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的门紧闭,一室空荡,话音落下以后显得更加寂静。
过了一会,云栀才开口。
“男人,不太可信。比如有人刚刚说会一直陪着我,但你觉得这话能当真?”云栀的声音轻轻柔柔的,但是话里讽刺他的意味过于明显。
她继续说着,有着自暴自弃的意味,“不过年纪也要到了,一直单身也不是一回事。家里面终归是要让我结婚的,你也看到了,上次我去相亲了。到时候找个差不多的,将就着结个婚,过过日子。他爱陪我去旅行摄影就一起去,不爱就拉倒。都无所谓的。”
岑野把手重新放回兜里,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紧紧握拳,青筋凸起,用力到骨节泛白。
岑野开口,嗓音很低,似乎在压抑着什么,“你应该找一个你喜欢的人在一起。”
“怎么喜欢?”云栀刷一下看向岑野。
“又或者说,还怎么敢再喜欢?”
她盯着他,眉心微微蹙着。
话里有怨念。
岑野盯着眼前的桌子,没敢看她。
他们之间的话题绕来绕去的,稍一探究,就发现里面全是死结,一个又一个的,缠绕在一起。
岑野知道自己不该把话题往这方面引的。但最开始问出来,就是想多知道一点她关于谈恋爱的想法,以一个不敢见光的爱慕者的身份。
其实是因为自私,和贪心。
其实他们同时回避这些问题,还是可以装作互不冒犯、平静而友好地交谈的。
“还想再喝点吗?给你再换点热水?”
“不用了,谢谢。”
云栀摇了摇头,对他转移话题的事情很释然,也不意外。
早就说了,她觉得现在的他颇会不着痕迹地周旋。
一位穿着警服的同志打开了门,“可以麻烦云小姐跟我过去一趟,我们有点事情想问一下。”
“好。”云栀站起来。
岑野跟着她站起来,“我陪你一起去。”
云栀阻止了他,摇了摇头,“不用你一直陪着。我一个人也可以的。”
又是话里有话的一句。
云栀跟着警察走了。空荡的会议室只剩下岑野一人。
沉默成了主旋律。
云栀被叫去根据照片对比的情况认了一些人,又被问了一些问题。他们还让她看了几张照片,问她感觉这个人和她见到的像不像。
还有一张是死人的照片。怪吓人的。
周围的几个警察都挺严肃的,云栀的状态也跟着紧起来,刚刚和岑野闲聊松下来的筋重新绷了起来。
她自然无法贯通背后的逻辑链,比如为什么死人的照片和她见到的活着的男人很像。这些事情都过于复杂,她只能尽可能根据自己的回忆去给他们提供她所知道的信息。
一场询问下来又是一个小时。
陈升陪着云栀走出办公室。
“云小姐,你提供的线索很有可能帮了我们大忙,还是要感谢。另外,你今天的事情不要和别人说。近期也不要一个人单独出门或者去偏僻的地方。虽然你戴了帽子,但保不准那些人会不会认出来。”
“我明白的,您放心吧。”
岑野靠在外面的墙上等,见两人出来,直起身子,朝着他们走过去。
陈升看向岑野,“你跟我过来一下,我有话对你说。”
“好。”
陈升和岑野不知道说了些什么,约莫讲了五分钟。
云栀最后看向这长长的、灯火明亮的走廊,看到的是头发花白的陈升和站姿挺拔的岑野同时伸手,向对方敬礼。
这画面是沉默的,肃穆的,也是震撼的,逶迤的。
那一刻,她的内心动容,也无比感动。
一代一代的英雄,传过一次又一次的接力棒,在不同的岗位,无论再危险、再艰苦,总有人长身伫立,用自己的生命,守护万家灯火,山河常宁。
外面的天已经黑了。
云栀和岑野并肩往外走,走下台阶以后,云栀突然拉住了岑野的衣袖。
“岑野,能不能抱我一下?”
岑野意外于云栀说的话, 他停下脚步,脚尖转向,面对面看着云栀。
一盏路灯孤零零立于路边, 赤白的光线打在了两个人身上, 将影子拉长。
夜风的凉意似乎十分猖狂,一瞬间攥紧了人的心神。
岑野看着眼前的云栀。光线柔和了她的轮廓, 她的五官没有很强的攻击性, 身上有一种江南美人特有的温婉细腻, 给人的感觉就是太过干净美好,让人心生一种强烈的保护欲。
她柔软,但并不只有柔软。她也具有让人惊叹的韧性, 她可以很坚强,可以独当一面, 可以用智慧化险为夷。但在岑野面前, 她也可以只做一个不用逞强的女孩。
比如现在。
云栀说完这句话以后没有再去看他,只是低着眉眼, 似乎在等他的动作。
她不知道他能不能理解她不明不白要求的一个拥抱。毕竟他们之间有太多的隔阂,封闭着无数尚未理清的混乱, 关系也忽远忽近。⑤2④9令8以九2
岑野心里清楚, 拥抱她是一件过界的事情。
他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给她披上, “天气冷了,多穿点。”
云栀眨了一下眼睛,眼底的光亮好像消失了。
嘴里轻轻喃了一声, “算了。”
她踩着脚步往前走。
手上突然被一股力握住。
云栀尚未来得及反应, 就被这股力带着转身,然后被抱进怀里。
岑野抱住有些愣怔的云栀。
他一只手紧紧地搂着她的肩膀, 另外一只手贴着她的后脑勺,让她靠在自己的胸口。
岑野的肩膀宽阔坚实。
独属于他身上的凛冽气息就这样毫无征兆地包围云栀,在这一刻给了她莫大的安全感。
他的外套脱掉了罩在她身上,现在只穿着单薄的一件卫衣。
她的耳朵与他的心房贴得太近了,以至于她可以听清他有力的心跳声。
岑野的呼吸浮在她的头上,隐约吹动几根零散的发丝。他垂着眼皮看着云栀。
你说要他怎么忍心,才能拒绝给此时此刻的她一个拥抱。
他当然明白,她也会害怕的。就像上次撤侨,林度给他讲云栀在那条充满杀戮的街道中大胆跑去救孩子出来的事情,夸赞她细心善良。可岑野想的是,那么血腥的场面,她也会害怕的吧。
云栀的手张开,也环抱住他。
他们太久没有拥抱了。
太久太久了。
她紧紧地抱着他,手心贴在他微凸起的肩胛骨处。隔着衣服传递在她掌心的温热告诉她,这不是虚幻,她真的被他抱在怀里。
她贪恋,他也贪恋。
两个人相拥无言,只有彼此的温度在缄默中无声涌动,交缠。
“谢谢你。”
过了一会,云栀才开口。
她想他大概是知道自己的内心想法的,毕竟他曾经那么了解她。
哪怕是曾经。
“不用谢。”
他回应她。
她从他怀中退开。
怀里一下子空荡荡的,冷风代替了云栀的位置,心脏跳动地稀薄了些。
他们又回到了说不清的距离。
岑野有一刻的落差感。
“刚刚有点害怕。因为看了一些有些吓人的照片,再加上反复回忆那些事情。”云栀还是解释了一下。
“我知道。”岑野给她拢了拢衣服。
“你又知道了?”云栀盯着他手上的动作,看他一副老成在在的样子有点不服。
“嗯。”
“我来打车吧。”
“好。”
车上,两人并排坐在后面。
岑野问云栀,“陈叔说,你拒绝了他们派人进行证人保护。”
云栀看着窗外,“应该没什么的吧。我当时也没露脸。而且太浪费警力了。再说了,明天不是换地方了吗,应该不至于……”
云栀说着说着,倒是有点没谱了,应该不至于这么背,被发现吧。
岑野凝神思考了片刻,陈升告诉他,最近他们要进行抓捕行动了,虽然云栀拒绝了证人保护,但岑野在她身边的话,陈升还是希望岑野能多一个心眼。
云栀转头看向岑野,见岑野的神情略有些凝重。
她抬眉疑问,声音也没什么底气了,自己毕竟不算特别了解这种事情,但岑野应该比自己清楚,“你说呢?”
岑野启唇,“这几天我先住你那边去。”
云栀眼里闪过诧异。
“这么严重?”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你毕竟还在边南。”
而他们尚未被抓捕。
岑野的表情不像是开玩笑的。云栀咽了一下口水,“那要不,我们现在回去,我重新申请一下证人保护?”
岑野视线凉凉地瞥向她,“现在知道怕了?”
“这不是你这么一本正经的……”
“你放心吧,我会保护好你的。”
岑野是什么人。
“谢谢。”云栀嗫嚅。
“不客气。”
车子在一家特色小食店门口停下,这家店在民宿附近,他们打算吃点东西再回去。
两个人面对面坐在店里。
老板娘拿着两份菜单,放在岑野和云栀的面前,“两位要吃什么?”
岑野和云栀看着菜单,异口同声,“一碗牛肉米线。”
老板娘调侃,“小情侣这么默契啊?那就是两碗牛肉米线。”
云栀否认,“不是情侣。”
岑野要翻菜单的手停了一下。
“哦哦,不好意思,看你们男才女貌的,以为是情侣咧。”
“再要一份煎饺,”岑野朝着老板娘礼貌开口,“牛肉米线一份不加葱。”
云栀把菜单递回给老板娘,“谢谢。”
岑野也递回去。
老板娘离开了。此刻因为刚刚老板娘的小误会,两个人反而是没什么话说了。
岑野找话,想到之前在寺庙碰到的那个男人,“你什么时候多了一个哥哥?”
云栀不知道岑野为什么会突然问这个,“之前一直没提过,是同父异母的哥哥。他以前一直在国外,这几年才回国。”
“哦。”
云栀也想到了她之前一直想问的事情,“你……”
“嗯?”
“你怎么有这么长的假期?”
“之前一直没怎么休,就过年回去看看老人家。”岑野淡定地回答,“这次打算连着休一段时间。”
“哦,挺好的。”
两个人再次陷入沉默,能问的好像都问完了。
明明以前是无话不说的。连她那时候的舍友都说,她每次给岑野煲电话粥的时候,话都比平时多了好多,什么大事小事都想和他分享。
现在不行了。
刚刚拥抱时短暂亲密的距离好像一下子又被无限拉长了。
云栀轻叹了一口气。她拿起桌上的手机,打算刷会手机。
刚打开手机,就看到应碎给她发来的消息。
遂遂:【今天从岑野奶奶那得知,岑野好像胸腔受了什么严重的伤。不过应该是岑野交代了她,奶奶只是说漏了嘴,具体的都没再肯告诉我,说自己这孙子不允许说。】
十几岁的时候,岑野还是被养父母放养的,经常到应碎家去蹭她奶奶的饭。吴月知道了应碎的一些事情以后,这次岑野回来就邀请了应碎去她家吃饭。
应碎看到吴月感到十分亲切,吴月也很喜欢这水灵的姑娘,让她以后就把她和老头子当亲奶奶爷爷。反正这孙子难得才回家,还不如多个孙女好。
有了这第一次见面,应碎有空的时候也会去看他们两个人。这不这次就从她口中套出了话。
云栀蹭一下抬头,眼底饱含惊讶和担心,丝毫来不及掩饰地看向岑野。
岑野注意到了她这动作,问,“怎么了?”
云栀张了张口,想问,又停住了口。
他的伤到底有多严重?现在完全好了吗?
难道这次撤侨以后两个月才回来是因为他受重伤了?如果他没受伤,他会不会结束了任务就回来找她解释当年的事情?但是为什么他这次回来了也没解释,还和她依旧保持着距离。
一连串的问题涌入她的脑海,像是迷雾一样团在她脑子里。
她想问他。可他让他奶奶不要告诉别人。又是为什么?
她觉得脑子好混乱。
云栀盯着眼前的人,表情一会变一个,担心,迷茫,困惑,犹豫……几次张口,又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岑野也意识到云栀的不对劲,“到底怎么了?发生什么事情了?”
云栀压下心头的一系列问题,摇了摇头,“没事。”
她低下头,给应碎发消息:【他奶奶有没有说关于他的什么别的事情?】
应碎:【没有,就这些。之后怎么问都问不出来了。说是她要是说了,她孙子威胁之后放假了都不回来了。】
云栀越来越觉得奇怪。到底这伤有多严重。
她重新看向岑野,目光中带着审视和回顾的意思,明明这几次接触他,都没感觉到他有什么虚弱的感觉。
她又想到,回宜北以后第一次见面是在寺庙。
是啊,他又怎么会出现在寺庙,除非是跟着老人一起。
“云栀。你这一副要说不说的样子,是要憋死我吗?”
“真没事,我就是有点饿了。”
云栀说话间,他们的晚饭就上来了。
“菜来喽!没有葱花的牛肉米线放哪里?”老板娘问。
“麻烦放她那。”
“好嘞。”两碗米线放在各自面前,中间还有一盘煎饺。
云栀看着眼前没有葱花的牛肉米线。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又心绪烦躁。
怎么什么都要猜?他为什么不能坦诚一点。很烦。明明以前他连吃个无关人士的醋都会很直接告诉她。那时候她还说他心里面藏不住事。
云栀把这碗没有葱花的米线推到了岑野的桌前,又把他那碗拿到自己面前,“我又没说不要葱花,你凭什么自作主张把没葱的给我。”
云栀的语气显然是藏着气的。
岑野不解,从她拿起手机以后,整个人就变得怪怪的。现在这样,明显是生气了。
他做什么了。
“你……不是不吃葱吗?”岑野好着脾气问。
“我是不吃葱,但是我没跟店主说我不吃。是你说的,那你就拿自己的那碗。自己对自己负责就好了。”云栀一板一眼地跟他讲道理。
“怎么了?生气了?”
“没有啊。”
岑野不太相信地看她,从一边的筷子桶里拿了一双筷子,抽了几张纸擦了一下,递给云栀。云栀看了一眼,没有接,自己也拿了一双,擦了一下。
岑野不知道她这突然疏离的变化是为什么。他心里默默算了一下她的经期,他记得不是这几天。
难道是经期紊乱,所以造成了情绪的突然波动。
云栀擦完筷子以后,就认真地在那里挑葱花。葱花很散,飘在汤里。
云栀一点一点地挑着。
或许是情绪积压到一定程度了,仅仅是眼下挑不完的葱花,都让她觉得有些崩溃。
她的头埋得很低,脸上也没什么表情。
上次因为他的事情已经喝酒发泄过一次了。她从来没想到自己的情绪会这么不稳定,此时此刻就觉得心里面烦躁感像是膨胀的棉花,要塞满她的五脏六腑一样。
不行的。她早就给自己做过好多次心理建设了,怎么可能还会因为岑野的事情再扰乱自己呢。
可这葱花为什么挑不完。
怎么感觉越挑越多了。
为什么她又有点想哭了。
到底是为什么。
“要不要我帮你挑?”岑野试探地问道。
岑野这话一出,云栀觉得自己心口一酸。
“我只要我男朋友帮我挑,就不麻烦你了。”
说完心里面还是觉得不畅,她把筷子撂下,“我出去站会,这里面有点热,你先吃吧。”
云栀板着脸往门口走。
觉得自己有点作劲上来了,又觉得这事不能怪自己。
外面的风挺凉的,似乎能平复那紊乱波动的心情。云栀凝着前方,这一片没有什么灯,前方黑漆漆一片。
见不到光亮。就好像她和他之间的关系。
是不是时间太久了,她已经没办法看懂身边这个男人了。他习惯于沉默,他鲜少轻佻散漫,也变得弯弯绕绕,满是让人猜不透摸不懂的秘密。
风好凉啊,直往心里面钻。
云栀拢了拢手臂。
肩膀多了一份重量,岑野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了她身边,给她披上衣服。
“我等会儿给你把葱花挑了好吗?再吹下去要感冒了。”岑野的声音从背后传入她耳廓,声音低沉,语气也好得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