美好不过昙花一现,撩开她的长发想要看清她的面容,几次温声问其名讳,对方都闭口不答,只是那细长笔直的腿不声不响地勾住了他的腰,交叉在后腰上。
如烟如雾的长发眼看着终于要被拨开,赵忱临紧盯着身前的人,谁料不知是他不小心勾缠住发丝时带到了还是怎么,系在脖颈后的那条海棠红的细绳突然断开,轻薄的布帛就那样松松垮垮地掉在两人中间。
他手上一颤,呼吸一下子便乱了,缠住手指的发尾幽幽荡开去,他觉得自己身上好像没有那么冷了。
那水妖瞧着比他镇定多了,反弹琵琶似的娇娇地将铺在背上的发捋到身前,要遮不遮的样子,而后在他肩膀上不轻不重地推了一把,两人像是绵软无根的柳絮一样轻飘飘地双双跌倒在暗石上。
他终于看清了她的脸,心底的蝴蝶忽然振翅飞了起来。
除了她,不会有别人了。
他抱紧她,有些怨又有些甜蜜:“颦颦,你怎么才来。”
第88章
赵忱临醒来时早已天光大亮, 他的脑子还有些昏沉,缓慢重新闭眼后复又睁开,这才发现嵇令颐近在咫尺直勾勾地盯着他, 一副怨念深重的模样。
他一愣, 忽而发现两人纠缠不休的姿势, 梦里的一切如潮水般涌入脑海, 他几乎是如闪电般缩了下手指,又死死忍住了, 怕自己一惊一乍在她面前太丢份, 只状似无意地松了松手臂把她放出来。
嵇令颐一把扔开他的臂膀, 终于得以仰面躺在地上。她动作太大,宽松的袖口往上掉,露出手臂上一块红痕,那是压久了才会有的浅绯色凹陷。
她抬手看了一眼,愤怒地举在他眼前冲他挥了挥, 眼神谴责, 而后又去扶自己的腰,长吁短叹。
赵忱临身上都是一层浮汗, 梦里的场景挥之不去, 他心跳极快, 有些事确实不由他控制,尤其是晨起之时,唯一庆幸她及时脱身离开, 否则定要让她觉察出点异常。他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微错开后佯装平静地问了句:“我昨夜怎么了?”
“怎么了?”嵇令颐像一只炸毛好斗的小兽, 忿忿道,“赵王身残志坚, 不知道的还以为脉象平整有力,好的不能再好了。”
赵忱临坐起来,将另一只袖子穿进去,衣裳长长的下摆垂下,他还屈起一条腿踩在地上挡了下视线,扶了下还有些胀痛的额头,又伸手过去捏住她的手臂,拇指指腹在那淤红处揉了揉:“昨夜辛苦你了。”
嵇令颐跟着坐起来,她气性来得快去得也快,向来吃软不吃硬,往他面前挨了挨后指尖搭在他腕子上:“还要休养,你躺着与我说话吧。”
赵忱临的指腹一直温温柔柔地摩挲着她的肌肤,他垂眼看了会她披散青丝毫无珠翠的模样,坐起时那长发蔓延到他的膝上,婉转可人。
他就着她的意躺下,见她在上俯视自己,好似梦里她在上面的模样,心尖忽然像是被爪子重重挠了一把,又酥又麻,握住她手的力度不由自主地加重了。
真是……看哪里都不对,看哪里都让人心慌意乱。
“你昨日说等船,等什么船?”嵇令颐添了点柴火挽救了那一夜之后奄奄一息的火苗,又从他袖口中钻进去摸了下他的腕子,发觉他身上余汗未收,倒是清晨终于降了温。
赵忱临的目光一直跟着她,声音有些喑哑:“女童一事要瞒住,我的死法也该是疫病暴毙,想来太子若是胆子大到无法无天的地步就该把靖安城知情百姓全染病而死。你且看着这几日江上有多少打着漕运旗号的货船,一是为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需沿江暗中搜寻我俩,二是太子需要更多药材和银子供他再呆上十天半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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