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约的事情怎么样了?”她先问了公事。
“再谈两次应该差不多了,解约金应该就是我昨天发给你的那个数额。”迟拓说,“不过你正式解约肯定得等到幻昼财报出来,大概五月份的样子。”
还有三个月。
“而且你走之前还得再拍两个综艺,类型齐唯会帮你去谈。”迟拓还是给自己拿了个杯子,递给安也,“让我喝点吧,我今天也得压压惊。”
安也给他倒了一杯底:“你舔舔吧。”
迟拓:“……”
“严万呢?”安也又问。
迟拓舔了一口酒:“先行政拘留十天,这十天我会给幻昼施压,他摊上的事情多,刑事民事都有,刑事张胜庚那边一直在跑,我让金鼎这边的刑辩律师帮了他不少,现在已经立案了。民事的话幻昼和金鼎会联合提告。他翻身是不太可能了,只是时间早晚还得看幻昼的股东博弈,这次打了我一棍子后续进程会快很多。”
起码严万是没有资源和时间再找安也的麻烦了。
安也喝了口酒。
“你那个大包里头……”迟拓舔了两口酒,镇定了不少,“都什么东西?”
“日用品。”安也回答,“我这段时间都住你这边吧,那个房子齐唯已经帮我挂中介那里了,可能随时会有人去看房。”
迟拓嗯了一声:“你房间我都弄好了,兰一芳搬来的东西我都放在里头,衣帽间就用那个空出来的活动室就行,里面没什么东西,你可以清空了放衣柜。”
“嗯,看到了。”安也笑笑。
迟拓把给她住的那个房间收拾得很舒服,基本就是她原来卧室的布局,连香水味道都是一样的。
他一直细心,妥帖得让人心软。
安也晃着杯子喝光了杯里头的酒,又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
“少喝点。”迟拓有些意外,安也和他坐一起喝酒不是第一次了,她一直很有数,每次都是两个三分之一高脚杯的量,今天她拿的是玻璃杯,每杯都是直接倒满。
他这瓶白干倒个三杯估计就空了。
安也的回答是直接一仰头一口闷了。
迟拓:“……”
他把还剩下一杯的酒瓶拿起来丢到垃圾桶里,给她开了瓶矿泉水。
安也坐着没动。
迟拓挨着她坐着,手心有些汗湿。
他意识到,安也不打算留着那层纸了,但是他摸不准安也此刻是想拒绝他,还是……
“杨医生那边我去咨询了两次。”安也突然没头没尾的,她酒精上头很快,脸已经涨得通红,“他问我有没有听过复杂性应激创伤障碍这个词,他说很多人的应激创伤并不是因为某一件特别严重的事故造成的,而是长年累月的类似伤害,那些被反复击打的伤痛会比单纯的应激创伤更深层更复杂,很多人连自己为什么会被伤成这样都说不清楚。”
“我就属于说不清楚的那种人。”
“我记忆里有很多逻辑链是断的,比如我很抗拒我妈,但是我在每次抗拒的时候,都会想,她只有我了,我如果对她不管不顾,她在这个世界上就没有其他能帮她的人了。”
“这种拉扯,很内耗。”
“我也很抗拒自己,演戏十年,我很少会去关注自己的感觉,但是杨医生问我为什么的时候,我其实是答不上来的,只有抗拒,没有原因。”
安也看着迟拓。
迟拓很紧绷。
因为他不知道她后面的话会是什么。
“所以,同样没有逻辑地,我总觉得现在的我并不适合拥有一段感情。”她说。
迟拓短暂屏住的呼吸突然就堵在了胸口,疼痛很绵密地刺进了五脏六腑。
他拿起自己杯子里那一点酒一饮而尽,又起身在冰箱里开了一罐啤酒,喝光。
安也静静地看着这个男人。
他穿着她给他买的居家服,一套粉黄的帽子是小熊脑袋的运动服,他对她五颜六色的挑衅唯一能接受的就是粉黄色了。
她非常熟悉他的一切,知道他这个人,知道他的过去,也知道他对她的心思。
一开始怀疑过。
重逢的时候他说的是喜欢过,她问的时候他又用律师那套避而不答来对付她,所以她觉得,应该不是。
但是她不傻,没有一个朋友会对另一个朋友做到这种程度,这种恨不得掏心掏肺害怕对方会拒绝的程度。
她还有很多疑虑,就像杨医生和左医生说的那样,她对亲密关系没有信任感,她把自己的位子放得很低,她有很多东亚家庭的孩子都会有的典型症状,这些,都有可能会影响她对亲密关系的处理。
她甚至可能会在某段关系里,成为自己最痛恨的人,比如安怀民,比如王珊珊。
因为那些潜意识的痛恨,也是一种无法遗忘。
所以她抗拒感情。
但是她确实,从来没有抗拒过迟拓。
哪怕被心理医生那样剖析,哪怕自己也知道吊桥效应,依赖太过这些都是亲密关系的隐患,她也没有抗拒过。
迟拓在她说了自己不适合以后,一直没有再回头看过她,只是僵立在那里,快一米九的大高个穿着粉黄色运动服,跟个柱子一样杵在那里。
“迟拓。”安也还是坐在迟拓给她买的垫子上,仰着头看着迟拓的背影,“如果,你能接受一段并不怎么健康的开始的话,我们……试试好吗?”
迟拓正捏着啤酒罐,脑子嗡嗡的,在想这次拒绝以后,他后面还能做些什么再次靠近一点。
他不难受。
他只是有些茫然。
然后他就听到安也的那句有点长有点绕的话。
啤酒罐咔得一声被捏出个拳头大的坑。
迟拓缓慢转身。
安也红着脸看着他,重复:“要试试吗?”
安也说出这句话之前, 想过迟拓可能会有的反应。
她还是有点没谱的,虽然已经很了解迟拓,但是迟拓这人在情绪波动特别厉害的时候,还蛮没有逻辑的。
他就这样愣在那里愣了一会。
愣得安也在思考她要不要再说一次, 或者换个说法, 但是试一试这个说法是她目前能接受的唯一一个说法了。
还好,在安也忍不住想第三次开口的时候, 迟拓终于动了, 他径直走过来, 咚地一下直直地坐到了她旁边。
特别大声。
安也吓了老大一跳,旁边还有个同样真的跳了一下的老白。
老白甚至嗷呜了一声, 对迟拓这坨粉黄色的柱子突然变成半截的表示十分震惊不满。
“我……”迟拓瞪着安也, 开了口就失了声。
安也也瞪着迟拓,心想他不是情绪激动就话痨的么,怎么突然哑巴了。
这次迟拓没有停顿太久,他又嚯地站了起来,径直往猫窝的方向走,安也这次没被吓着, 探头探脑地看他从猫窝里掏出一个手机, 拿着对着安也看了半天。
然后又把手机往猫窝里一丢, 进了书房。
安也:“……”
最后迟拓拿了一叠A4纸, 一盒印泥, 还有一支笔出来, 往安也面前一放。
安也觉得自己此刻的问号表情应该很经典, 所以拿出手机自拍了一张。
两人都觉得对方很无语, 于是迟拓清清嗓子,说:“你现在不要惹我笑。”
安也:“……哦。”
“你把你刚才说的话写在上头吧。”迟拓帮安也铺好纸, 签字笔摘掉笔套,印泥打开盖子。
安也:“……什么话?”
“算了我来。”迟拓抽过纸,自己开始埋头写。
从“杨医生那边我去咨询了两次”开始,安也发现他居然真的能一字不差地把她刚才说的话记下来。
他的字和高中时期相比更潦草了,他们两人字一直都有点像,小时候都是照着同一个字帖临的,中间隔了十年,她的字圆润了不少,迟拓却张狂了不少。
安也怔怔地看着他埋头苦写,有点出神。
她自己都不太记得自己刚才都说了些什么,他却连标点符号都记得清清楚楚。
他手指很好看,这支黑色的签字笔被他捏在手里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挺可口的。
安也在迟拓面前向来不遮掩什么,更何况是现在这种喝了酒还说了试试的情况,她凑过去,对着迟拓正在写字的手指关节亲了一下。
迟拓手一抖,写了一半的笔刷地一下划破了整张纸。
安也:“……”
她默默往后退了半个屁股,有点心虚又有点无语的:“你非得写那个干什么啊?”
“我怕你明天酒醒了不记得了。”迟拓声音听起来挺镇静的,只是还捏着笔瞪着被纸划破的那个地方的样子,看起来有点……
安也蹙眉,凑过去一点仔细盯着迟拓的脸看。
他牙关紧紧咬着,脸色有些发白。
“你……”安也傻了,“恐慌症?”
“没有。”他否定三联,“不是,不可能。”
“我只是激动。”迟拓坚持。
“谁家激动脸色能白成这样。”安也站起来,“你有药吗?”
“我只是喝了混酒。”迟拓挣扎。
“……你在我家喝的酒哪次不是混酒!”安也指指那个玻璃杯,“那点白干喝晚两秒都得蒸发掉。”
迟拓:“……”
“有药吗?”安也问他。
他视线其实已经有点看不清楚,但是仍然十分倔强地重新拿出一张白纸,从头开始写,一边写一边说:“等我写完你盖好章,我怕你明天忘记了。”
安也:“……”
她抽了一张纸又拿走迟拓的笔,在他旁边刷刷刷地把自己的名字身份证号写上,然后在名字上面摁了个指印。
她直接把纸往迟拓面前一拍,问:“药呢?”
迟拓呆呆地看着那张纸:“你这样写东西会被我坑到倾家荡产。”
“你坑呗。”安也写完那张等同于空白支票的东西就去了迟拓房间,床头柜是最后可能放药的地方,她搜出了一堆,“这药喝了酒能吃吗?”
迟拓没吭声,他还是盯着那张纸,半晌,晃晃悠悠的站起来,把这张纸丢到书房的碎纸机里,开了最大挡碎成粉末,再晃晃悠悠走到自己房间里,看着安也坐在他床上一瓶瓶的研究他的药。
她看到他进来,仰着头蹙着眉,语气是他非常熟悉的熟稔和嫌弃:“迟拓我发现你这人真挺能装的,老狗面具是戴在脑门上摘不掉了是不是?你平时闷声不响地吃这么多药?”
“很多是吃了一两次副作用大的,我没丢。”迟拓走过来把那十几瓶药一股脑捧起来,丢回到抽屉里,“别折腾了,喝了酒这些药碰了都会猝死。”
安也:“……那你怎么办?”
“我躺会。”迟拓也坐上床,看着安也问了一句,“你刚才说的,是真的吧。”
反射弧大概能绕地球三圈。
现在还没绕回来的样子。
安也强调:“我可能会做得非常糟糕,可能会糟糕到我们两个连朋友都做不成。”
“不可能。”迟拓想都不想斩钉截铁,把盘坐着的安也往枕头那边推了一下,他自己躺在了安也腿上。
安也:“……”
“你都亲我了。”迟拓闭着眼睛咕哝,“我就躺一下而已,比你矜持多了。”
安也:“……”
这人脸皮简直……
接着他又问:“你刚才是真的亲了对吧?”
安也:“……是啊是啊是啊。”
迟拓睁眼看她:“为什么?”
他床单是黑色的,衬得两人的肤色都特别白,安也半靠在枕头上,低着头和迟拓对视。
迟拓脸色还是不太好看,已经开始出汗,莫名其妙的恐慌发作让他眼底也有些猩红。
但是,眼神很动人。
动人的安也想职业病发作给他当场拍一张。
那种,藏着很多复杂情绪的眼神,因为情绪太浓烈,安也甚至觉得自己在他眼底看完了一场悲剧。
情深不寿的那种。
“不为什么。”她回答,伸手把他眼睛捂上了。
两人都没有再说话。
老白也跳上床,想在他们两人中间卡出来的那个空隙睡觉,迟拓用手推着老白的屁股一寸寸地把老白挪出一米远。
老白这时候脾气挺好,甩着尾巴去了床那一边。
安也:“……”
迟拓翻了个身,抱着安也的腰把脸埋进了安也肚子里。
安也揉揉他脑袋。
她真的不排斥,和这人做任何亲密行为都有一种理所当然的感觉,她的心也会因为这种感觉变得有些酸软。
这种两人躺着,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只是搂着的感觉,让她觉得意外地安全。
她从来没有这样过,以前精疲力尽下戏之后她通常会选择泡个澡,做半小时拉伸运动,然后睡觉。
她不能完全空下来,空下来就容易思考,而她的生活不太经得起思考。
现在她完全空下来了,脑子里想的却是……
“迟拓你这四件套哪里买的?”她听到自己问,“好像不黏毛。”
迟拓被这个问题震惊了,仰头看她:“啊?”
安也笑了,把他脑袋压回去:“我就是突然好奇。”
黑色的四件套上居然不太看得到老白的猫毛。
“……我每天都黏的。”迟拓声音闷闷的,又翻了个身仰面躺着,叹了口气。
“好点了?”安也问他。
“嗯。”迟拓又叹了口气。
“除夕到现在,我怎么觉得每次见你你都得发作一次?”安也看着他。
最近老问这些问题,她已经没有之前那么排斥了。
她现在多少能帮点忙,哪怕只是贡献一条腿让他躺一下。
“我回国以后睡眠一直不太好。”迟拓也不隐瞒,“睡眠不好心跳容易快,情绪也敏感,就发作得比较……频繁”
安也顿住,想了想还是没忍住:“我是不是也是诱因?”
迟拓抬眸看她,蹙着眉:“什么?”
“我的事挺麻烦的。”她说,“齐唯说你们为了查我这五年的工作记录一组人吃住都在会议室。”
迟拓抬手弹了下她胳膊,很粗鲁:“关你屁事,没你我这几年能不能熬过去都是问题。”
安也:“……”
很粗鲁,不过也挺动听。
“要不是答应你以后要做律师。”迟拓说,“我那时候可能都不一定会考大学。”
安也:“啊?”
迟拓笑笑:“其实我当时想过……太累了,不想读书,想在我舅店里帮工顺便二十四小时贴着我妈。”
安也:“……”
“还好没有。”迟拓笑笑,“真那样我估计我妈也好不了了,我们俩就恶性循环了。”
还好没有,不然安也就真的会变成他只能在粉丝后援会里面打投的明星。
和其他明星一样,真实消息淹没在漫天谣言里。
安也摸摸他脑袋。
“久久。”迟拓喊她。
“嗯?”安也应声。
“你明天不能说这是你酒后乱性随便答应的。”迟拓眯着眼,“你要是敢这么说,我就直接拉你去民政局。”
安也:“……”
她啪地一下打在迟拓脑门上,抬抬腿:“你换个地方躺,我腿麻了。”
“你明天休息?”迟拓挪到她旁边,和她并排躺着。
想了想,伸手把她搂怀里。
自然得仿佛已经做过无数次。
“要改戏。”安也在他怀里叹了口气,“我下次不接杨导的戏了,前面进度顺利后面就一定会改戏,不踩着死线拍他就浑身难受。”
“唉,厉害。”迟拓感叹,夸得很走心,“这圈里能理直气壮说不接杨正谊戏的人我估计就只有你了。”
安也嘿嘿笑。
“要不。”他又开始跟她商量,“你写个什么东西给我……”
安也:“……”
“主要你今天喝酒了,那瓶白干十五度,你一口气喝掉三分之二。”迟拓试图让自己更有说服力,“我……对酒后说的事情……你知道的,很多这种案子……”
安也:“……”
她坐起身,跑去客厅拿了迟拓刚才让她默写的那只签字笔,跑回来跳到迟拓床上,压着迟拓的脸在他脸上画了一只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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