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我们在城外救下霍言山,他后来找到你了对吗?他是先找到的你紧接着才找到的我!”
花儿眼睛亮了,声音颤了,她隐约觉得这题有解了。或许,或许她孱弱的手可以用来救自己的好友一回。她快哭出来了,紧紧握着飞奴的手,对他哀求:“飞奴哥哥,我求你,你可以带句话给照夜哥哥吗?”
花儿不敢提谷为先的名号,只提照夜,她期冀照夜的名字可以唤起飞奴对他们儿时的记忆:传遍柳条巷的笑声,还有他们搀扶着穿行在破旧的城中。
“行吗?飞奴哥哥,行吗?”
飞奴看了她半晌,问道:“你不想见白栖岭吗?不想让我给他带话吗?”
不待花儿回答,飞奴就扯着花儿向外走。
那一日山顶的阳光燥热,花儿一出门便被晃得睁不开眼睛。她能看到霍言山的背影,被人带着径直向最里面走去。依花儿观察,最里面的房子依山而建,最为安全,住的应当是山匪的匪首头子。
山匪头子,花儿突然想到:竟无人见过山匪头子,只听闻他喜饮人血、喜看绞杀。她再想朝那看,飞奴已经掰过她的脸:“想保命就别瞎看。”
“你见过你们匪首吗?”花儿问他。
飞奴没有答她,而是带她到一口大锅前,找了两个碗,一人舀了一碗肉汤,一个馒头。
“好喝吗?”飞奴问她。
“好喝。”
“白栖岭那匹白马,卸了骨头炖的汤。”
花儿端着碗的手微微抖了一下,那时在城外,飞奴一再回首看那匹白马,花儿以为他喜欢,或想打什么主意给卖掉。
她喝不下去了,将碗放下。
那匹马陪白栖岭跑了几万里路,也曾驮着她穿行在霍灵山的冬风里,它很温顺,没有一次想将她甩下去。
人命尚且救不下,又要为一匹马难过。白栖岭死了猫都要发疯的主,这下心爱的马死了,他发疯无门了。
烈日之下的照夜和谷为先都耷拉着脑袋,他们没有喝过水,也没有吃过东西,再这么下去,就要活活饿死了。而那装着白栖岭的刑车,又从里头缓缓出来,白栖岭仍旧那样,看人一眼等同于刀剐一下,被他剐过的人都想上前给他一拳踩他一脚。终于剐到花儿和飞奴这里,愣了一下,转过身去。
铮铮傲骨的白二爷,被自己的小奴才见到了自己最狼狈的样子。他心中一定很难过罢?花儿想。
白栖岭的刑车被推到绞架旁,新的绞架竖起,花儿看到他被几个人抬出来,鞭子抽打着绑上了绞架。
花儿依稀看到过程之中谷为先和白栖岭对视了一眼,说不清为什么,她的心一下定了。
“你要给照夜带什么话?”飞奴问她。
“没了。”花儿摇头:“没话了。”
“倘若有话,我自己上前。”花儿对飞奴说:“现在,我要去见霍言山。我是他的救命恩人,他说过无论何时有求于他,他都会帮我。因为江南霍家有恩必报。”
飞奴不肯带她前往,花儿挣扎着上前,被他的手臂拦住,二人在空地之上争执起来。许是动静太大,惹来很多人围观,花儿趁机大喊:“霍言山!霍言山!霍言山你出来!”
飞奴去捂她嘴:“花儿,你冷静!”
“我不冷静!照夜哥哥要死了你还要我冷静!霍言山!你出来!”
白栖岭见花儿发了疯一样,在一群山匪的哄笑之中挣扎着要见霍言山,她长高了些,也长开了些,可那身血呼呼的衣裳是怎么回事?他想:我的狗腿子怕是又遭了许多痛苦。若他某一日得知花儿在一片漆黑之中手刃了孙老爷,一定会赞她厉害的!
可偏偏此刻,他们犹在诀别时,花儿不敢多看白栖岭他们任何一眼,只是一味闹着要见霍言山。
她喊声太大了,终于从里面跑出一人小山匪来,扯着她衣领将她拖走。飞奴上前阻碍,与那小山匪撕扯起来,花儿对他喊:“你别管!我不需要你管!如果你还有良心,记得为我们烧纸!”
她期望他能懂她喊这句,期望他哪怕在这里人微言轻毫无用处,仍旧能为了照夜搏上一次。若他没有,花儿不怪他,他能长命百岁,也算一种福气。
那人把她拖进一间屋子,走出去关上了门。
花儿从地上坐起身来,看到面前站着的霍言山,以及他身后站着的那个人。
是人是鬼,她看不清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第48章 额远河硝烟(八)
燕琢城被屠后, 花儿坐在废墟之中,怀抱着痛不欲生的小阿宋,曾有过不知是梦是醒的光景。那算命先生为她占了一卦, 要她七年后再问一个答案。
那算命先生平日就坐在燕琢城的角落里翻白眼, 找他算命的没几个,也不知他究竟如何过活。在他背的麻布口袋里, 装着各式的家伙,你说要求签, 他搬出个签筒;你说要卜卦, 他拿起笔给你算生辰。无人知晓他叫什么, 提起他就是那一句:那瞎眼算命的。
算命先生总想为花儿卜卦, 她儿时面黄肌瘦,走过他卦摊前, 他招呼她:“小丫头,给你卜一卦?”
彼时飞奴扯着花儿的手就跑,边跑边喊:算命的骗钱骗到我花儿妹妹头上了!
那算命先生也不恼,打着破扇子, 摇头晃脑:“天机不可泄露。”
燕琢城破前几日,他对花儿说:“世道乱了, 该跑了。”而后他带着自己的东西, 消失在燕琢城中。
人究竟该有几张皮,花儿说不清了。她时常觉得每一张脸皮贴在脸上久了, 揭下的时候都会连带着皮肉, 整张脸血肉模糊。眼前这个究竟有几张皮呢?
眼前这人,不再翻白眼了, 而是一袭青衫, 不像山匪, 倒像读书人。一把髭须剪得额外整齐,手中把玩一支卸了笔头的笔杆。花儿知晓此刻这张脸亦不是真的,不然外面的那些山匪定然不会像如今一般禽兽。
她看着霍言山,还有那不知姓名来去无踪的算命先生,一动不动。
霍言山亦看着她。他险些认不出她来。
从前看她太过孱弱,也偶有须臾片刻想她他日的模样,但此刻仅时隔几月,她却已脱胎换骨。
三人沉默对峙,花儿处于随时会死的下风。霍言山却率先向外走,经过花儿之时对她说道:“你不是要找我吗?待会儿就在绞架前,该说的话你尽可与我说。”
他走了,独留花儿和算命先生在屋内。
那算命先生走到花儿面前,倾身打量她,她退后一步,他跟上去。
“算命老儿!你不要与我装神弄鬼!”花儿一把推开他:“你骗得我好惨!枉我把你当作友人一场,燕琢城屠城我还庆幸你提前跑了!谁知你助纣为虐!”
“我让你跑你不跑,你反倒怪我?小姑娘,没良心。”算命先生看着花儿。他纵横江湖数十载,从来都是百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却也有失手那一次,留下一个女儿。说那小女孩如花儿般年纪,在母亲肚里吃不饱,出生时方巴掌大。待他得知此事后寻了去,女儿及其母已不见踪影。那时听闻柳条巷抱了一个女婴,他去看过一眼,倒觉得眉眼有几分像自己。再打探,说孙婆抱养的女婴父母均详。那以后他多方打听,然世道渐乱,一个无名无姓的婴孩终究是不配拥有良辰美景,他就将此事放下。
但那往后,若见到花儿,偶尔也逗上一逗,大体是想着自己唯一的骨肉若是活着,也是那面黄肌瘦的耗子模样。这个杀人不眨眼的禽兽难得有一点菩萨心肠。
正如此刻,他原本的念头是将她扒干净扔到绞架前,在那白栖岭面前,让人当众羞辱他的狗腿子,要他交出他造武器的地方,和那个造兵器的奇人。但那丫头唤他”算命老儿”,颇像女儿与父亲撒娇。
再转念一想,那白栖岭只比他恶不比他善,不可能因着一个奴才交出自己的命脉。
他的眼睛转了转,终于开口:“明日将对你的主子处剐刑。我知你与他主仆情深,今晚特许你为他端一碗断头饭,为他送行。”
“剐刑是什么?“
“剐刑…”算命的从衣袖间拿出一把手指长的小刀:“这个,山上人手一把,用来分割畜肉。明日,用它来分割白栖岭,一人一刀,直至他断气。在我霍灵山上,也不是谁都有此殊遇。”
花儿身上的鸡皮疙瘩一直爬到脸上,想到白栖岭的死状,简直令她痛不欲生。胸口那口气倒了许久才上来,头脑亦清楚起来。她问那算命的:“想必你不会只让我为他送断头饭,你总得图些什么,不然不会发这个善心。”
“自然。”算命的冷笑一声:“白栖岭有一个富可敌国的宝贝,他只要说出在哪,并把一个人交给我,我便饶他不死。”
“我算老几?我不过是他的狗奴才。”
“你颇有几分心机,又想救他,自然会想办法让他说出来。”
“你怎知我想救他?”
算命的则摆摆手:“天机不可泄露,你且去。记住!天黑之后,送断头饭!”
花儿便点头:“好,断头饭。”
言罢转身出去,她大体知晓那个畜生要的是什么,白栖岭有的东西他们没有,是以他们一而再再而三要逼迫他交出来,或以他的性命相逼,或以他身边人的性命相逼。花儿又想到霍言山,他明明认出了谷为先,但似乎没告诉那算命的畜生。
花儿吃不准霍言山,出去后去绞架前找他,他却不在。问身后看着她的小匪:“你可知他去哪了?或者我可以去哪里找他?”
那小匪撇撇嘴,指指山后,转身走了。花儿跟上他,途经照夜之时看到他的眼皮已肿得埋住了眼睛,一旁的白栖岭眼睛倒是好的,只是那敞开的衣襟里露出伤口遍布的胸口。花儿多一眼都不敢看谷为先,只是从他们面前匆匆经过,跟着小匪一直向后山走。他们依山而建的房子,在后山处有一条羊肠小道,一直向上爬,就到了一条天梯。
那霍言山正躺在烂石阶上嚼着草根,见花儿来了,就将其吐掉,对那小匪摆手让他退下。
花儿站在台阶下仰头看着他,他见她不上前,就拍拍台阶示意她坐下:“救命恩人,你怕我作甚?”
花儿向前两步,坐到他身边。
“何事有求于我?”霍言山问她。
花儿并不与他打马虎眼,直接说道:“你说过江南霍家有恩必报,现在我要你报恩。”
霍言山闻言大笑:“你可是忘了上一次在霍灵山你差点害死我?如今你又开口让我帮你救人,你当我霍言山是傻子吗?”
“上回在霍灵山,你与白栖岭之争与我无关,我只是你们之间的棋子罢了!若你要提起此事,那我倒是要与你说道说道了!”花儿决定与霍言山辩一番,顺势撸起了自己的衣袖。细胳膊上是与孙老爷搏杀之时留下的一条条细细的擦伤。
“怎么弄的?”霍言山问她。
花儿如愿,但故作生气:“还能怎么弄的?那些山匪要我的命!”三言两语将孙老爷的事说了,见霍言山眉头紧锁,就问他:“那时你说宫中太子杀人饮血,不顾百姓安危。那太子联合霍灵山匪和鞑靼,屠了燕琢城的百姓。这该如何说?你又来找鞑靼,又如何说?你看他们不起,又与他们同流合污,我不懂你。”
花儿摇摇头:“这些与我无关了,我只要你救人。”
“救谁?”
“绞架上的三人。”
“我霍家人有恩必报,一命只还一命。你只能救一人。”
“那好,那我今日就与你好好说。那日在燕琢城外,救下你的共有五人:有我、衔蝉、阿虺、飞奴、小阿宋。照夜哥哥是衔蝉的心上人,若你要报答衔蝉,救照夜哥哥便可。”她伶牙俐齿,寻了个借口先摘出看起来最无关紧要的照夜。果然,霍言山撇嘴:“那其余二人,你救谁?”
“照夜旁边那个。”
“谷为先少将军,你不必装作不认得他。”霍言山直言。
于是花儿点头:“对,我要救谷为先。”花儿赌霍言山并未跟那山匪头子说起谷为先,只因他也知晓那山匪无恶不作,若没有谷家军,这里无人牵制他们和鞑靼。她亦赌霍言山非太子党羽,既然如此,谷为先死在这里等同于拔了太子眼中钉,霍言山亦不愿如此。
“你为何不救你的白二爷?”
“他不是我的白二爷,他是死是活与我无关。”花儿看着霍言山,眼中渐蓄泪水:“谷家军救了我的命,燕琢城被屠了,我和小阿宋无处可去,是谷家军收留了我。再造之恩永生难忘,我求你,霍言山,救谷为先。你们应当也是故人,你应当了解谷为先,他并非坏人。他…”
“别说了。”霍言山抬手制止她:“别说了,我救。但我从此以后不再欠你,不管你是死是活都不必来找我了。我既与我不是一条心,那你就离我远点。”
花儿擦掉眼泪,对他说:“多谢你,霍言山,你会有好报的。”
“我吗?”霍言山指着自己鼻尖:“那你且记住今日的话,若来日我真夙愿得偿,我会来与你显摆的!”他站起身来,忽然问花儿:“你见我脸上的疤可轻些?”
花儿仔细看了他的脸,仍旧有浅疤,但他已倜傥如初。花儿虽未见过他脸上无疤的模样,却也能料想定是一个风流倜傥的男子。
“看不太出了。”
“我见你第一眼就知你长高了,我的疤就在脸上,你却看都未看一眼。从前我带你在山间游荡,与你交心之时曾误以为你会成为我的挚友。如今看来,你从未把我放心上。”
花儿并未解释,只是率先下了一个台阶。她并不知该如何解释,她将他放心上与否都不会改变任何事,他依然有他的报复,那报复可牺牲任何人的性命,也会包括她的。她心知肚明。此刻他未杀她,还能听她说几句,任由她与他讲条件,只因她不至死,又或者于他还有用处。花儿自始至终都清楚。
霍言山说话算话,派自己人将照夜和谷为先送走。花儿不信他,转念一想:若霍言山真想杀,又何必与她演这一出?想来他们在意的自始至终都是白栖岭手中的兵器而已。
绞架上只剩白栖岭一人了。
恁高的一个人,极力挺着腰板,不知要给谁看!
花儿想到他要受剐刑,就在心中笑他:看吧!要你一身傲骨,最终还不是要被人拆了骨头?白天怎就如此漫长呢?他那碗断头饭她何时能给他送去呢?
花儿觉得对不起白栖岭。
好歹主仆一场,他待她实在称得上好,她却对他见死不救。那有通天本领的白二爷如今在那绞刑架上,怕是再也变不出翅膀了!
飞奴跟在她身边,她坐在那看白栖岭之时,他也看白栖岭。二人所想也大致相同:待明日天亮,那曾在燕琢城只手遮天的人物就要死了。
天黑了,花儿亲自为白栖岭做了碗面,知晓他好茶,还给他泡了碗茶,而后端着一步步到他跟前。那算命的命人老远就拦住飞奴,亦不许别人靠近他们。
“给二爷做了碗面,吃罢!”花儿筷子挑起一口面,轻轻吹了两口,递到白栖岭嘴边。白栖岭头撇过去不肯吃,却问她一句着实无关痛痒的话:“你怎么不给我回信?”
“你都要死了,回信你也带不走。”
“我死不死与你回不回信并非一件事,你别跟我打马虎眼。”
“受伤也挡不住你的嘴!”花儿被他问的来气了,一筷子面条塞进他嘴里,白栖岭囫囵咽了,还想说什么,花儿又一口塞进去。
再喂一口,她就哭了:“这是二爷的断头饭,明日二爷就要受剐刑了。剐刑就是…”
“我知道剐刑是什么。你哭什么?你都不给我回信,还有脸掉金豆。你给我憋回去!”
他讲话中气过于足了,以至于花儿恍惚以为他并未受伤,接着月光凑上前去看。发丝扫在他胸膛,他不耐烦地咝一声,要她滚开。
花儿哦一声,仰起头看白栖岭。他全然不把剐刑放在眼里,见她看他,又执着地问:“为何不给我回信?”
这白二爷从生至死都是这般模样,就是要讨个说法。
“我若回了,你知晓我过得好,就不会有下一封信了。”
左右他生死难料,花儿也不吝与他讲些真话:“二爷每一封信我都翻来覆去看几十上百遍,打小没人给我写过那东西,一是新鲜,二是珍贵,于是总爱不释手。二爷不必担心那信被狗看去了,狗可没有我这般有良心。”
白栖岭垂眸看她,她明明要难过死了,还在他面前装那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照夜和谷为先走的时候,白栖岭就猜到她与霍言山交换了条件,也大致猜到她用的是什么路数。在她能选择救谁之时,她抛下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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