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怕,我已经不疯了。”说这话时,王姨娘对着绿莺安抚地笑了下,眉眼甚至有些温柔。
“当时我确实是疯了,不过奇怪的是,虽控制不住去做一些蠢事,我却还有意识。可真是塞翁失马,这一病,反而让我认清了一些以往迷惑住我的人,我无意间见到刘妹妹房里有太太的首饰,后来便多加留心,终于偷听到她俩说话,也是那次,我才得知,一切的一切,都有我的好姐妹推波助澜。”
一番往事,引人唏嘘。
此时,当绿莺站在莘桂院的正房中,摆设一如以往,主人也犹在,这一切似乎给了她一种错觉,仿佛这不过是曾经的一次家常见面:刘姐姐翻着白眼仁,不时说两句刺话,王姐姐左右打着圆场,而自己呢,对于刘氏的话,不过左右耳瞬时间的一进一出罢了,从未入心。
往事历历在目,可却已然物是人非,三人为了自己可言说或不可言说的理由,走向通往不同方向的路——一个死了,一个成了凶手,一个不知是为了公理还是自己,还在朝着真正的真相奔走。
绿莺扪心自问,她想揪出冯佟氏,真的只是为了王氏不平?究竟有没有自己的原因呢,她问自己,为了自己在府中的地位,为了豆儿能有个好前程,是不是想借机绊倒太太?其实她也不明白,心房上仿佛被罩上了一层模糊的霜,看不清那里的想法,可她知道,她不想变成在宅门中疯狂汲取别人血肉的水蛭,为了自己而去不择手段,踩着森森白骨。
她有些骇怕,心脏骤缩,不敢再去深想,唯恐挖出自己体内更阴暗的角落。
“人不是你杀的,你为什么要站出来?”
屋里寂静半晌,绿莺冷不丁的一句话,让王姨娘一怔,但也很快回道:“你说甚么,我听不懂。”
杨婆婆说过,用眼看人,十有八不准,用心看人,只要能让你看出来,便是十有九不离。相识以来,她与王姨娘其实相交甚少,她甚至还曾猜测王姨娘和软外表下的腹里藏刀,可再一细回想,她害过自己么,孕时关于冯佟氏的警告,生产时看见她平安后的喜极而泣,望着豆儿真心实意的喜爱。令她匪夷所思的是,这时候,她甚至生出了个大胆的猜测。
“老爷已寻了人开腹验尸,刘姐姐不是死于夹竹桃毒。”绿莺仔细观察王姨娘,见她听了这话,也只是一顿,虽仍是如未开化的石头一般不言语,可却身板放松,似乎隐隐有些释然。难道说,王姨娘之前也不确定刘氏到底中的是不是夹竹桃之毒?
绿莺更加坚定心中那个大胆的猜测,索性再不兜圈子,直接问了出来:“我被关柴房,最多只是有嫌疑,老爷也不曾就说要处置我,你为甚么要替我站出来呢?”
见王姨娘仍是沉默,她灵机一动,忽然面现不悦,音调也提了上去:“我本来也没事,你这么多此一举为我出头,以为我会感激么?”
“我也没想要你的......”感激。王姨娘回的快,察觉到失口,已然来不及了。
绿莺神色复杂地看着她,王姨娘竟然真的是为了她才自首。刚才也不敢肯定,想着诈一诈,没想到她的猜测确实不是错的。既然说开,王姨娘的心扉也敞开了,绿莺也渐渐知道了原委。
“你也知道,大姑娘这些年一直到我们这里搜刮好处,自从你来了,想必也去你那里了罢?”
见绿莺点头,王姨娘苦中作乐,竟还笑了下,像个二八少女,单纯明媚。只是那笑很短暂,接着又将声沉了下去。
“我能看出来,她不过是有难言之隐罢了,并不是真爱财。可刘氏却相反,爱钱爱到了骨子里,我与她走得近,所以知道她一个别人不知道的癖好,就是数银票。她每天会将手头银票拿出来一张一张地数,从头到尾,不数就睡不着觉。呵呵,她是宁可少吃一顿饭,也不会少数一天银票。当初我丧子后,得了癔症,整天疯疯癫癫的,她从我这里诳去不少东西,可能是习惯了,我身子好了后,她也依然改不了恶习,想各种法子从我这里获得好处。荷包、首饰、布料,她说要送我,可她当然知道我不好意思白要。”
“我便养了几盆夹竹桃,每年都会开花。”说着,王姨娘指了指墙边那处花架,绿莺顺着望过去,几个圆盆子里,粉白的小花一团一团,像迎风起舞的淑女,羞涩腼腆。
“我将手头剩余的东西托人去当了,银票换成最小的五两,这样张数就能多起来。然后将夹竹桃叶子捣碎,汁水抹在银票上,一叠一叠的银票,她每天都数,手指捻过舌头,每天中一点
伤人犯法,可绿莺却发现自己其实并不反感王姨娘的做法,做了母亲才知道,若哪天有人想害她的豆儿,她绝对不论对方是谁,定要遇人杀人遇佛杀佛,杀子之痛,犹如剔骨。可同时,她又不禁惶恐:这样细的心思,这样隐秘的法子,确实让人胆寒。若不是中途出了岔子,刘氏不管是成了傻子还是身体衰亡,神不知鬼不觉,注定会成为一件悬案。
绿莺有些细思恐极,她忽然有些庆幸,多亏冯佟氏使不出这样的手段,要不然她哪还能活到今日。
发现她眼里的惊惧,王姨娘叹息一声,她又哪里是天生的毒妇呢?“多么深的情意,多么重的恨意,都是会随着时间慢慢淡去的,我对刘妹妹的恨,也不复当初的深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我与她朝夕相处,无论彼此有多少的真心和假意,在昨日,我是真的心软了。可是呢,她又让我失望了。连我最后的药钱,她都不放过。我一切的不幸,全都与她有关,我的病痛,更是少不了她的推波助澜,我最终顾念曾经的姐妹情谊,而她却......我便不打算手下留情了。本打算她完了就轮到冯佟氏,没想到她的忽然暴毙,打断了我的复仇路。”
“不过,我也在奇怪,我施加在她身上的毒不多,要不了命,可又不知她为何突然死了,当时以为可能是我预料地有偏差。不过就算如此,我当时心里也不希望牵连你,我们的恩怨与你无关。现在,我越来越觉得不对劲,我想,关于太太,你还是要多加防备的,这事恐怕与她少不了瓜葛。”
“老爷可曾说过要怎么处置你?”冯元刚才说想让她自行了断,绿莺不知他跟没跟王姨娘交代过。
“左右不过一死罢了,我不怕。没有亲人,也没有活的奔头,生和死早就没差别了。”王姨娘一脸洒脱。
绿莺不明白,与她没情没交,没恩没义的,她为甚么肯为了自己奔赴死路呢,易位而处,自己是绝对做不到肯为了不相干的人去死的。
“你就是当初的我,在我最无助的时候,我希望能有个人来帮我一把,可没有。如今换成了你,我若不帮,对不起的是我自己。”王姨娘笑了,“这种感觉你不会明白的,只有经历过了,才能体会到那种无望的遗憾,我这是在弥补自己的遗憾,你不用感激,也不用感到负罪。”
绿莺确实不懂,可却阻挡不了她的感慨。王姨娘不管甚么原因,从始至终对她流露出来的善意,都是实实在在的。在这一刻,她没有任何阴私的想法,她只是想让冯佟氏受到应有的惩罚,不论是为了过去的自己,还是饱受苦难的王姨娘。她不想再做缩头乌龟,她要将这事追究到底。
王姨娘与刘姑娘去玲珑院时,那碗汤为何会进刘姑娘的口,绿莺当初分析了三个片段,总觉错漏过甚么,其实是事件的起因:最初她为何放弃那汤。后来一回想,当时她是突然觉得有股沉浓的腥味。
绿莺不顾春巧的拦阻,走到床边,握住王姨娘的手:“害死人的不是你,我不会让你死的。刘姐姐的死,应该是我那盅鸡汤。”
说到这里,她冷笑一声:“可能这么说不准确,确切地说应该是一盅不是鸡的‘鸡汤’。”
在王姨娘担忧的眼神中,绿莺毅然决然:“她这只一直趴在墙角里的臭虫,我这回一定要把她揪出来,大白于天下!”
回去的路上,雪声咯吱,春巧搓着冻红的脸颊,望着绿莺讳莫如深的面色,见四下里无人,便期期艾艾地开口试探道:“姨娘啊,你是在说大话罢,是哄王姨娘的?说要对付太太,是想让王姨娘走得安心罢?还有那鸡汤......”
她作为直接责任人,自始至终,只要鸡汤一被提及,立马如惊弓之鸟。
“你别担心,鸡汤与你无关,纰漏不是出在你身上。关于那日熬汤的细节,我待会还要再问问你一些事儿。还有,你家姨娘甚么时候说过大话?明天就见分晓。”绿莺扬了下纤细的脖颈,俏皮地翻了下眼珠,面上轻快,其实心里还是忐忑,这条寻凶路,崎岖又危险,伴着荆棘,即便到了尽头,也免不了鲜血淋漓。
春巧立马高兴了:“这么有把握,难道姨娘是有眉目了?那要是证据确凿的话,老爷不能再护着太太了罢,会送官么?”
“又冒傻气了,那是太太,杀个奴婢就如踩了只蚂蚁。”绿莺望着她直摇头。再说,她也没证据啊,全靠猜。
春巧不死心,犹自挣扎:“可是......不是做奴的不听话才打杀的,这是凶案啊,老爷都被蒙在鼓里的,这两天闹得人仰马翻,他能不气么?”
“不管甚么案,总归死的都是奴,立不了案。”即便冯佟氏杀的是良民,也不一定就会送官查办,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这都是糊弄老百姓的,官官相护,有时就是这么无奈。
“不对,那也不一样啊。”春巧噘嘴,不服气道:“她要害的不是刘姑娘,其实是姨娘啊,老爷最疼姨娘了,一气之下没准就休妻了呢。”
“也许罢......”绿莺喃喃道。可她深知,为了个死的奴,让冯元休妻,可能性不大。但饶是如此,也够冯佟氏喝一壶了。冯元若仍是一味包庇,那她就自请去南门宅子住,相信他也没脸不答应。
“那个......姨娘啊,咱们不先跟老爷说么?”
“为何要提前告诉他?”就是要出其不意,先说了,谁知道会不会被冯元压下来。所以说,这条路不好走,一切都瞒着,像窗户纸一样,在最后一刻才捅破,直捅到窗后的冯元脸上,阖府面前,妻子乍然被揭,成了幕后真凶,绿莺心道自己将他这脸打得不是一般狠,他会不会怨她怪她,都说不好。
饶是如此,她还是要做,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而她已经退无可退。
到底那鸡汤有如何的隐私,绿莺全靠猜测,只待明日论断。把握,也只有五成,无凭无据,全靠人心。她曾看过一本探案集录,在没有任何线索或线索不足以破案的情况下,可以先行大胆猜测,可以假使设想出若干条真相,当然最后真相只有一个,只要去将这若干条假使真相一一验证、否定,只要有一条是肯定的,那真相自然就出来了。
人心,既能害你,也能为你所用,刚才不是轻轻一诈,王姐姐便口吐真言?利用人心的复杂,她一定也能让冯佟氏自己把马脚露出来。明儿是场硬仗,她还要再细打算打算,争取做到万无一失。
想到这里,绿莺携着春巧,快步往玲珑院走去,几串脚印顽皮地撒在地上,让僵白的雪,仿佛都带有了活泼的生气。
第130章
冯府正院正厅, 冯元与冯佟氏隔桌而坐,下人们也都齐聚一堂。说是要公布刘姑娘的死因,王姨娘不是真凶,还说凶手就隐藏在这个屋子里的人当中, 底下的众人免不了面面相觑起来, 杀人的可能就在自己身边,不知是左还是右, 哪能不惊慌, 谁知道那人会不会狗急跳墙急了捅自己一刀。
腊月初九, 满世界都是银装素裹。下完雪的天儿, 往往都是最冷的, 可在这正厅里, 丝绒炭烧过,薄袄子下头, 绿莺背上已然蒸出了些细碎的汗, 她在紧张。临门一脚了,不是想后退,而是想让自己更沉淀些,给自信再加些码添些重, 毕竟她不是要靠真实的证据取胜,旨在攻心。
屋子正中早就摆好了一张长形桌几,上头有两只被罩住顶的铜盆,严丝合缝, 里头不知装的甚么,聚集了所有人的好奇心。两个盆子中间, 摆了两个大海碗, 里头各自盛着大半碗透明状, 似乎是水的东西。
冯元望着站在案几前的绿莺,神色复杂,隐含不悦。
昨天她去瞧了王氏,回来后不见异常,夜里就寝时也跟往常一样,没想到一大早就给他弄了这么一出,简直称得上是“惊喜”了。他可绝不信一夜间有神仙给她托了好梦,让她茅塞顿开,才摆出这大阵仗。显而易见,她早就有了打算,虽然不知是在见了王氏后受了启发还是老早之前就已有了这场计划。
总之,这排兵布阵的,又叫上了府里所有下人,众目睽睽下,打算将他一军,这让冯元怎能不生懊恼。她虽还没有所动作,可要针对的是谁,他自然清楚,若真是冯佟氏,他也不会昏聩包庇,可被小妾这么摆了一道,还是平日疼爱娇宠的,脸被扇得啪啪响,此时是掐死她的心都有了。
无论如何,脸再是火辣辣,冯元仍是一如往常的持重严肃,微欠了欠身子,朝绿莺威严开口:“李氏,你说凶手不是王氏,也不是巧慧,而是另有其人,可有证据?还有,凶手既然在这屋子中,到底是谁?”
“在公布那人之前,妾身想请老爷以及诸位,先看看这个。”随着绿莺揭开盖子,众人抻长脖子往那张案子上瞅,待瞧清了,登觉古怪,两盆骨头?还是啃过的,干干净净只在转窝间剩下几许肉丝沫。
一片迷惑间,绿莺不慌不忙,指着左手边的那个盆子,“前日,本来该进妾身嘴的一盅杨梅鸡汤,阴差阳错之下,转而被刘姐姐喝了去。可恰是因为这汤,她才毒发身亡,汤含剧毒,这几根骨头,就是那鸡汤里的。”
说着话,她抬起手,右手指头间掐着一根银针。春巧帮她将左手包了层帕子,然后绿莺在这左边盆子里捡起根骨头,用银针刺了进去,呼吸间,银针从尾部一直蔓延到中部,全是乌黑,见状,哇地一声,众人惊恐。
此时,人间已有了些交头接耳的,刘氏真正死因除了真凶,只有绿莺冯元晓得,那些触碰不到真相的下人,之前只知道王姨娘自首,那她自然就是凶手,绿莺这一摆弄,对于众人来说,简直如惊天大逆转。
冯佟氏微微扫了眼四周,手指头无意识地紧了紧。她看向绿莺,猜测着她到底知道多少,不过,绿莺根本没看她。最后,她仍是静静坐着,打算先静观其变。
冯元适时地接了茬:“然后呢,继续说。”
先扔了个小细鞭,给了众人消化的时间,烟雾中全是疑惑的脸,绿莺停顿够了,接着开口。
“妾身一直在奇怪,炖汤可以放乌梅,可以放果梅,为何要选杨梅呢,根本不能去核啊。后来一问春巧,她说,平日去灶房,根本没人乐意给她搭手,可那日,案上早已摆好一叠杨梅,还有斩好的鸡块,当时她还有些不明所以,以为是太太的食材,没敢乱动,黄千还乐呵呵告诉她,这就是为李姨娘准备的。春巧受宠若惊地接了,最后就炖了一盅黄泉汤。”
“黄千”的名字一出,冯佟氏开始坐不住了,瞪着绿莺,她哈了一声,讽笑道:“真是笑话,这骨头是你拿出来的,谁知道是不是你事先在里头藏好了毒再拿给我们看的。再说了,你要非说是当时有人给你下毒,谁啊,你让他站出来啊。要是说不出来,是不是就要推到厨房里剁肉切菜烧火掌勺的下人们身上?”
就是啊,有道理,众人被煽动,不管是真心觉得她说得带理,还是存心谄媚巴结的,不少人都开始发出了质疑声,冯佟氏顿时挺直腰板,理直气壮地看向绿莺。嗡嗡声犹如压迫,低沉连绵,似一座大山向绿莺滚滚奔来。冯元沉默不言,不知在想甚么,对于四周糟杂,置若罔闻。
他是希望她好,还是盼着她失败?
绿莺发现,自己在这不合时宜的时候,竟还有闲心揣测起来冯元的想法。不过,冯佟氏想在她面前设置路障?她可不惧,一切的一切,她全都布置好了。
“妾身不用藏,因为那毒......是汤自己生出来的,根本不需要人去下。”
这话一出,众人犹如撞鬼。连冯元也正了正眉心,肩膀也离开靠背端了起来,显然也是极为惊讶。
让人更为奇怪的是,绿莺忽然转了话题,没头没脑问了句:“若是一只带头带尾的鸡,你当然知道它是鸡了,可若是没头没尾也没有手,只凭着几块肉,你能分辨出来它是鸡,还是......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