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找上了龙清宁。
当初要将小皇子给龙清宁养的人是骊王,如今以此为由疑心龙清宁利用小皇子插手朝事的也是他。
偏偏这顶帽子扣下来后,小皇子不知听了谁的撺掇,哭喊着为宁贵妃求情,这让骊王火冒三丈,更加认定小皇子是受了龙清宁蛊惑。
为何蛊惑小皇子呢?试想一下,若是龙清宁手握骊王唯一的子嗣,她外通龙可羡,再笼络诸如封殊万阁老一类的权臣,找个时机让骊王“急病归西”,自个儿垂帘听政,这也不是难事。
这般一想还了得。骊王疑心重,即位之后连孩子也不敢多生,宫里侍寝后的妃子,无一例外地全赏了避子汤,就是怕这招。他当场就将小皇子带离,勒令宁贵妃闭门自省,不得踏出宫门半步。
一时之间,龙清宁在后宫的处境一落千丈。
“砰!”
龙可羡策马扬鞭,天边的爽气都被逼退三分。
马直直到西九楼外停下,她走的是后门,没有通报,翻了墙就熟门熟路地往竹楼走,她这副架势,书童都不敢多拦,小步子跟在后边跑,一个劲儿说。
“主子在歇晌呢,您这会儿进去不合适。”
“少君,少君您慢点。”
“少君,少君是右边儿,您走错了……嘿我这破嘴!”
龙可羡胸口窜着火苗,左拐右绕的,一把推开了房门。
“……”书童捂着眼,羞得扶墙而走。
万壑松确实在歇晌,他拢紧了领口,把一把乌亮亮的头发束起来,看着兴师问罪般的龙可羡,不紧不慢说:“少君是为宁贵妃来的吗?”
俩人牵着马走出了西九楼,沿小道慢慢踱步,左右栽着劲松,空气冽得侵人肺腑。
龙可羡第二十次道歉,她煞有其事地并指发誓:“我保证不会讲给别人听。”
“听什么?”万壑松哭笑不得,不就是看见他半片胸口么,“少君在战场上什么没有见过,竟也讲究这些小节吗?”
“原先是不讲究的,”龙可羡是让余蔚念出来的,心有余悸道,“只是听人讲,你们文人都很讲究贞节。”
“……”万壑松默了默,“不知道少君从哪儿听来的,这等话,还是全忘了吧,日后也不要说了。”
“为什么?”
万壑松难得的有些羞赧,转换话题时僵硬得很:“宁贵妃在宫里禁足自省,少君觉着是我做的?”
讲到此事,龙可羡立刻扭头:“士族笼络皇商,给骊王下了绊子,他才把气撒在后宫,此事不是你做的吗?”
“骊王露了个明显的破绽,我自然不会放过。”
这件事万壑松倒是干脆地承认了,但他紧跟着说,“把骊王往后宫引,以及小皇子求情,这两件事却跟士族没有关系。”
猝不及防一捧雪从树梢摇落,万壑松抬袖给挡了,零星的雪沫落在龙可羡鼻梁和眼皮上,她仿佛被什么击懵了脑袋,面上既有本该如此的彻悟,又有随之萌生的不解。
万壑松要和骊王打擂台不假,但他没有把战火引向后宫的意思。
还有一个人,会不遗余力对付龙清宁。
可能从她传信给龙可羡的那一刻,有些暗箭就悄然转向,瞄准了她。
龙可羡忽然倍感孤独。
千万种指向都在把阿勒往十恶不赦的地方推,过去的妥帖周全变成了处心积虑,阔别重逢成了意图不轨,就连那些直白热烈的爱意都仿佛蒙上层灰,让龙可羡看不清。
她揉了揉眼皮,鼻尖嗅到了松针和墨香,下意识地偏离半步,而万壑松原本站在她身前半个身位的地方,随着距离拉开,视线一并拓远,她皱眉,发现十丈开外多了道人影。
冬日午后的日光澄澈,积雪反光,晃得人眼酸。
阿勒就站在树下。
阔别多日的人。
先后沾了满身脏水,风尘仆仆往回赶,明明在万里之外,却还要运筹帷幄走一步看三步,生怕回得晚了就见不到心肝儿的人。
站在那里,隔着一条长街,一瞬不动地看着她。
握缰绳的手松了一下。
风过, 松针翻出了绿荫,窸窸窣窣的雪筛下来,龙可羡反应了三四息, 才收回视线。
万壑松在她出神时就顺着看到了十丈开外的阿勒, 从旁观的角度揣度到哥舒策状态不对, 再联想到龙可羡来时那身兴师问罪的气势, 心里边微微叹口气。
他知节守礼,认识龙可羡后, 却频频把自己置于失礼的边缘地带,这情况不大妙,于是万壑松沉默少顷,说:“少君若是还有疑义,遣人带话即可。”
龙可羡眼神游离, 压根没怎么听进去,胡乱地点了个头:“好。”
而后又问:“哥舒手里有十六封信, 是从你手里换来的吗?”
“不错。”不知道是不是出于怜悯, 万壑松把控着分寸, 多一分也不答。
然而龙可羡静了一会儿,又小声问:“原本是十七封吗?”
风掠耳过, 万壑松没说话,直到龙可羡看过去, 他才点了下头:“是。”
说完这个字,龙可羡就迈不动步子了,就像靴面上缠了野藤似的,万壑松礼节性地走了两步, 把她的无措看在眼里,轻轻别开了眼, 没有催促。
等这阵风过去,耳边只余松涛声,万壑松把话题转回去。
“前几日我回了趟王都,宁贵妃失宠一事早有迹可循,有些事情不是单方面可以推动的,少君得空时,不妨往后想几步,局势瞬息万变,看起来是盟友的随时可能分崩离析,日日打得凶狠的却未必不能结势聚力,士族之所以存活至今,是因为其处事时是因人而异,因事而异。”
龙可羡侧头看他。
万壑松挡住了风口,目光从龙可羡的鼻梁擦到她的鬓角,把话摊开了讲:“宁贵妃柔弱,却聪慧善谋,少君要有所提防。”
龙可羡没听过这种话,也从未把龙清宁放在对立面:“她不会害我。”
“许多事情,在宁贵妃看来未必是害,许多代价,在宁贵妃看来也值得付出,”万壑松语调温和,没有掺杂私情,这般尖锐的话题,由他讲出来也让人没有不适感,“然而人与人之间的差异何其大,宁贵妃为你盘算,自会选一条令你无忧的路,这就不可避免地会替你做下决定,但是少君真的如意了吗?” 从臣妻到后妃,经历两朝帝王,龙清宁给自己选的是一条险之又险的通天路,她坐在贵妃这个位置上,代价是人尽皆知的把柄,为此她吃惯了苦,心里边那点温情早就在风刀霜剑里耗得干干净净。
她或许牵挂龙可羡,但也会毫不犹豫地利用龙可羡,对她而言,利用真是不值一提的事情。
群狼环伺,在性命跟前,在时局跟前,利用算得上什么。
“少君,北境如今处在风口浪尖,兵权兜底护航,商政两道齐头并进,行事当更加谨慎才是。”
龙可羡还沉浸在他上句话中,倒吸口气:“多谢。”
日光一片片筛下来,龙可羡在这里停留的时间里,阿勒始终没有动作,他站在流淌的阴影中,手里转着枚铜钱,安安静静等在那里,就像猎豹扑食前,有蓄势待发的狠劲儿。
万壑松跟龙可羡告别,折返之前,略略把目光放远,礼节性对阿勒点了个头。
一个站在阳光下,一个匿在阴影中,一个年长从容,一个乖张莫测,就这么隔着十丈风雪遥遥对视,两息,十息,阿勒指头上弹起铜钱,铜钱翻飞着升高,再“啪”地落在掌心,他短促地扯了个笑,懒懒收回视线。
龙可羡牵着马,慢吞吞走到阿勒跟前,盯他片刻,看到他眼里的血丝,喉咙口滚了百八十句话,最终只是闷声说了句:“胡子,丑。”
哥舒策回到三山军营的消息没有走漏,只有几个心腹知道,尤副将匆匆进院,看到余蔚站在中庭给茶叶过筛,他左右看了看:“哥舒公子呢?”
“里边。”
尤副将小声问:“厉天和伏先生都还关在西院呢,正主儿都回来了,是不是能把院门开了?”
余蔚拨着碎叶子,摇头:“里边谈着呢,说不准结果如何,这事还是等少君发话吧。”
话落,俩人不约而同地看了眼紧闭的房门。
龙可羡低着头,眼帘半垂,吐息轻柔地拂过阿勒脸颊,手轻轻地动着。
匕面冰凉,一点点蹭在他腮下,磨出轻微的声响,龙可羡没有帮谁刮过胡子,因此十分专注,要把那把茂密的胡须刮得半点不剩。
阿勒躺在榻上,没阖眼,看着龙可羡圆钝的下巴。
胡子根部粗硬,长倒是不长,就是浓密。
屋里很安静,沙沙声游走在方寸之间,呼吸时不时地缠在一起,随着摩挲和游走,褪去浓密的遮挡,皮肤一寸寸展露出来。
明明两个人都有一肚子话,都有复杂微妙的愠怒和委屈,但是他们都没有开口,仿佛都知道开口之后会把这气氛带往崩裂边缘,故而都默契地保持了沉默。
最后一点走完,龙可羡净手,回来时阿勒已经坐起来了,用指节蹭了蹭下巴,说:“过来。”
龙可羡磨磨蹭蹭的,一会儿拿块帕子擦手,一会儿喝两口茶,眼珠子还要骨碌碌地往这转,这就给阿勒看笑了:“龙可羡,我是地底下爬出来的魔头吗,磨蹭什么!”
“反正,不是好东西。”龙可羡嘀咕一句。
阿勒面色不改,仍旧挂着又轻又坏的神情:“这话听得耳朵要起茧了,从前就叮嘱过你,千万不要把我往好地方想。”
“可是你这般可恶!”龙可羡来气了,茶缸砰地一搁,“那十六封信,是你从万壑松手里换来的,偏偏要送回北境,让哨兵以为我在老宅里留下了东西。”
阿勒敛了神色。
龙可羡一开口就停不下来,手攥在袖里,脸发白:“姐姐传信南下,你生气了,便下暗手让她禁足,骊王疑心我与她里应外合,欲要扶小皇子上位,我只得待在坎西港按兵不动,这就回不了北境了,都是你。”
阿勒捻着指尖灰,“还有吗?”
龙可羡胸口起伏,还有两句话堵在喉咙口,磨得音调都不稳了,“原本是有十七封信吗?”
阿勒看着她:“有。”
“战时,你来过北境,我们……”龙可羡指甲嵌进掌心里,“我们便已经分开了吗?”
她连那两个字也讲不出口。 “分开,”阿勒重复这两个字,“倒也算是。”单方面的而已。
所以就是蓄意接近,龙可羡后退两步,“就是在骗我,”她眼眶通红,“明明之前便已经分开了,还要骗我情投意合,说不准连成亲也是骗人的……我已经忘记了那么多,你还要这般耍我。你不讲道理!你不是好人!”
即便龙清宁的信传来,龙可羡也没有将阿勒判以死刑,这些事情她拎得清。
因为重视,因为喜欢,所以不肯在人前讲他一句不是,堵着一口气等到现在,却被砸得头昏脑胀。
她人还没转身,手臂已经被握住了,阿勒力气大,猝不及防拽得她趔趄,手臂碰上手臂,他声音很沉:“我是浑,是憋了件事没有告诉你,不代表从前讲的都是谎话,情投意合是真,成亲也是真。”
龙可羡推他:“我不要听了!”
“为一桩事就要打死我吗?”阿勒反把她双腕摁到身后,“我见过那时的你,忘记未尝不是件好事,坏的全抛了,好的我皆会告诉你。我贪心,只要你记得快活事,这般也算十恶不赦了吗。”
“好坏你讲的不算!”龙可羡踢他靴筒,“我要看大夫,我要回北境,我忘记的全部要拿回来,谁都骗不得我。”
阿勒缓吸口气:“没用的。”
阿勒被“请”出了营地,连同那只被戳了十七八个洞的软枕。
阿勒不在身旁, 龙可羡才能使得出劲儿。
翌日,龙可羡天不亮就起了。窗纸灰麻麻的,她点了盏灯, 咬着笔头冥思苦想, 紧接着逸兴运笔, 在纸上淋淋洒洒, 痛斥阿勒的不齿行径,直到屋瓦镀上片亮金色, 才抖着纸谨慎地检查一番,随后唤来尤副将,叮嘱他务必敲锣打鼓地送到阿勒手里。
那信送出去,龙可羡仿佛痛快地舒出一口气,连早饭都多用了半碗。
尤副将回来的时候, 龙可羡还在照着书抄明日的份,她预备一日写一张往他手上送。阿勒不是喜欢她写信吗, 不是要事无巨细全部写进去吗, 龙可羡忿忿地戳着笔, 写得更起劲儿了。
“少君,”尤副将嚷嚷着进院, 一掀帘子就说,“送过去了。”
龙可羡蹭地站起来:“如何?”
有没有痛哭流涕, 有没有痛心疾首,有没有悔不当初,她踮着脚往帘子缝张望,有没有负荆请罪上门来?
尤副将不明所以, 往身后看了看,说:“哥舒公子往门口拴了条狗, 嚯!瘦得跟杆儿似的,当场就把那纸撕了。”
拴了条狗。
还撕了?
龙可羡走到桌前,难以置信地 说:“没见到他吗?”
“哥舒公子倒没见着,”尤副将从袖中掏出只钱袋,倒了一把金葫芦出来,说,“就见着一个守门的侍卫,是个生面孔,长得流里流气,不像个好东西,还意图贿赂属下。”
龙可羡已经急怒攻心:“贿赂你做什么?”
尤副将看着这些金葫芦,咽了口口水:“他让属下带句话,说哥舒公子借酒浇愁,彻夜难眠呢。”
龙可羡听了,先是一愣,而后负手走了两圈,谨慎地把这八个字拆开来,翻来覆去地念道:“借酒浇愁,彻夜难眠……我不要信!他们皆会骗人的。”
“就是,扯谎也不扯个好的,”尤副将也纳闷儿,“谁喝了酒彻夜难眠啊,不正好酣睡吗?少君,要我说那新来的小子就是没安好心,等着让您生气打上门去,这不就是羊入虎口了嘛。好生奸诈!”
龙可羡听得一愣一愣,没想到里边还有这么多门道,跟着严肃道:“好生奸诈!”
“您写什么了,若是要紧事,我再去传个口信儿。”
“口信,不好听的。”
“传个信还有什么好听不好听,不好听我给哥舒公子用唱的。”尤副将说着探头往桌上看,一下就看见桌上搁着本书。
那不是市井之间的话本子吗,里边言辞粗鄙,尽是些不正经的糙话。
他摸不着头脑,少君抄这做什么?
龙可羡义正言辞:“我舌头不灵,每每吵完嘴,都要懊恼半日,”她得意地略抿了抿唇,指指话本,再指指自己的纸,“故而想了个好办法,我不会讲,自然有得是人会讲,我把它们悉数写下来不也可以吗。”
待看清那厚厚一摞信,尤副将眼前立刻昏黑一片。
幸好门前拴了只狗,这若是让哥舒公子看了,明日海寇战船就要直登坎西港了。
龙可羡没察觉,开始翻动话本:“你等等,我先查一查,你此时要传哪句才好。”
尤副将花了半个时辰,打消龙可羡传口信的念头,并且搜缴了一遍书房,把那些不入流的话本子悉数收走。
龙可羡不免伤怀,觉得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在口舌上有所进益了。
她闷闷不乐地坐在阶下戳冰棱,海鹞子振翅而过,空气震荡着,一匹快马踏着雪泥进到了营地里。
随着航道复启,坎西城即将成为南北相衔的重要关口,起到由海到陆过渡的关键作用,这里进驻的人越多,越容易失控。普罗百姓倒不要紧,要紧的是各方私兵,于是朝廷对坎西城里各家调兵数作了严格限制。
万壑松暂摄万琛之职,今日便聚了几位持兵数多的掌事人商议此事,龙可羡是其中持兵最多的,也是第一个接到消息的。
地方定在西九楼。
龙可羡到得迟,进屋时席上已经要坐满了,侍女引着她落座,各方寒暄起来都挺冷淡,整个席面都透着一种违和感。
恰逢乐姬起调,一串铿锵激昂的音调荡开来,对座李掌柜先按捺不住了,冷笑一声:“六爷这是给下马威呢。”
万壑松倒很和气:“不敢,都是为朝廷办事。”
李掌柜是生意人,押送粮食是件力气活,需要的伙计和私兵数量也多,这调兵的限制令一下,在座当中除了龙可羡,就数李家最吃亏,因此讲起话来半点不客气:“为朝廷办事,先把自家人削一遍。万六,我看你们祖上也没有吃里扒外的东西啊,怎么近年尽帮着王廷惹事呢?”
这话难听了,连万壑松后边的书童都忍不住怒目而视。
席上的明枪暗箭还在流窜,政令还没出炉,谁也不想安分就范。
红脸唱罢白脸登场,王家大姑娘笑着打圆场:“李世伯是性子急,也正是咱们几家自来交好的关系,换个人未必敢吐露心里话。六爷在这位置上有许多事情不得已,我们多年共事,看得比谁都明白,然而这次限令实在是……过了,试问六爷,限令一出,万家就甘心夹着尾巴走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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