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语不成声，一滴泪悄悄地落下，渗入荒野很快不见：“大师姐就此忘了我，切勿挂怀，只当我已经死在了那个夜晚。”
所有的日子，所有相处的时光，所有并肩战斗的过去，所有那些欢笑缱绻……都不存在了。
都会随着他的死，埋入地下，被聂萦永远忘记。
谢玄素闭上眼睛，感受到聂萦冰冷的手掌按上了他的后颈，只要她体内灵气轻轻一吐——
良久，似乎过去了一万年，他听到聂萦说：“你刚才说……你有个计划？”
谢玄素惊愕地抬起头来，入目是聂萦褪去脆弱，重归决绝的脸。
她咬着牙冷笑了一声：“命吗？我不信！反正我已经跟老天爷争赢了一次，不怕争第二次！”
琅嬛仙境难得开一次，上一次还是百年前的仙魔大战，身为仙尊的两忘门宗主前来拜请老祖主持仙盟大会，组建各大宗门精英弟子去征讨魔界。
此次仙境重开，却是大喜事，受邀而来的来宾沿着云路玉阶踏入结界的一瞬间，受浓郁的灵气滋养，呼吸中都带着一股清甜的味道，脚下生风，浑身轻松，有些年高德劭的长老不住口地称赞：“果然是仙境，我这陈年暗伤都好了许多。”
更有些被师长带挈而来的年轻弟子，也暗自窃喜：“一踏入此地，修炼瓶颈竟有所松动，若能在此潜心修炼个半年，那还不突飞猛进？”
这样的痴心妄想难免招来别人的嘲笑：“想什么呢，还半年，若不是正好遇见谢玄素和裴一婷的道侣结缘大典，你连仙境的大门都进不来，趁这时机多吸几口灵气要紧。”
“奇怪，这仙境里的灵气是比外面的要好吸啊，一入经脉自行流转，都不用我调息的。”
说说笑笑，来宾们沿着玉阶向前，以老祖的修为，搬山填海都是寻常，何况是自己法宝构筑的洞府，仙境当中辟了一处空地，两侧层次错落布满坐席，以玉树琼枝点缀，有道童来往穿梭，更有白衣金饰的上仙宗弟子含笑相迎，耳边仙乐阵阵，令人耳目一新。
“这么一看，上仙宗人员众多啊，今日过后，手握两位百岁内元婴，更是前途大好。”归霖宗一位长老喟叹，又想起自家镇山的渡劫期长老之前飞升失败，后继无人，宗门人心惶惶，不觉叹气，“风水轮流转，没想到最后还是一心钻研飞升的宗门拔得头筹，之前还笑话他们钻牛角尖呢。”
和他相邻的好友摇摇头，不以为然地说：“运气罢了，谁想到老祖随便捡一个谢玄素回来，就是天才呢。”
“那叫老祖慧眼识珠！”坐在另一侧的别个宗门长老看负责这一片的上仙宗弟子眼神撇过来，赶紧找补，“谢玄素从前就是两忘门的后起之秀，肯定是天赋卓绝，不然老祖能把圣女下嫁？”
上仙宗弟子的白衣飘动，去别的地方迎接新来的客人了，这几人才松了口气，互相使了个眼色，在心里用神识交流：“莫要多言。”
“以老祖的修为，怕是我们在说什么他都能听得一清二楚，还是少说为妙。”
“就是，我等受邀来观礼，闭嘴看戏，看完走人，善莫大焉。”
两忘门的来宾是掐着差不多快开始的时间才赶到，而且只来了碧华道君一人，敷衍得甚至连客套的笑都不给一个，沉着脸快步走到位置上落座。
“听说了吗？谢玄素现在是两忘门的代理掌教了。”
“噗！有这事？他才多大年纪？怎么也该是碧华道君吧？”
说八卦的一位青衣文人模样的仙长看到前后都有人竖着耳朵倾听八卦，更加得意，显摆地说：“都是因为结缘了个好道侣呗，所谓富贵不还乡，如穿锦衣夜行。”
“啧啧啧啧。”
“难怪呢，我听说老祖会趁这次大典直接宣布谢玄素接管仙盟，成为新一任仙尊。”
“怎么，不服气？不服气你也娶个圣女啊。”
上仙宗弟子白衣一闪，已经到了聚起来说小话的众人面前，皮笑肉不笑地说：“各位慎言，典礼马上要开始了。”
青衣仙长抖抖袖子，正襟危坐，嘀咕了一句：“早该开始了。我都等不及了。”
第115章 肉傀儡
隐隐的仙乐声音渐渐变得响亮了起来, 吸引了在座宾客的大部分注意力，抬头见天边云蒸霞蔚，美不胜收，琅嬛仙境发出的绚丽之光晕染了大半个天空, 伴随着一声清越婉转的鸣叫, 两只七色鸾鸟双双而至，比翼齐飞, 长长尾羽在空中迤逦而过, 洒下一道道流光星彩。
“凤凰？！”有些年轻没见识的弟子失声惊呼，忘情地伸手去捞洒落的光彩, 掬在手中时仍有余温，是灵气凝结而成的粉尘。
还有人惊讶之际，一口叫出来历：“这是上古遗族豢养的鸾鸟, 自从天地大变之后早已消失，却原来老祖这里还藏着两只？”
“瞎，老祖辈分高，家底厚，有什么好东西都不稀罕，我听我师祖说了, 他刚拜入门下的时候, 老祖就已经是老祖了。”
这只是个开场，随后各类大小灵禽随着鸾凤飞行的轨迹振翅而来，一边婉转歌唱一边翩翩起舞, 不知道使了什么妙法, 浑身羽毛撒下无数花瓣, 清香扑鼻。
就在这漫天飞舞的花瓣雨中，谢玄素和一位清丽佳人并肩漫步而来, 沿途上仙宗诸弟子无不起身，毕恭毕敬地躬身施礼，目光甚至都不敢抬一抬，只敢盯着圣女盛装丽服下长长的裙摆。
众宾客看到正主儿来了，赶紧收起有的没的的小心思，做出满面春风的样子，呵呵笑着拱手庆贺，免不了还要说两句吉祥话：“果然是金童玉女，天生一对。”
“佳偶天成，仙门之幸啊。”
“还是得数老祖眼光好，先是收了一位圣女，不声不响就升至元婴，偏偏又收到一位得意弟子，照样是元婴境界，再巧也没有了，这就是缘分呐！”
谢玄素神态自若，一路点头致意，非但没有一丝一毫的勉强，简直从心底里焕发出笑容，他今日大喜，穿着一身宽袍大袖的体面礼服，精美到恨不能丝丝缕缕都泛着灵蕴宝光，而身边的裴一婷更是光彩照人，吉服略有些繁琐，却更加衬得她风姿楚楚，绰约动人。她依旧戴着长长的面纱，一双妙眼流波生光，专一地投注在谢玄素身上，满是痴恋之情。
“啧啧啧。”有宾客心里泛酸，小声吐嘈，“万万没想到，这泼天的富贵最后落在谢玄素头上。”
“都说谢玄素命好，怎么不是呢。”
“闭嘴罢，不会说吉祥话就不要说。”长老听得不像话，回身薄责，却看见那个青衣文人打扮的道友拿着一块留影石，正在专心致志地留影，注意到他投来的目光时爽朗一笑：“如此仙境盛典，怎可不留下影像，日后定有人对此感兴趣……那他就要为自己的好奇付出灵石，还不少哩！”
长老目瞪口呆，几乎想上前阻止这没品的行为。
所幸这时候一对准道侣已经走到了最前方，对着老祖的洞府深深行礼。
老祖的洞府一如往常简朴，洞口连个大门都没有，直接敞开，内里一片漆黑，却也看不清具体如何，只听到老祖的声音带着笑意从中传来：“好孩子，罢了，这就向天地举誓罢。”
咦？众宾客面面相觑，道侣结缘大典要么不办，既然办了，很多时候都遵循凡间的婚礼仪式流程，高堂自然是没有的，拜见师长变成其中重要一环，怎么轮到这么隆重的典礼却干脆省掉了？
谢玄素喜气盈腮，落落大方地向四周解释：“我师父清修千年，为了我等儿女俗事干扰他老人家已是不该，如今依着师父的主意，万事从简，还望各位海涵。”
他弯身施礼，圣女裴一婷似乎是没反应过来，依然娇羞地站在原地不动，两人一路走来都相依相随，此刻的差异不免让人愣了一愣。
碧华道君冷哼一声，声音不大不小地插嘴：“既如此，少要啰嗦，赶紧成礼。”
众人纷纷回头惊愕碧华道君的无礼：这人是不是疯了？还是被谢玄素抢去了代理掌教的位置，生了心魔？
须知老祖乃渡劫大圆满，修为高得不能再高，可以说天上地下三界之内无有对手，碧华道君不过化神期，还不够老祖一巴掌拍的。
谢玄素微皱眉头，却也不欲生事，点点头，柔声对身边的裴一婷说：“一婷，我们开始吧？”
裴一婷眉目低垂，微微地点了点头，娇羞不胜的样子引得在场不少青年弟子心头一动，只能暗恨自己来晚了，不能得到美人青睐。
听说她从生下来就深藏琅嬛仙境，没有见过除了老祖之外的第二个男人，长得美，性格柔顺，还是元婴境界，这么好的姑娘怎么就便宜了谢玄素了呢！
都是命啊！
宾客众有人捶胸顿足，也不能阻拦结缘大典的举行，两个小道童喜气洋洋地抬来香炉，投入燃着的清香，一缕白烟笔直向上，只待二人共同祈祷，将神识注入香中，彼此打上灵魂烙印，此香会自动变成吉祥的形状，恭贺一对道侣顺利结成。
来之前，仙界已经有人下了赌注，赌这次上天会赐下什么吉祥图案，是祥云？是太极图？还是花鸟鱼虫？
谢玄素和裴一婷跪在香炉前，虔诚地拜了三拜，闭目祷告。
全场鸦雀无声。
过了几息，全场还是鸦雀无声。
不是各位宾客突然横生反骨，不想捧老祖的场，而是香炉里那柱清香此刻依然笔直向上，别说图案了，连个拐弯都没有。
“难道上天赐下的吉祥图案是‘一柱擎天’！？”
有人做恍然大悟状，立刻被随行师长捂住了嘴：“闭嘴！不许胡说！”
毫无疑问，肉眼可见这场结缘大典失败了！两人投入的神识老天爷不接受！
“我活了两千年，见过的道侣结缘大典从来没遇见过这样的。”
“老天爷居然不收啊？”
“会不会……有什么羞羞的隐私在里头？”
上仙宗在各个席面的弟子们铁青着脸纷纷起身，目光横扫了一圈，宾客们的议论被压了下去。
洞府里的老祖显然也没想到，声音又传了出来：“再来一次，尔等集中精神！”
谢玄素毫无意见，顺从地又拜了三拜，倒是裴一婷迟了一瞬，良久才拜了下去。
并没有什么改变，白烟依旧笔直，一点面子都不给。
宾客们的议论声更大了，这一次连上仙宗弟子们的眼神都压制不住，老祖也沉不住气，从洞府中发出略显尖利的声音：“谢玄素！是你搞的鬼？！”
他一语叫破，谢玄素也不再伪装，长身而起，面对着洞府幽深不见底的洞口微微一笑：“不错，是我。”
宾客哗然，纷纷用不可思议的目光看向谢玄素：原来这场里疯的还不止一个？
老祖不知想到了什么，语气缓和下来，甚至还带了几分悲悯：“我将你从魔界救出，百般栽培，对你无一不好，甚至将上仙宗圣女下嫁，你有何不满？竟然在此重要场合戏耍众位仙界同修，羞辱我上仙宗圣女裴一婷？”
随着他的声音，裴一婷抬起头来，一双美目里泪光盈盈，身形颤动，显然是已经被伤透了心。
谢玄素却连看都不看一眼，抬手抚在香炉上，微微一笑：“老祖，这里面燃的香，除了道侣结缘的双修契之外，又加了一道同生共命的生死契，可对？”
地上跪着的裴一婷发出娇滴滴的悲鸣，掩面哭泣：“原来你是因为这个疑我？那是我求着老祖加的！”
她悲伤得说不出话来，老祖叹了口气：“痴儿，一婷自幼生在仙境里，单纯天真，不知世事，她爱慕你，担心你担任仙尊之后，四处征战难免受伤，自愿将寿命与你共享，你不但不领情，反而横生猜疑？”
老祖不由分说一声厉喝：“还不跪下！求一婷原谅你！”
宾客们听到生死契的时候，脸色无不凝重，仙途坎坷，意外丛生，哪怕是恩爱道侣也不会结下生死契约，除非是传说中换命的邪法……但这怎么可能，谁修炼邪法，仙门老祖也不会的，他可是仙盟的活招牌，所有修仙者仰望的典范。
但是听到裴一婷的哭诉，又有人动摇了，似乎解释得通啊。
一道利风扫过，谢玄素噔噔噔倒退了三步，身上大红法衣表面防御咒文频现，都差点抵挡不住，他暗自咽下一口血，大声说：“老祖难道不奇怪为什么我和裴一婷无法结为道侣吗？”
他不待老祖回答，提高声音说：“因为你试图蒙混天机！三界内从来没有一个十六岁的元婴天才裴一婷，她从头到尾都是假的！不过是你精心捏制的肉傀儡！”
话音刚落，他闭目神念一动，从识海的七层宝塔中飞出一面宝光莹莹的灵镜，被谢玄素一把抄在手里，灌注灵力发动，朝着跪在地面上仍如雨中百合一般哀怨哭泣的裴一婷照去，怒喝一声：“显形！”
镜面中射出一道青色光束，正好笼罩住裴一婷全身，她浑然不觉，依然低头哽咽，但在座所有宾客都抑制不住好奇心，纷纷站了起来，伸着脖子去看。
看一眼，有点奇怪，不确定，再看一眼……
跪在地上身穿繁琐礼服的哪里是什么清丽圣女裴一婷，光束之下乃是一个鹤发童颜的修士，有些前次参加过征讨魔界的宗门长老失声惊呼：“这不是老祖吗！？”
这是大多数人心里首先闪现的念头。
然后看着那个依然做梨花带雨状的身体里透出的老祖, 也在做一模一样的动作，不知怎么的，就有点恶心。
“呕！”有年轻弟子忍不住，背过身去不忍再看, 简直想戳瞎自己刚才还对裴一婷怜香惜玉的狗眼。
场中气氛巨变, 老祖当然也察觉到了，他声音一变, 阴森森地说：“原来你早有准备, 怪不得契约对你无用。”
谢玄素转身一笑，眉宇间带着掩藏不住的幸福骄傲：“那是因为我早就和一个人定下了生死契约, 请天地共证结为道侣。”
“是谁？”洞府里的老祖已经在磨牙了，是个人都能听出他话里的威胁。
“你无需知道。”谢玄素单手执镜，再度高高举起, “老祖，你隐匿仙门，作恶多年，今天是该让大家看一看你这琅嬛仙境的真面目！”
最后一个字落下的时候，镜中青光再盛，一寸寸地从广场中心开始扫过这世外桃源的每一片土地, 那些被老祖的障眼法掩盖的东西, 都褪去了外表的伪装，变得一览无余。
骨架，森森白骨, 具具尸体。
清雅仙境的基础, 竟然是由无数动物的尸体构成, 有些已经变成了白骨，黑洞洞的眼眶突兀地瞪着天空, 有些皮毛还未腐烂完全，隐约可以看出生前华美皮毛。
有见识的长老们已经认出来，失声惊呼：“这不是上古瑞兽麒麟？怎么会……杀瑞兽可是要遭天谴的啊！”
“我认得那个！师祖说过，南方百毒森林曾经有一只九头鸟坐镇，亲近人类，庇护修仙者免受剧毒侵袭，后来不知为何飞走了就再没回来，就是它！你们看是不是有九个头骨？”
更有人痛心疾首，捶胸顿足：“那是本门镇山至宝的玄龟哇！当年突然消失，本门祖师爷因此一病不起，却原来在这里！”
众人议论纷纷，原来这构成仙境的基础，竟都是些珍禽异兽，失去之后让仙界扼腕痛惜的瑰宝，大多都是灭绝之灵物，再无出现，怪不得琅嬛仙境灵气浓郁，远甚于其他宗门。
这还不是最可怕的，当镜中青光扫到老祖洞府的时候，在场所有人倒吸一口凉气，目瞪口呆。
那座仙境中秀美青翠的小山，内里竟然是无数人类白骨构成，他们面骨扭曲，口齿怒张，四肢拗成奇怪的形状，身上贴满暗绿色符文，闪着幽幽的不详光芒。
这场景太过可怕，尤其堂堂仙门老祖原来每天就坐在一群白骨搭建的洞窟当中修炼吗？
谢玄素咬着牙问：“这些人……是谁？”
老祖此刻还笑得出来：“你猜？”
“我问你是谁！”谢玄素已经大约猜到了，却本能地不敢面对，无论如何，这个结论太残酷，太血腥，已经超脱了他的想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