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悄悄抬眼,去瞄万壑松,他含笑道:“可还合胃口?”
龙可羡点了一下脑袋,矜持地说:“十分合胃口。” 半刻钟后,两人脚边落了满地红松枝。
龙可羡揉着肚子出神儿,耳边潺潺地泄着水声,万壑松拎着只陶罐进来,站在长案前,抓了两把焙干的叶子,注上水煮开放凉。
他动作娴熟,行止斯文雅致,站在那儿,就是道令人心旷神怡的景儿。
万六这人,一看便是打小没让长辈操过心的,有主见,有能耐,够风度,可能还有点儿谐趣。
和阿勒像,又有些差别。
不加掩饰的欲/望和攻击性,构成了阿勒的生命力,他是宁愿负尽天下人,也不能让天下人负我的性子。
而万壑松相反,他是能坦然接受天下人负我,而我仍旧看此身如琉璃的菩萨性子。
一个兴风作浪,一个春风化雨。
龙可羡撑着手掌,忽然说:“你有个女儿。”
怪不得,做起这些事如此顺手。
“小女将将满十岁,”万壑松知道她想哪儿去了,摇了摇头,“不过小女心里边搁着家国天下,向来是不喜玩乐的。”
龙可羡震惊道:“她才这般小。”
可能是出于保护,或是出于避讳,万壑松没有正面回答,只说:“族门里养出来的孩子,要比寻常人家长得快些,少君儿时也是如此。我们站在父辈的荣光下,既享利益,便得割舍些其他的。”
少君儿时也是如此。龙可羡若有所思,没头没尾地说了句:“好歹她还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龙可羡连自己十岁时在做什么都不晓得,不止是十岁,往后的记忆都混乱而失真,她对自己的认知和判断,大多来自于旁人的阐述。
万壑松平静地看了她片刻,话在嘴巴绕个弯,咽回去了,转而说:“我喜欢有些难度的事,特别是一眼看上去便做不成的,越受挫,越上心。下厨我不行,家中也无人同我瞎胡闹,迄今为止,少君是第一个尝过这个苦头的。”
说完,就有些许失神,可能是不曾向谁提及过自身喜好的关系,怎么方才就这么自然地说出了口?而他的这层思量也很怪异,像是不自觉地给自己设了个陷阱,把那句无心之言定义成超出目前关系的试探。
然而龙可羡又犯了老毛病,拆读着这串话,“不苦啊,甜。”
少君眼睛很亮,润着层水膜,半点也没多想。
万壑松呼吸放缓,眼帘低垂,抬臂斟了两海碗茶水,“城北的灵冲泉。”
龙可羡捧着茶碗,仔细看了眼,那微凉的清茶很解腻,把糍团的滞堵化开了,只剩下浅淡的甜味儿。
她捧着碗,小口小口喝。
屋里灯点得足,一束透过屏风镂空处,斜打在龙可羡侧脸,光带里浮动着微小的尘粒,万壑松透过光带看她,看她的发,看她脸颊鼓起的弧度,看她沾湿的唇,他的眼神很轻,像一只林间鹿在观察,令人生不起防备心,一息,两息。
“咕噜。”
茶水滑下喉咙。
龙可羡察觉到目光,抬起眼看过去,万壑松也没有仓促躲开,他微蹙眉,不知在思考什么。
茶壶里的水还在滚,水雾沿着他手指往上攀,壶口和壶身击碰,发出轻微磕声。
在这诡异的安静里,万壑松搁下茶碗,主动说:“夜路难行,不敢多留少君,我遣人送你回营地。”
“我骑马,不打紧。”龙可羡摆摆手。
“姑娘家,”万壑松坚持,“还是要的。”
两人一前一后下阶,竹楼前坪空旷,月光涨潮似的漫过来,侍从牵着她的马,龙可羡翻身上去:“坎西城日后由你主事吗?”
“只是暂摄。”
那日后要打交道的地方还很多,她低头,在小兜里一阵掏,摸出块牌子给他:“你说寻我不方便,有牌子可以传话直入军营。”
牌子上没有别的,只一个钢筋铁骨的龙字,万壑松摩挲过去,字体纹路上还残留着龙可羡的温度,他若无其事地收了。
“凛冬将至,少君顾好自己,万某在北境还有些余力,若有差遣得上的,只管开口。”
回去路上,风很细。
龙可羡速度不快,满山道的虫鸣鸟叫里荡着两股回声,到得营地门口,守卫肃立:“少君。”
龙可羡勒停,但没下马,指了指后边的人影,那侍从也聪明,立刻上来认了个脸熟,意思就是后面若有要事请见,不必拦阻。
这算是对万壑松善意的回馈。
她方才在路上才琢磨出来,万家和北境不愿闹翻,起码万壑松的态度是如此,即便没有阿勒,万家也会在航道复启之后,向北境抛出交好的意思,这是大势所趋,用得好,还能牵制骊王。
但阿勒先于万家促成了这件事,手段不太体面,不是士族喜欢的那种心平气和的法子,但也免掉了很多冠冕堂皇的虚招儿,让北境不必与士族虚与委蛇。北境受益于此,得到的是实打实的好处。
阿勒一边不遗余力地帮北境铺路清道,一边堂而皇之地和万家过招,北境夹在中间,就形成了一种微妙的三角关系。
好比今夜,万壑松只提了件峡湾拨银这件事,以万家和北境一对一的方式直接敲定,中间略过了阿勒,关于最近沸沸扬扬的万琛之事也只字不提,既没因为龙可羡和阿勒的关系而迁怒,也没有要千方百计利用她反打阿勒。
万壑松的意思很明显了,他和阿勒斗得再凶,不希望龙可羡参与其中。这是种善意的避讳,也是种另类的自保。
龙可羡一条条捋得清清楚楚,意识到万六也习惯用实事传递态度,而非虚头巴脑的言辞。
那么他最后一句话又是什么意思呢?北境是她地盘儿,还有什么事,需要万六来施以援手?
龙可羡慢慢腾腾走进小院,洗漱完还不见阿勒。
侍女端着茶水进来,说:“哥舒公子住在西院。”
西院是营地里辟出来的一处院子,临着山脚,专供客人居住,伏先生和厉天就住在那儿,这地方听起来近,实际上离龙可羡的院子还有两刻钟路程,阿勒这是还在生气。
龙可羡抱着茶壶走神儿。
哄人是门讲究学问,少君不擅此道。
上回哄阿勒,使劲过头差点把人哄死,于是这回她打算另辟蹊径,她盘坐在榻上,抓着脚趾头,有一下没一下摇晃,脑子缓慢地转动,眼神缓慢地挪移,移到书桌那两摞军务上。
她突然跳下榻去,赤着脚站在桌前写了几行字,写完还挺满意,料想阿勒看此字条,必定就要飞也似的奔回来了,她美滋滋地吹干了纸,遣侍卫给西院送过去。
阿勒站在窗边净手,桌上摆满了各色锤把刀具,远天是紫黑色的,一带星子犹如碎盐粒般粘在上边,光线不亮。
“万琛醒不过来,名声倒是转好了。”厉天站在后边,给公子报着近况。
最初的“不满内阁,怠慢公务,”是阿勒散的消息,但万壑松立刻放出了对策,给万琛的受伤安上“全心为民”的名头,和阿勒打了场舆论战,紧接着下放职权,上疏请罪,一套组合拳打下来,把万琛这点事儿压得连水花都没了。
阿勒懒得在舆论上和他斗,搅浑了水就算达成目的,他擦着手,说:“静观其变,看半月之内,万琛是死是活。”
“是,”厉天觑着公子的表情,“少君吩咐的,海务税和兵部这两件事,皆已办妥了,是属下直接报给少君,还是公子您自个儿……”
阿勒把帕子一揉,投进了水盆里:“这点事儿也要问。”
厉天心道我可不得问吗!借着这事去寻少君多好啊,总比您猫在屋里敲敲打打做新臂弩好吧!
他装作犹犹豫豫的模样,试探道:“那属下这就去?”
“敢!?”阿勒当即睨过去。
厉天脖子一缩,立刻脚底抹油就要溜了,哪知刚到门口就撞见了伏先生,伏先生捏着张字条,欲言又止:“是少君。”
好事儿!厉天高声道:“公子!少君给您捎话了!”
“低声些。”伏先生偏头叮嘱,进屋里把字条递给了公子。 低声什么,少君主动给公子递台阶,这不是好事儿吗,厉天摸不着头脑,站在门口去瞧公子,却见公子看了字条,脸色一寸寸沉下来,劲风卷雨一般出了门。
厉天早就躲到了廊柱后边,骇然道:“少君写了什么,把公子气得这般!”
“啪。”
一只纸团落在榻上,滚了两滚,碰到龙可羡鼻梁,她迷迷糊糊睁眼,见是阿勒,便连眼皮子也掀不开了,嘟囔了句什么,翻个身面朝里侧,还要再睡。
谁料身后一沉,一团火压了上来,龙可羡睡梦间觉得好烫,一团湿热附着在颈侧,叼住了一块,来回咂吮。
她闷哼一声,徐徐睁开眼,正对上面不改色的阿勒。
“你怎么在?”龙可羡坐起来,揉了两下眼睛。
阿勒没说话,握着纸团抛了抛。
想起来了!龙可羡立时醒神,高兴地牵住了他的手:“你不生气了。”
“哪只眼睛看出来的?”阿勒不咸不淡。
龙可羡伸手指了指,“两只都看到。”
“两只都剜了吧,长来也没有用,”阿勒盯着她,脸上没表情,“嵌两颗夜明珠,夜里还能当盏灯使。”
“剜了!”龙可羡惊恐道,“不要剜……扯坏臂弩是我不对,必定给你修修好,为什么就要剜了眼睛。你生气,把心肝也气黑了吗!”
“ 龙可羡!”
阿勒骤然翻身,把她提起,按趴在膝盖上,抄起一架崭新的臂弩,照着屁股就拍了下去。
龙可羡后腰往下麻了一片,继而窜起火辣辣的后劲儿,她懵了神,这热感沿着脊骨往上爬,窜到后脑时,她用力颤了一下,接着便羞耻地把脸埋在了他膝盖上。
阿勒没察觉,只当她害臊,语气硬得很:“我心肝儿若是黑的,这会儿就敲昏了你关到南清城里!”
龙可羡额头湿了一片,脸上浮现不正常的潮红,她艰难地抬头:“是新的?”
“新的!”阿勒没好气。
生气的是他,在营地里做新臂弩哄人的还是他,“反过来呢,你写些什么玩意儿,怕我气不死,再往心窝里踹一脚便痛快了吗?”
“踹一脚?”龙可羡拧起眉毛,她不明所以地说,“我只是写了军务,请你过来指点一下。”
这般正经堂皇的理由,阿勒就没法拒绝了吧,她还为此得意了半晌。
阿勒眯起眼,“你觉得自己这主意还挺好?”
龙可羡瞟他一眼,自信地说:“嗯!”
“……”阿勒彻底没脾气了,他把臂弩搁一旁,揉了下脸,“什么军务要跟万六谈,他垫银子给你,就是没安好心!”
龙可羡“唔”一声,悄悄地去扯寝衣。
阿勒这才感觉到膝头微热,他当即把人翻过来,入目就是块洇湿的衣摆,还有烧透了的耳朵。
龙可羡死死闭着眼,把脑袋往他胸口顶,颠来倒去地说,“湿掉了,打的时候,我没防备,我,你不要看。”
阿勒沉默须臾,短促地笑出声,不怀好意道:“龙可羡,你尿在我膝上了。”
第147章 记忆
这话一出, 龙可羡脑中“轰”地就炸了,她怔忪着,夹了舌似的, 什么也说不出口。
这幅模样落在阿勒眼里, 又是另一种说不出的撺掇, 他抄起龙可羡侧腰, 把人捞起来,面对面地端详她。
他的眼神总是很直白, 像浸着一味毒,对骨头里那些下等欲望不加掩饰,无孔不入地侵蚀着龙可羡,他就是这么个混账,他就想撒在龙可羡身上。
龙可羡没法直视阿勒, 湿热的衣物半黏不黏地贴在皮肤上,她快要被羞耻心杀死了。
“不准看, ”龙可羡避开目光, 口齿也黏糊, “不准动。”
“不准这,不准那, 少君这般威风,怎么却禁不住打, ”阿勒弹一记她额头,接着便顺着姿势把她扛在肩上,“是我力道落大了吗,还是那臂弩太冷太硬。”
龙可羡咬死不答, 憋得脸通红。阿勒把她放到屏风里侧,龙可羡一骨碌就爬下来, 蹲在柜格前边翻箱倒柜找衣裳,把那浅黄月白的寝衣通通拨到边上。
“哪件儿?”阿勒站她身后,随手从柜格深处捞了两件,一黑一白。
龙可羡抬眼,迅速地指了指黑的。
“没听见啊,”这人坏死了,逗着她说,“舌头也打结了吗?伸出来瞧瞧,若是结起来,趁早拿剪子挑开。”
龙可羡转身,闷头给他一拳。
阿勒笑起来,把黑色那件寝衣兜头罩上去,隔着布料揉得她晕头转向。
简单洗漱过,龙可羡逃难似的冲出浴房,她穿了身全黑,是那种即便打湿了也看不出来的颜色。
阿勒正坐在榻上正喝汤,隐约瞥到屏风后那团褪下来的皱巴巴的衣裳,再看她的寝衣,就忍不住笑出声,此地无银三百两。
他朝她招招手,好歹没有戳破,把正事拎起来讲:“兵部空了个职缺,我有个人选,郭骅。”
这个人,龙可羡有印象:“郭擎的儿子?”
郭家在建朝之初也算老牌士族,家风正,满门都是征战沙场的好儿郎。但几代之后士族坐大,王权势微,地方私兵泛滥到镇压不住的地步。郭家本可以跟着这股风气笼络旧部,在地方重兵屯守,做个土皇帝。但他们没有,仍旧守着那几亩皇田过日子,有乱就平,无事就练兵种地,百年过去,为了养兵把家底儿都掏空了。
于是,郭家就这般落到了中不溜的位置,没有万、李几家的清贵显赫,也没有徐、封几家的豪阔富裕,在现在的士族后辈眼里,成了不识时务的朽木。
朽木也有朽木的好,郭家在士族眼里不成气候,但在民间口碑甚好,哪里出了旱涝之灾,哪里有匪寇作乱,郭家是动得最快的。
就连北境突遇入侵时,郭家也敢顶着压力带兵北上,那时候,带兵的将领就是年近花甲的老将郭擎。 龙可羡觉着奇怪:“郭擎的儿子,连兵部也进不去吗?”
“兵部右侍郎原是定了郭骅的,”他慢悠悠把饼子撕成小块,泡进热汤里,“但内阁有意加强兵部职能,把守城士官的选授考客之权放下去,郭骅就被压下来了,冷落三年,此次右侍郎平调出去,位置才空出来。”
“你有把握就好了,”龙可羡说,“演兵结束了,明日我将尤副将调给你差遣。”
“郭骅明面上谁也不靠,这种人最好用,”阿勒把那碗泡好的饼子移过去,“让他知道尤铮为他暗中出了力气,也必然不会声张,这就是枚正经棋子。有郭骅在兵部,三山军日后在朝中就有了只耳朵。”
龙可羡含着汤,含混地嗯了声。
“海务税这事儿好办,算算日子,第一批南下的皇商船舰也要回来了,届时收进来的银子,你给安个明目,就照朝廷惯用的税目来拟,拟成折子递进王都,”阿勒喝着汤,“回来的船不急着泊岸,让巡船领着他们兜几个圈子,什么时候折子批下来了,什么时候放行。”
龙可羡木愣愣地看他。
皇商交的这笔银子,说起来算作巡卫费,是三山军的巡船在海上护卫的银子,买平安的,这么偷梁换柱,不是玩赖嘛。
阿勒弹一记她脑门:“这叫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对付那些官场上的弯弯绕,就得上手段。”
龙可羡含着软乎的饼,一忖度,点了头。
朝堂上群狼环伺,北境王初来乍到,处处都是等着让她碰壁栽跟头的,当个不好惹的坏蛋没错儿。
如此,海务税和兵部两件事都有了清晰的眉目,阿勒废掉个万琛,搅了龙可羡的事儿,也能把烂摊子收拾得齐齐整整。
这个人爱作也能作,就是因为他有兜底的自觉。
就着热汤吃了饼子,阿勒才觉着缓过来些,俩人绕着廊下散食,月色敷在庭院里,薄薄的,冷霜一般,树枝被风摇得半秃了,张牙舞爪地向夜空探去。
阿勒冷不防地说了句:“手。”
“啊?”龙可羡吸了下鼻子,没明白。
阿勒压根不说第二句,捞起她的手,攥在掌心里搓着。
“高兴了吗?”龙可羡用肩膀顶顶他,“脾气撒干净了吗?”
阿勒懒声应:“且没呢。”
于是龙可羡会意,所以此时不算牵手,他是将她的手当胰子搓了,只消不搓下两层皮,挨点苦也没有什么。
阿勒往她脸上落一眼,看那忍辱负重的样子就想使坏:“亲过才算好。”
龙可羡震惊:“不高兴,也可以亲吗?
“自然可以,”阿勒扯起来一套一套的,“不亲怎么高兴?”
倒也说得通,龙可羡闷了片刻,突然在转角处把阿勒袖管一拽,按着他坐到廊下,“你喜欢哪种亲法,轻的重的,伸……”龙可羡顿了顿,“伸舌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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