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是过去刷刷落下两片叶的功夫,换成动作估么还不及喝上几口茶,可人脑中旋转的速度却比汗血宝马都要快,绿莺想了很多。
当年宪宗皇帝宠爱长她十七岁的万贵妃,在她死后亦追随而去,可谓至深至爱,可同时不还是宠过其他的妃子宫女么。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这是苏东坡在爱妻王弗去世后十年写下的悼亡诗,让人潸然泪下,恨不得痛骂老天爷狠心如斯,将这对有情人拆散。可随后的现实却将世人的脸狠狠掌掴,不过是宴饮上的一个舞姬,被他娶为妾室,死后又为她写了首《悼朝云》——伤心一念偿前债,弹指三生断后缘。
一座六如亭,用以纪念爱妾朝云。亭柱上镌有他亲自撰写的一副楹联:不合时宜,惟有朝云能识我;独弹古调,每逢暮雨倍思卿。
一首诗接着一首诗,感人至深,以为是惊天地泣鬼神的真情挚爱,可到底哪个才是?其实在绿莺看来,东坡先生的爱,不过是路边的草罢了,抓了一把捂在怀里喜欢着,等枯了后再去另抓一把,草很多,永远也抓不完,永远也爱不完。
就是她爹,当年虽只娘一个,那也不过是因着穷罢了。在娘病后,他不还是用娘的嫁妆去与邻家的女人勾搭成奸,后来在娘死后,那女人就成了她的后娘。
绿莺终于明白,她深深受了话本子的荼毒。女鬼与书生、小姐与仆人、少爷与婢女,永远都是花好月圆人一双。可世间真是这样的么?事实上,谁没了谁都能活,谁都不是不可取代的。可饶是如此,她仍是满怀着“非你不可”的奢望,以为自己能遇到。
可她也深知,即便真有专情人,也是太少了,起码她就不一定能摊上,有那样的幸运女人,估计得是祖坟冒青烟了。
泛滥的东西,人人都有,你若没有,还可以适当地喊喊冤。可本就少有的东西,百人里可能才一人能得到,你没有,还有甚么理由去纠缠呢?故而,冯元的承诺,起码让她守住了自己的一方天地,不至于将来每个清晨都要与别的女人面对面,也不用眼睁睁看着他与别人在她咫尺处恩爱依偎。
能得他一句承诺,能让她守住这玲珑院,也算难得了,即便他承诺今后将她独宠,就能保证说到做到?世间所有誓言在说出口的时候都是真的,只不过能不能经受得住时间的考验却是另一回事了。再说,便是他努力守住誓言,也不一定能防住那么多手段万千的女人扑上来。
一切都挺好的了,她还有甚么不满意呢?绿莺安慰好自己后,转身面向冯元。
自己虽要面对现实,可仍是心有不甘,千般委屈在心头。她以为自己都够憋屈的了,可一看冯元,面对着这么一个走过千座桥经历过无数风霜雨雪,年近不惑的男子,怔怔地瞅着他,忽然有些释然了。刚才的厌恶也是奇怪地来,又奇怪地走了,让她忍不住自嘲笑笑,女人呐,就是善变。
他也算天之骄子国之栋梁,却为了自己一步步妥协退让。再一想到相识以来,他受过她多少气,动过多少次肝火,还有这回出逃,零零总总,所所有有,从始至终,他何曾真正伤害过她呢,再是气,再是咬牙切齿,最后终是原谅了她。
冯元对她是真的好。玄妙说过,奢求过多,是犯贪念,佛祖反而不会满足。而求得不多,容易饱足,佛祖反而会疼惜,给得更多。姑且不论佛祖会不会庇佑她,就说眼前,还是要见好就收。至于以后嘛,再说罢。
她想成为他心中无可取代的世间珍宝,眼前是不能实现了,可谁知道将来呢?杨婆婆说,一切的不平等都在于人心上,那好,她就改冯元的心,她才十七,一辈子还长呢,用愚公移山的劲头,即便他是顽石一样的心,她也要给硬掰过来。反正她不会放弃的,这一辈子,她霸定他了!
绿莺嘟着嘴,朝冯元使劲儿点点头,话里带着股跋扈劲儿:“老爷要说话算话,这玲珑院是妾身一个人的。”
她一脸“全天下都欠了我糕饼”的模样,嘴巴噘成了鸭喙,冯元看了,忍不住轻笑出声。瞅着她,他是怎么瞅怎么爱,望着这一脸娇憨,他眼里满满都是愉悦,促狭地伸出手掐住她嘴,轻轻扯了下,喉咙里含着笑意道:“小醋精,这是犯妒劲儿了?”
绿莺顿时如啄木鸟一样狠狠点头,撇撇嘴,朝他扔了个“就妒了,爱咋咋地”的媚眼。她刚才想过了,不打算装大度,嫉妒就是嫉妒,装着不嫉妒不得生生憋死啊。再说了,女人越大度,男人越有恃无恐。你若管着点,就仿佛给他加了道束缚,若放羊了,他不得花上天去啊。
女四书分别是《女诫》、《内训》、《女论语》、《女范捷录》,她都没读过,大约知道说得是女人三从四德的规矩。曾经在书坊中瞟了眼,《内训》里有句:不忌不妒,足以成为女人的楷模。
呵,此时一想想,说得还真是可笑。
她是半个奴婢的名分,挨不上甚么七出之条三从四德的边儿。虽说作为正室太太的冯佟氏害过她,她还是忍不住要为她喊一下冤:难道花木兰替父从军,忠孝两全的人,还不如一个能为夫君广纳妾室的女人?所谓的楷模,就只表现在妒不妒上、帮不帮丈夫像收集古董一样搜罗美人上?
简直可笑至极!
今儿这一举,冯佟氏将双荚推出来,她搞不懂,女人何苦为难女人,没了她,不还有别人?再说了,把她踩下来了,双荚上位了,不管谁受宠,与你冯佟氏又有甚么区别呢,真是损人不利己。
冯元怜惜她挺着大肚,揽着她回到座椅旁,中间隔着个硕大的八仙桌,便没放她坐去另一头,只打斜搂抱着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将力气施加在椅背上,冯元往后靠着,让绿莺舒坦地俯趴在胸前。
怀里之人面上满是如五六岁淘气小丫头一样的不服不忿,嘴巴能挂油瓶,身子却软成一股水儿,服帖地跟他依偎着,地上倒影仿佛成了一人。他攥着绿莺的下巴,凑到她脸蛋旁,唇触碰着柔软白皙的颊肉,热乎乎道:“坏丫头,将爷缠得死死的,从前倒不知,李大丫竟是个这么霸道的。”
又提起她这么土的名儿了,绿莺呼哧呼哧开始喘得急了,也不知道是气的还是他离得太近羞的。
瘪瘪嘴,她埋在他胸膛里瓮声瓮气道:“难道老爷希望妾身不闻不问,看见你宠别人还抚掌高兴,跟自己中了女状元似的嘻嘻傻乐?”
说完,竟握起一把小拳头,朝他肩头上使劲儿捶了下。
这么冷的天儿,都穿了夹袄,料子更是深色的厚锦布,这一拳头砸在上头,发出咚的一声,冯元登时瞠目结舌地望着她。长这么大,除了杀敌,这还是他头回挨打呢,便是侯爷,都没朝他动过手。他这小妾跟熊瞎子借胆儿了?
虎视眈眈的目光跟钉子似的扎着她的脸,绿莺理都没理,在那片宽广的胸膛上打了个哈欠,寻思是不是该打个盹儿,还不忘心道:怕你啊,知道你是纸老虎一个。
没人跟他对视,冯元也没对手发作,眼珠子瞪着生疼,索性眨眨眼,不跟她一般见识,深觉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愣愣瞅了瞅肩头,那里还有个拳头大的坑印儿,布料在慢慢浮起。其实根本就不疼,肩头如羽毛拂过,舒坦得不行不行的,冯元又一次领略自己的贱性。
轻咳一声,他接着道,话里话外颇为语重心长:“你要是跟没心没肺似的不在意爷,爷还养你做甚么,不如杀了吃肉。但吃味爷允你,但不允你横鼻子竖眼地对爷不敬,更不能霸道个没边儿。爷宠你,你就好好受着。爷宠别人,你也不能置喙,要记得自己的身份,连你们太太都不能干预的事儿,你竟还想插一档子?不要仗着爷宠你,就想上天,知道了么?”
见绿莺闷不做声,跟没听见似的,冯元低头一看,顿时哭笑不得。她正两手弯曲,包住耳朵死死捂着,一副“我不听我不听我听也听不见”的娇蛮模样。
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冯元拉下她的手,道:“那个双荚,爷对她无意,要是稀罕,不早就讨来了?不过倒是不好再送回去,你也知道,你们太太前脚将她要来,爷后脚再去还回去,老夫人能高兴?不过是领着一等月例的大丫鬟罢了,就让她在你身边伺候着,在老夫人身边待过的,你还嫌弃她笨手笨脚?”
绿莺相信他说得是真心话,既然对双荚无意就不会撒谎,可她却放心不下那个双荚。犹豫了一下,她开口补了句激将话:“那爷要是改主意想亲近她了,可别在妾身的院子里。”
冯元开始头疼,恨不得敲她脑壳:“爷没想要她,可既然人都来了,不好再往回送,先留下罢,左右不差那一口饭。”
时光如流水,缓缓划过。
夫妾二人既将话说开了,尽管将来的日子如何走向,谁也不知,起码此时绿莺过得甚是满意,双荚是个爱攀高枝儿的女人,可却不是那种会使爬床等下作手段的人,不知是没想到还是不屑那些手段,反正除了些偶尔的日常摩擦,日子还算过得不错。
绿莺是正月中旬种下的孕,十月怀胎,产期应该在十一月初左右。
发动的日子提前了几天,正踩在了十月的尾巴上,夜里,有风。
作者有话说:
蟹蟹秀儿,让绿莺孩子亲你一大口,么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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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7章
稳婆早已就位, 在冯府住了近半个月。而对于李氏的稳婆是冯元派德冒去找的这事,冯佟氏颇有微词。
“奶娘,老爷越过我插手,端的是不给我留一点脸面了。”冯佟氏在气愤之余, 隐隐猜到他这是防备着自个儿, 不禁又是伤心又是难过,还有些不忿。
宋嬷嬷脸上也现出些纠结, 深觉老爷这事办得太差, 后宅之事全凭太太做主, 谁家都是如此, 哪有大老爷们管接生一事的, 老爷将太太这么架空, 下人该怎么想,又给李氏长了多少脸?
冯佟氏越想越牙酸, 满打满算, 阖府谁都没有她难受,丈夫将又得子嗣,可孩子却不是她生的。她也不想为李氏忙头忙尾,可眼睁睁看着老爷去操心费神, 心又不平。仿佛有把斧子将她从身体中劈开,左右都不对劲,难受得不行。再一想到老爷插手的目的,登时不服起来。
“哼, 这防我跟防贼似的,以为我就没法子了?汴京稳婆叫得上号的也就那些, 老爷请得是谁啊?”
太太意味深长的眼神, 宋嬷嬷根本没察觉到, 想到李姨娘的待遇,她口吻复杂:“一个姓翟,一个姓乔,不知太太记不记得了,这俩人当初还给你接过生呢,汴京顶顶好的了。”
冯佟氏一愣,接着勃然大怒,刷地拍了下桌子,翟乔二人做这行当几十年,名声好,活儿俏,京城高官大户人家的心头爱。李氏她何德何能,生个庶贱种也配!自己是正房太太,李氏不过一个小姨娘,二人用同样的稳婆,让她瞬间倒了胃口,愤愤不平起来:自己这正室根本不值钱!
冷静了须臾,冯佟氏顺着之前的思绪问道:“那乔婆子我记得与我娘倒是有些交情,你看能不能收为己用?”
宋婆婆心咯噔一声,知道她又打起了生产时做手脚的念头,面上为难:“此事怕是够呛,这些人都是人精,在京城贵人圈里行走几十年,最会明哲保身了,这砸招牌的事儿恐怕是不能干啊。太太,你真的要......那孩子可是个废人啊,咱们再出手,反而坏事,老奴看不仅打压不了那李氏,老爷估计都得寒心啊......”
冯佟氏没说话,她也只是发泄地说说罢了,当初冯元可是警告过她的。为了一个废物孩子,被休?不划算。况且把握不大,若李氏死了还好说,若没死,反而得老爷更多怜惜,孩子将来还是能生。不如就让她生个废物孩子,惹老爷烦,彻底失宠。
绿莺的生子过程,并不算顺利。
二十九这天夜里,绿莺与冯元歇得极早。十月既没赶上年节,也没有国宴,光禄寺上下清闲得很,冯元每日傍晚便归家。冬日严寒,没太多消遣,院子里也冷得直打抖,赏不了景,绿莺也不会下棋,屋里虽有炭火,也不如被窝熨帖,夫妾二人早早进入了梦乡。
这夜风很大,呜呜声如鬼哭狼嚎,绿莺一直囫囵着眼儿,根本睡不着。窗上有树的投影,诡异地摇晃,她睡不着不是因为害怕,毕竟冯元在身边呢,而是肚子一直稀稀拉拉地疼。因着孩子的特殊性,玄妙曾对她讲过孕事,即生产时的要领和过程,她知道此时是宫缩了。
生产的前一个月内,是会提前遇到宫缩情况的,此时是完全可以轻描淡写地度过去。等到真正生产的日子来到了,那时候的宫缩才是分娩的准确前兆。这场假使宫缩,绿莺该做的事很简单——安安稳稳地平躺着,被子盖好,脚捂好,浅浅呼吸不着急不动气。
宫缩一直断断续续持续到早起,绿莺与冯元洗漱完,就坐在了饭桌上。
吃了两块饼,喝了碗小米粥,绿莺放下碗,忽然感到小裤上一阵濡湿,黏腻温热,体内也在往外淌着甚么,像尿。她没有娘,所有已知的都是玄妙教的,少数孕妇在孕期会有失禁的情形出现,但她可从来没有。这不是尿,而是羊水。
昨儿的假使宫缩已然成了催产的令牌,产期提前了。
绿莺还算镇定,先是支使春巧秋云:“我要生了,去叫稳婆。”
身旁的冯元筷子呆呆地举在半空,看着她像看着一头大象,连点预兆都没有,刚才还在给他布菜呢,然后突然就冒出来一句我要生了?他愣住了,是真的愣住了,冯佟氏两次生产他都不在身边,但他起码知道,女人生孩子前难道不是先疼么?
女人生孩子就是在走鬼门关,翟婆子跟乔婆子一脸肃然,撒丫子一样跑过来,瘦长的身子犹如飞奔的一双竹筷,到了面前一点不耽搁,直接道:“还请姨娘马上进产房平躺,以防胎儿脐带脱垂危及小少爷性命。”
冯元这回不含糊,打横抱起绿莺,让人开了侧边一道小门,就往隔壁的产房送。
产房设在正房隔壁的小耳房内,平时放杂物,已在她回府时,便已归置好。产床是一种在四角安木柱的榻,翟婆子帮着冯元让她躺正,然后掀起裙摆,褪下衬裤跟小裤,在一片光溜溜的臀下垫了一方扁布枕,以便她能将下身抬高,不至于挤压脐带让胎儿窒息。
冯元在一边无所适从地看着,虽是一身直立稳挺,但也难免在那张微黑脸面上看到些许无措与茫然。面上是不知所措,心内却是喜不自胜。就像播种的老农,一年到头来浇水施肥,终于有一日,迎来了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的日子,只余下傻笑跟挠头。
“大人,产房污秽,还请移步到隔间等待罢。”乔婆子忍不住委婉劝退男主人。
刚才她立在一边等了半晌,睁大眼珠子望着他,以为一切尽在不言中,可谁知这位大人还木登登地杵在这里。看着年纪,也是子孙成群了罢,又不是十六七的毛头小子,连这规矩都不
冯娴跟冯安的出生,冯元确实没经历过,但也知道产房男人不能待的说法。他坐到榻沿上,握着绿莺的手,一手轻抚着她的脸颊,安抚道:“莫怕,争气些,替爷生个大胖小子。疼是指
定疼的,不过挺挺就过去了,到时候爷重重有赏。”
绿莺还有些回不过神来,总觉得眼前的景象有些不真切,这就要生了?孩子马上就出来了?她点点头,笑着道:“妾身不怕。”
瞧她还算稳当,没哭没慌,冯元眼里有着赞赏,他重重地捏了下她的手后,往门外走。
拉开门帘前,他想了想,回过身,深深地望着她:“爷就在隔壁坐着,哪也不去。”
冯元是光禄寺的头,偶尔旷职一回算不上大事,故而今儿他是不打算出门了,就坐在隔壁的正房内等着。要说怕,其实也不算怕,毕竟真没见识过妇人生产,只不过确实忐忑着,开始好奇儿子生下来会是个甚么样,像不像他。明明知道想这些没用,可就是忍不住,若不是性子使然,他备不住还真抓耳挠腮起来了。零
产房里热得如蒸笼,窗户用棉被堵得严严实实,所有人都有些喘不上气。阵痛来得很突然,绿莺臀下垫着干净的白布,稳婆还不时将其他的白布用热水烫完拧干,替她擦拭着不断涌出的混着血丝的羊水。
隔着一道小门,里头除了不时传来婆子几声叽叽咕咕的使唤外再无其他。冯元与冯佟氏稳稳当当地坐着,中间立着一个高几,茶点摆放整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