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雨亭环视四周,她的气质早已不复往日那般温柔如水,见众人皆是一副不愿先开口说哪怕一句话的模样,她冷笑了一声,毫不顾及上首宗主的威严,沉声道:“怎么都不说话?忍辱负重应当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大家怎么摆出一副苟且偷生后羞愧难以自抑的模样来?”
各峰峰主怜她没了师父,将她看作孩子,不愿与她争论。
“雨亭!”玄光仙君长叹了一声。
“还请宗主快些与我们言明,屠仙魔宗又想让我们上缴什么东西,大家才好更加尽心竭力地侍奉,令魔尊大人开怀。”聂雨亭声音极冷。
玄光仙君道:“我发现了混元仙君的踪迹。”
他早已不再将谢混当做师叔了。
聂雨亭:“发现了又能怎样?这里没有一个人是他的对手。”
玄光仙君沉吟片刻道:“准确的说,不是我发现了他,而是他加入资源晓说峮八已寺扒椅六⑨六散不迷路来寻我。他告知了我一件事。诸位,我知道你们之中有许多人对正道各宗未能与魔宗决一死战,而是在败北之后称臣纳贡心怀愤懑,但请不要忘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修仙界是一个比谁活得更久的地方。”
玄光仙君见众人仍旧低头不发一言,即便他已习惯了这死气沉沉的气氛,仍是心中苦涩:“此时此刻,与魔宗的矛盾也许没你们想象的那么重要。”
这下即便是其他峰的峰主也听不下去了,问仙峰峰主叶武钦蹙眉道:“请宗主慎言,我们与屠仙魔宗有着血海深仇,宗主此言置牺牲的众多弟子于何地?”
他望了聂雨亭一眼,叹了一声,接着道:“置力竭而亡的林师兄于何地?”
聂雨亭指节轻颤。
玄光仙君闻言沉默了许久,再开口时,他的声音浸染了些许强自忍耐着的悲痛:“我们会永远铭记牺牲的同门,我发誓,终有一天会为他们报仇。我不是想让你们忘却与魔宗的仇恨,而是事有轻重缓急……混元仙君只告知我四个字——‘魔渊异动’,你们应该都知道这代表着什么吧?”
众人皆抬起了头,神情惊惧。
在仙元历开启之前,曾存在过一个堪称辉煌的修仙文明,比之今朝更胜一筹,上三境的修士多如繁星,每百年必有人飞升上界。
直到魔渊异动、魔气丛生、魔渊中的生物倾巢而出,有形者状如厉鬼异兽,茹毛饮血,生吞活人,中三境与下三境的修行之人不是其一合之敌,体格庞大的甚至一吞就是半座城池。
无形者引动人的心魔,使人同类相残、倒戈相向,昔日挚友亲朋变作仇寇,无数人死于自己人剑下。
不过百余年,凡间凡人的血脉几乎断绝,昔日辉煌的修仙文明毁于一旦,只有上三境的修士勉强存活,但也只是苟且偷生罢了。
千年后,新的秩序才堪堪建立,仙元历自此始。
聂雨亭见众人脸上浮现惊慌之色,不由有些想笑,于是也就真的笑出了声:“大家在担忧什么?这不正是报仇的好机会吗。魔尊再是势大,在这天降的劫难之前也只有灰飞烟灭,我们应该高兴才对。至于我们自己……大家不是都说愿意为了报仇不惜此身吗?大家难不成是在担心这劫难不够大,灭不了李正玉。”
“雨亭!”玄光仙君长叹了一声,“你最是聪慧、最是冷静,所以大家推举你做这个峰主,如今你是怎么了?”
聂雨亭又笑了几声,笑声中隐隐带着些许癫狂:“宗主,我冷静过、隐忍过,大师兄死后,小师妹数次来寻我,我不发一言,那时我自诩成熟,反笑她天真。师父死后我想通了,我辈修仙为的是什么?难道是为了像狗一样匍匐在李正玉脚下吗?”
聂雨亭的眸光冷冷扫视过在场众人:“师父不愿意做狗,他死了,死得其所。我们已算不上是人了,现在死了,也没什么要紧。说什么权且忍耐、伺机而动,你们无非是怕死罢了。这下好了,能和仇人、和你们这些软蛋一起死,当浮一大白!”
说罢,她掸了掸衣摆上不存在的灰尘,转身扬长而去。
聂雨亭走后,问情峰峰主苏清绾摇了摇头,语气轻柔,对上首坐着的玄光仙君道:“师兄,你何必为了阻拦她找死在她身上设下禁制?她既然觉得那是死得其所,就让她去找无极魔尊拼命吧,无非是又多上那么一个枉死的怨鬼罢了。”
聂雨亭以前是个很温柔体贴的人来着,她那时很喜欢她的性情,曾在丹道上指点过她,现在虽也同情她的遭遇,但这并不意味着她愿意听聂雨亭骂自己软蛋。
毕竟她得承认,她确实是个软蛋。
玄光仙君沉声道:“将此篇翻过吧,今天我唤你们来,主要是为了讨论魔渊异动一事。”
“此事既然是混元仙君告诉你的,想必那一位应该也已经知道了吧。”苏清绾的声音轻得像一朵云,落在人耳畔亦如风携着云朵飘过,“不知她是否有什么指示呢?如果有指示的话,应该是想让我们去做炮灰吧。这样想来,其实雨亭刚才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既然不太能活,那干脆死掉好了。”
玄光仙君闻言长叹了一声,闭上了眼睛:“不管你们心中是怎么想的,我要你们在此发誓,务必要与我齐心协力保住门下弟子。”
他难道不知道向无极魔尊称臣是苟且偷生吗?他是可以舍生取义,但他要是死了,华清宗的众弟子难道能指望眼前这几个不着调的人吗?
他从前向来喜欢给门下弟子灌输要心向正义、心怀正道、与魔道中人不共戴天的思想,但真的到了性命攸关的时候,他反倒希望他们能活下去。
活下去,无论在何种境遇下,以何种姿态。
李正玉坐在茶馆的隔间里低头品茗,说书先生正说着帝王将相与才子佳人的风流韵事,都是些老生常谈的故事,她已经听倦了。
传音符闪烁,李正玉输入灵力,谢混的声音传来:“你在哪里?我很担心你。温如,我已经算不上正道中人了。”
自从发现了魔渊异动,谢混便时常问候,有时李正玉恍惚之中都会觉得自己是否并非魔尊,而是个柔弱的凡人,沾点儿魔气就会立刻死掉,需要他反复确认她还活着。
她不想见到他,可他却总能以各种迂回的方式出现在她的世界里。
“魔渊异动是这个世上最不用担心的事了,天下苍生自会安然无恙。”李正玉轻声道。
她做了这么多年的准备,集正魔两道之力修建祭坛,如果还不能稳妥地将功德拿到手,那干脆找块豆腐把自己撞死得了。
“温如,求你了,让我陪在你身边吧,我实在是放心不下。”谢混低声恳求,他已在魔宗外等了许久,“我已前往魔渊外界观察过数次,异变可能就在这几日了。”
李正玉按灭了传音符,这百年来谢混求来求去的,她已经习惯了,没有一次是纵着他的。
他跟着她各个小世界跑,他们之间不缺这一面两面。
出了茶馆,李正玉没有立刻回宗门。
她走在路上,一对夫妇牵着孩子与她擦肩而过,那孩子脸蛋圆滚滚的,手里拿着一串糖葫芦,她将糖葫芦举到妇人嘴边:“娘,你吃。”
妇人带着笑摇头推拒,孩子鼓了鼓脸蛋,又把糖葫芦往父亲那边送去,男人开怀地笑了起来,蹲下将那孩子抱在了怀里:“爹不爱吃这个,你吃吧。”
李正玉步履缓慢,行至湖畔,烟柳画桥,风景如画,有人正折柳送别友人,四目相对之下,泪满衣襟。
一对少年夫妻出门踏青,正从桥上走过,他们似出身极富贵的人家,携了仆从无数,男人紧紧牵着妻子的手,女子容色娇美,神情温和恬静,头发上簪着一朵芍药花。
李正玉的脚步未曾停留,路过亲情、友情、爱情。
路过人间。
魔渊异动,起先便是魔气纵横万里,天空霎时间被紫黑色的魔气笼罩,众修士皆惊疑不定的抬头望去,数千年前的劫难于他们而言只是史书上的一页,只有少数人意识到了这意味着什么。
凡间的天空亦散发着淡红色的不祥的光,占星阁的术士夜观天象,却只能看到模糊而混沌的未来,朝中大臣连夜上书劝皇帝下罪己诏,以安天命。
在知情人的解说下,魔渊异动的消息迅速在修仙界扩散,中低阶的修士自觉已到了穷途末路,他们有的回到了宗门,探索能在魔气侵袭下保持神智的办法,欲与同门共克时艰、同生共死,
有人远离了人群,去往了最荒芜之处,宁可孤身奋战,也不愿在魔气蛊惑下朝亲近之人挥剑。
上三境的修士亦人人自危,没有任何一个人能保证自己能在这场劫难之中活下来。
自李正玉一统正魔两道以来,她便成了修仙界实际意义上的天下共主,凡间的皇帝独断专行,身上的束缚本就少的可怜,但在修仙界,甚至没有一个人敢像要求一个皇帝那样去要求她。
魔尊侵略、压榨、享受供奉,无需履行任何义务,所有人都明白,聂雨亭那与她同归于尽的期望不过是妄想,李正玉是这世上最有资格岿然不动的人,她修建绝仙祭坛百年,修为已至合体期大圆满,飞升在即,自可以从容地在这场劫难之中抽身。
没有人指望李正玉会统筹各宗应对劫难,屠仙魔宗各殿的殿主亦是如此,当看向她走向祭坛时,他们只有一种悬着的心终于死了的放松。
众殿主恭敬下拜,匍匐于地,高声道:“恭贺宗主霞举飞升,愿宗主在上界亦能一展宏图霸业,威震四海。”
李正玉唇边扬起浅笑:“借你们吉言了。”
她会去另一个世界开启新的人生,这些属下虽不明就里,但他们的恭贺声却是很应景的。
李正玉立于祭坛的正中央,她向天边的魔气望了一眼,拔出腰间的青虹剑,一剑斩去,纵横万里的魔气被拦腰斩断,但不过片刻功夫又重新汇聚在了一起。
李正玉轻轻勾了勾嘴角,默念祭词:“仙道衰微,魔道恒昌。阴阳交汇,有无相生。物极必反,否极泰来。以绝仙之祭坛,诛天下之妖邪。以我魔躯,奉为牺牲。”
青虹剑光芒大盛,悬于祭坛上方,李正玉缓缓闭上眼睛,青虹剑不断颤动着,试图挣脱绝仙祭坛的束缚,但终究无果,最终在剧烈的震颤中,带着一道堪称刺目的剑芒,洞穿了李正玉的胸口。
当众人自跪伏中抬头,入目的便是这样一番场景。
祭坛贪婪地吸取着血液、修为与生机,一道强光照彻天地,本如附骨之疽般盘旋纵横的魔气在这万丈光芒下如尘埃露水般消逝,光芒最终凝聚成一道咒印,穿行万里之遥,直抵魔渊,将蠢蠢欲动的魔渊生灵封禁于其中。
天地大劫还未开始便已结束。
李正玉鞭笞天下数百年,亡于她手的修行之人数不胜数,正魔两道皆战战兢兢匍匐于她的脚下,她每天都伴着功德-1的声音入眠。
一朝救世,功德飞速入账,直逼圣人。
李正玉心中愉悦,赚了,大赚特赚。
在意识彻底消逝前,她恍惚间一个身影朝祭坛的方向奔来。
“温如!”
谢混心神俱震、目眦欲裂,他颤抖着手,将李正玉揽在怀中,不敢去看她胸前的伤口。
“莫作小儿姿态,我是为了自己,为了功德。”李正玉气若游丝,面上带着浅淡的笑意,“我等着你。”
她不理解谢混的悲痛,他们还有无数来生可以期待,至于未来到底如何,看她心情,看他表现。
“好,等我,等我,我一定会来。”谢混不断回应着,泪水悄然滑落。
他们真的还能再见吗?
谢混闭上眼,吻上李正玉的脸颊,这是他这一世第一次亲吻她。
无数时光就这样从指尖流逝,他像那一万三千次轮回中那样,近乎绝望地期盼着来生。
——他最后吻了吻她夭灼的桃颊,便认定来世是一块风水宝地。
为何悲哀之言总是一语成谶。
“我看重的不是爱,是自己的命,双死在我这里可算不上he结局。”
他的温如可真是个骗子,怎么就是学不会顾惜自己,傻傻地为了苍生送死。
那便让他全了这悲剧。
他留在这世上每多一瞬,灵魂便多磨损一分,没有她的世界,于他而言与苦海无异。
谢混拔出腰间长剑,向自己胸口刺去,这痛楚对他来说实在是平常,可他的温如被一剑穿心的时候必定很痛,似是忘记了李正玉已经没了意识,谢混轻抚着她的脊背,试图缓解她的痛苦。
若这真是他们最后一次相遇,能死在她身边,不失为幸事。
察觉到体内的生机渐渐流逝,谢混的眉眼似水般温柔,他低下头,最后一次吻上李正玉的唇。
一、万家生祠,繁盛香火
最开始时,无人相信以征伐与压榨为乐的无极魔尊竟会为了天下献祭自己,但真相不会因人们的不敢置信而封存。
无极魔尊最初修建绝仙祭坛的目的已不可考证,但她的牺牲与大义将被人们永远铭记,从天下第一宗屠仙魔宗到修仙界最边缘动乱的乱星海,修士们皆称她为“圣君”,言必称“圣君庇佑”。
圣君救世的传说亦流传到了凡间,万家生祠,繁盛香火,供奉着一个早已不在此界,亦无法再保佑他们的人。
其他神仙若迟迟不显灵便会被人们舍弃,唯有青虹无极诸天妙道圣君,无论灵验与否,连最偏僻的庙宇的香火亦从未断绝。
凡间的人们相信,这样一个人必定已经成仙,怎么会死呢?但人们为己身与亲眷祈福之余,还是不忘默默祝愿,若圣君已离了此界,因果不昧,愿她能平安喜乐,早日登仙。
在凡间传说中,圣君所在的宗门,便如西方世界的极乐净土,人们许愿来世,常祈祷“圣君庇佑,愿我来世能够往生仙宗”。
千年以降,屠仙魔宗并未因李正玉的离开而彻底衰落,虽然难以继续维持天下共主的地位,但依旧是修仙界最强盛的宗门。
圣君的狂信徒历来属屠仙魔宗之中最多,他们明知太上忘情道修行艰难,却依旧无比执着地在这条道途上求索。
这条道途的至高之处,有一人的光辉永不坠落,虽无缘与她同处一个时代,但道心相知,便如相交。
二、聂雨亭:不是孽缘,仅难得二字而已。
华清宗。
“师尊,您与圣君是同时代的人,您曾一睹过她的风姿吗?”华尘好奇地问道。
聂雨亭摇了摇头,突然意识到自己竟从未见过李正玉,从未见过这个贯穿她前半生、深刻地影响了她的道途与几乎整个人生的人。
与同时代的绝大多数人一样,她对李正玉的情感极为复杂。
无数人的师尊、同门、道友死在正魔两道之争中,死在李正玉的征伐与奴役之下,可蓦然回首,他们的仇恨却已无处安放。
事隔经年,人们对她有了也许并不那么全面,但却十分客观的评价——圣君。
华尘叹息道:“真是可惜,传闻中圣君湛然若神人,不能与她同处一个时代,于我而言实乃毕生憾事。师尊与圣君同修太上忘情道,若你们能够相遇,说不定能结为挚友。”
聂雨亭眸光复杂了一瞬,自一千年前乔成荫上位以来,屠仙魔宗极为注重舆论上的导向,新时代的修行之人对千年前的修仙界众人是怎样匍匐在李正玉脚下苟延残喘毫无实感。
据说李正玉仙逝前未留下只言片语,是非功过任由后人评说,这就是她的态度,但乔成荫是她的头号心腹,自然见不得她的名声有任何瑕疵。
是瑕疵吗?
如今她是此界将太上忘情道修至最高之人,这个世界上,也许没有任何一个人能比他更了解李正玉。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天地不言仁,不争仁,对万物一视同仁地滋养,不求万物回报她,甚至不需要人们的歌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