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是个小姑娘!你们让她做什么?割割草就行了,割人头么?”
结果,那日息鼓后,龙可羡用杆破枪串了一串儿敌将头盔,高高兴兴地回来了。
龙可羡真是把天生的好刀。
这种具有强破坏性的战力已经很可怕了,她还不会累不会倦,伤好得也快,只要给她足够的吃食,她能连月待在战场上。
她的名声渐渐打响,蔓延到了褚门一带。
冬去春来,雪水化开,裸露的沙土下冒出了新色,早晨总是有雾,驻守褚门的三山军常常可以看到浓雾里,猩红的门下走出一个扛着弯刀的少女,少女身后还拖着个大皮革袋,里头丁零当啷响。
龙可羡很厉害,北境也只有一个龙可羡。
龙霈旧部的拥护是顺理成章的,因为北境爆出的火星只有一颗,战事仍旧焦灼,越来越多的将领死在战场上,雪化了,露出来的还有暗红色的土壤,留给三山军的时间不多,他们需要拧成股绳才能抵御外敌。
他们叫她少君,即便没有王都册封,也默认给她北境王的待遇,全军上下没有不服气的。
敌军不是没想对付她,但不管是单打还是列阵,都没在龙可羡手底下讨到好,为了不让对方避战,龙可羡戴上了面具,战场上常常能见到这样的景儿。
战鼓响时,一匹快马率先杀进阵里。北蛮子的哨兵使劲儿舞旗传递消息——好消息,对面只来一个人。坏消息,对面北境少君。
从春到夏,酷暑来临前,龙可羡都策马奔跑在广袤的战域里,只是她越来越不开心了,休战时,会沉默地望着南边。
那双麂皮靴早就穿烂了,上边密密麻麻都是刻痕,阿勒没有来,送出去的信也没有人回,她像只无家可归的小崽,抱着烂靴子一坐就是一天。
她还在等。
春末夏初这段时日, 空气暖而不燥,龙可羡在龙宅小院里养伤。
这是数月以来,龙可羡第一回 重伤, 也是数月以来第一回退下前线。
军中的大夫陈包袱不能随她来, 族里便请了位大夫来为她治伤, 龙可羡很配合, 即便不管这伤,过些时日它自然就会愈合, 但因为这位大夫是龙清宁关照过的,故而苦药汁她喝了,长银针她扎了,除了有些昏沉爱困,其他也没有什么不舒坦, 她喝药一贯是如此的。
养伤到第三日,停了药, 困劲儿稍散, 龙可羡便拄着刀鞘, 一瘸一拐地去了驿站。
驿站不远,和龙宅隔着两条街而已, 可才走出街口,却仿佛一脚踩到了另一界俗世。
龙宅坐落在山脚, 高门朱户秩序井然。
驿馆扎在小巷里,矮墙灰瓦摇摇欲坠。
龙可羡拄着刀鞘进去,问那邮吏有没有她的信,邮吏打着哈欠, 摆摆手说:“没有。”
“怎会没有呢,”龙可羡单脚跳着往前, 扒在柜面前边,“你给查查,南域来的信,必然通通都是我的。”
“您是营里边的神兵天将,小人不敢在您跟前瞎扯,南域来的信,莫说近几月的,就是往前倒个十年,那也没有。”
邮吏从前也是军中退下来的,只是伤重不能再提刀,这会儿见她挂的腰牌,不敢应付了事,掏出钥匙捅开了柜格,“您瞧瞧,这里边都是无人可领的信,盖的都是咱们北境的戳,没有例外。”
那几封信零零落落的,一眼就看尽了,确实没有阿勒的火漆封。
龙可羡回去了,她头也不回地走,说着再也不要来了,第二日还是天不亮就往驿站跑。
可是第二日也没有,日日都没有。
她寄出去的信,好像化进了北境的朔风里,连一点回音都不给。
不是不生气的。
对龙可羡而言,踏上北境的第一日就在盼着阿勒,喜悦以一种恐怖的方式疯狂增长,靴筒快要刻满三十道线的时候,她夜里都翻来覆去睡不着,一骨碌地爬起来,在纸上写好了要跟阿勒说的第一句话,抽出叠雪弯刀来,对着那截刀面练习如何把话讲得又顺溜又好听,甚至把自己的军徽腰牌洗得锃亮,要把自己的荣誉给阿勒看。
三十道线刻满的那日,龙可羡睁眼见血光,闭眼是漆夜,十二个时辰,她掰着指头数着过,偏偏哪里都没有阿勒。
随之而来的就是断崖式的情绪下跌,她开始生气,开始给阿勒写信,可一握笔又忍不住写些高兴的事,写想他的话,写完了,才想起来自己的面子,便在结尾落一句“我很生气”,用这种稚拙的话威胁阿勒,还不是想他快些来。
快些来。
快些来吧。
最后这威胁也在等待中被磨干净,变成只要他来了,这百十个日夜里生的气都可以一笔勾销。
龙可羡在休战期频繁进出驿站,这事瞒不过龙宅诸人。
可是驿站那位邮吏没挨过倒春寒,病死了,知道的只说少君常去等信,却不晓得等谁的信,等哪方来的信,因此族中也有想往她跟前来“排忧解难”的,携了各地通关文书来,要给龙可羡送信去。
龙可羡盯着这位族叔半晌,没吭声,扭头就出了府宅,她一路策马回营,从床底下拖出只皮革袋,摸出一袋金珠,而后召来一位军中司御,把往南域探消息的事儿交给了他。
这是她全部家当。
离开南清城时,龙可羡把从小到大攒的所有银子都使在 城防上了,她不在家,便要给阿勒建一座坚不可摧的堡垒。
龙可羡预想过会慢,因为不能调动战场军力,只能用金珠往南打通渠道,去搜罗有关南域的所有消息,其间困难可想而知,没有关系,她能等,她已经学会耐心了。
北境的夏日来得疾,像雷雨,轰轰烈烈落一阵,就凉下来了,半青半黄的打着旋儿磕在阶前,龙可羡左腿折了,吊住脚在床榻上寸步难行。
吕大夫刚打好板子,叮嘱道:“比前日好了,仍旧不能落地,还需静卧养三日方可拆板。”
龙可羡点了个头:“不落地。”
“要也须得按时按量吃,不可偷偷倒了。”吕大夫是最初给她看伤的,一按脉就知她吃没吃药。
龙可羡眼神飘忽着,小声说了句:“会晕。”
少君体质殊异,这点吕大夫也没辙,只能温和劝着:“若是小伤倒也罢了,若是少君想要早些落地行走,还是把两贴药吃完才是。”
龙可羡犹豫片刻,老实地说:“好苦。”
“良药苦口。”吕大夫拾掇着绢布和药碗,含笑道。
“这几次的特别苦,”龙可羡愁眉苦脸,“和以往的不一样。”
吕大夫手里那瓷勺“咔”地跌在绢布上,他手指滞空片刻,弯身捡起来了。
龙可羡体质与常人不同,药劲儿猛了她会晕,所以常要用药引来慢慢激发药性,因此那几味药引她都熟悉,她巴巴地看过去:“不要换药引,苦得吞不下,再给多一点点糖吧。”
吕大夫好说话,从袖袋里掏出一包蜜饯推过去:“这是在下自家浸的,少君含着解苦。”
那叠乱糟糟的绢布刚拾掇起来,屋外忽然传来阵嘈杂声,是后营掌管粮秣的一位司御官,他匆匆入内:“少君,有消息了!”
远天滚来道闷雷,仿佛老天呛起了一声咳嗽,满天阴云都跟着颤动起来。
暴雨瓢泼而至。
阿勒站在城楼上, 眉眼被雨水扑得模糊不清,他举目远眺,一线灰影浮动在海天尽头, 那是福王叛军的战船, 他们已经占领了百里开外的南沣和南芗两城。
“西南方向船只有异动, 照这个攻势, 雨停之后还会有一次登陆战,”厉天攀着铁锁上来, 喘着气说,“公子歇一歇吧。”
阿勒浑身透湿,手臂搭在墙垛上:“放海鹞子,去信给闻道,让他转道西北, 取福王属地。”
厉天快速分析局势:“南清城里守军少,福王在如此短的时间里转战此地, 就是要占城积威的, 百里开外俱是强兵猛将, 援兵若是西进,咱们明日便难打了。”
“再调祈山北上, 截断主国探船,”阿勒充耳不闻, 在小臂上架起臂弩,“南清城百里开外的航道,全线封锁。”
他要速战速决,他要冒险。
南域陷入战事, 已经有数月时间。
起初只是福王手底下的流兵与朝廷巡卫之间爆发摩擦,随着矛盾加剧, 双方战域不断拉大,由陆转海,自此惊动了阿勒。
他收到消息时,还在北境给龙可羡铺路,那短短几行字,看起来不痛不痒似如寻常,但他却嗅到了些反常的味道——黑蛟船横行乌溟海,陆上若是起了摩擦,不会扩散到海上,恨不得夹着尾巴打完,若是延到海上,那就有被黑蛟船一锅端掉的风险。 没有这么蠢的。
事出有异,阿勒回了南域。
果不其然,先前的小规模摩擦只是试探,试探阿勒行踪。阿勒不在南域这事儿瞒得密不透风,但开春时主国几次相邀,阿勒都没有去,主国朝廷为了缓解驻兵压力,编了个消息漏给福王——哥舒策不在南域。
这事儿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原本只是个调虎离山计,但吊起了福王的胃口,若是能趁机捣了南清城,就能破开阿勒独霸海上的僵局。
没想到,真让福王误打误撞捡了个漏。
不但哥舒策不在南清城,巡卫也不似往常严密谨慎,他不禁猜测,或许这群贼寇内部出了什么乱子,已经自顾不暇了,这岂不是天赐良机!福王一时间雄心澎湃,觉得自己不负此封号,当真是个福星福将!
于是,福王竖起反旗,主力打着肃清寇贼的旗号强攻南清城,而小皇帝正好坐山观虎斗,三方形成了鼎立之势。
雨势越来越大,狂风翻起巨浪,迸裂在碎石嶙峋的海崖上,阿勒避到了挡板下面,鬓发渗出的雨水沿着额头下滑,他侧脸看着瘦了不少,眉眼往下都压着层不耐。
随着距离拉远,多余的情绪都被雨势涤荡干净了,阿勒从北境的冰天雪地里走出来,往南就是春天,却没有化掉他心里的冰霜,他频繁北望,就如同龙可羡北上时远眺南方。
这两道视线在交错的时空里碰撞,撞出了酸涩,阿勒很想她。 “北边情况如何?”
厉天擦着眼睛,以防视线被雨打得模糊,闻言道:“褚门打得越来越凶,那蛮子没有足够粮草,撑不过第二个冬日,必定要在大雪封境之前蓄势猛攻。”
阿勒指腹贴着臂弩:“信递进去了吗?”
厉天说:“咱们姑娘在褚门没有固定营地,常常变阵辗转,似是连几位副将和近侍哨兵都是转阵当日才知道安排,属下估摸着,将此次的信送到了龙宅里。”
刚到北境时,不能泄漏行踪。
一是不欲龙可羡分心,这小崽是听着半点风吹草动便会毫不犹豫奔向阿勒的人,她当时初来乍到,还没有对这片土地产生依恋和责任感,而战争不是简单的排兵布阵,它背后需要这类信仰支撑,她需要剥离阿勒,专注进去,才能做得更好,才能保住性命。
其次,就是阿勒身份敏感,在战时和龙可羡搭得太近不是好事。
阿勒在北境不到一月的时间,便把该铺的路扩出了雏形,他离境匆忙,临走前龙可羡还在前线,他便给龙可羡留了信。
但回信迟迟未至,这很不符合龙可羡性子。
阿勒便继续送,一封封见缝插针地送。
龙可羡为什么没有回信呢?
长夜过半,雨声藏进了潮浪里,穹顶零星地飘着雨丝,密集的火影逐浪而来,锣鼓砸破了寂夜,迸开的火星砸到了阿勒手边。
“咻!”
臂弩淋了血水,变得湿滑不堪,阿勒浑身都湿透了,分不清是雨还是汗,手臂和腰腿刀箭伤无数,其余都没有大碍,只是左臂划开了一大道刀伤,他撕了袖子,偏头扎紧了。
天地间战鼓雷鸣,到处都是呼喊高喝声,整座南清城都被恐慌笼罩,守城军只有寥寥两万余众,敌军宛如涌上来的浪潮,攻势日夜不息,而援军却迟迟未至。
“公子,洪通崖边有敌摸上来了,”厉天粗喘着靠过来,“是不是调集外城兵力堵上去?”
阿勒缓出口气,摸了一把加固过的城壕:“开西城门。”
开城门,打巷战。
龙可羡临走之前,把从小到大攒的银子都交给郁青,要他把整座南清城城防重铸一遍,西城就是其中重工改造过的地方。西城民居少,要迁移起来不是难事,里边暗巷弩墙推石道齐备,是关门打狗的最佳地点。
西城涌入数不尽的敌军,犹如开闸泄泥,顷刻就占走了几条主街。
阿勒策马在前,奔袭间手起刀落绝不犹豫。
“砰——”
长/枪从侧方掷来,他勒马急停,在马匹嘶声抬蹄时翻身滚落,反手抬刀,就挡住了压下来的刀剑,阿勒顶着刀剑,推开了围来的敌兵,刀光破开了天穹,连眉眼都浸上了血水,他一步一步杀开条血路,好似天降罗刹。
可淤泥似乎不会停歇,敌军还在一波波地涌进来。
这步棋下得很冒险,胜了就是一劳永逸,反杀叛军,震慑朝廷,若是输了,代价就是龙可羡给他重铸过的城池,是他们一道长大的家。
花钱不会花,连花灯都只琢磨着买最便宜的那盏,不买首饰新衣,不捧小唱花伶,得了点金珠全藏起来了。
阿勒头一回见她金库时都沉默了,那哪是金库,分明赶得上州府银库了,他问她是不是要买一座城,她笑眯眯地说是。
没想到真是。
臂弩“铿”地落地,阿勒腿上擦过一记暗箭,他跪在泥沙里,仰头是昏沉的天,掌下是粗糙泥地,他顶开了水囊口,在烈酒入喉后,默念了句什么。
城门缓缓合闭,周遭叛军躁动起来,风很大,带走了那句低语。
龙可羡心神不宁。
低空掠过鸟翼,空气沉闷,雪却迟迟不落。
她趴在草堆里,整片背部都火辣辣的,她捂着左眼,小心探查四周动静。
北境秋日短,这会儿竟然飘了雪,一片两片雪花落在泥泞里,瞬间就化掉了,这是北境的第一场雪,也可能是北境最后一场鏖战。
战况不明朗,先遣军死伤过半,前突营只有五百人幸存,龙可羡自己也在鏖战中伤了一只眼睛,后背还挨了一刀,伤口不深,就是长,再进几寸,就能把她这个人一砍两半。
风轻轻吹着,周遭透着股诡异的安静。新调过来的哨兵叫邹礼,他有些紧张,抱着刀眼都不敢眨,正在这时,龙可羡动了动水囊,听得“叮”一声,他惊得哨子都快丢了出去。
是一枚铜钱。
它随着动作,从龙可羡袖口跌落,砸在石面上,骨碌碌地滚了一臂远。
“是铜板呢少君,”邹礼忙不迭翻身给捡起来,见上边缠着红色丝线,不由扭头说,“缠红绳,是压岁钱吧?我给您收好。”
铜钱回到掌心里,龙可羡拨开细碎枯黄的草叶,是压岁钱吗?她竟然有些想不起来,这是哪年的压岁钱,是谁给的压岁钱。
旷野朔风里,苍鹰旋翼而落,龙可羡握紧了刀柄,仿佛在风声里听到了过去的低语。
“讲点吉祥话来听听。”
“先生讲,人要活到,一百岁的,牙齿掉光光,也不怕……和你活到一百岁,就可以了。”
“这叫长命百岁,费这劲儿。”
少年的笑声若有似无,像是从天边传回来的,她甩了甩脑袋,觉得有些昏沉,
但下一刻,乍起的鹰唳就划破了寂静,龙可羡握着刀滚出草堆,在风起时放倒了摸到近前的野哨。
战鼓雷鸣,群马在旷野那侧滚滚而来,邹礼咽了口口水,却没有后退半步。
雪越来越大,龙可羡三日不眠不休,眉骨还在滴血,左眼也越来越模糊了,西北方向燃起狼烟,那是敌军正在猛攻的意思,她横刀替邹礼斩断一道流箭,却没有替他挡开袭来的尖刀。
邹礼倒下了。
敌军在减员,身边的将士也在一个接一个倒下,狼烟再度燃起,对方的攻势没有达到预期,只能暂撤保全,剩余的士兵衔尾追去。
龙可羡在收刀时都踉跄了,她张了张唇,忽然有些疲惫,从前以为永远也使不完的气劲已经有了枯竭的迹象。
雪粒融化在眉骨,她觉得刺痛,这痛感很陌生,她下意识地眨了下眼,左腿就受了一击,她闷哼出声,仅剩的右眼也瞥到了逼近的寒芒。
还有个漏网之鱼!
龙可羡迅速翻掌,掷出袖里的铜钱,清脆的兵戈击碰声前后响起,竟然有两道。
风里有卷碎的枯草屑,龙可羡站立不稳,血眼朦胧地,看到不远处似乎站了个人,在稀稀落落的雪色里,看不清脸,那轮廓高挑,既熟悉又陌生的,她琢磨不清,就想揉眼看清是敌还是友,却在抬手时被抱了个满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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