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面悄无声息,乐嫣眼中渐渐蓄起了泪,她含着哭腔道:“那好,你不给我进去,我便就在这外边坐着,就在外边等着你……”
语罢,皇后竟真的朝着门槛上坐了下去,颇有一副守到天荒地老的架势。
一片岑寂声中,殿内忽地传来天子的声音。
一如既往低沉。
隔着门窗,并听不出与以往有何不同。
“放她进来。”
随着殿门缓缓开合, 风起帘动。
扑面而来的, 是莲花盘龙纹香炉燃烧带起的祥云飘渺, 满殿卷挟着浓烈香气。
殿外时, 里面静悄悄的岑寂。而如今她缓缓迈入殿内, 方知内中情景。
偌大宫殿之中,只点燃着零星几盏灯火。
侍从、甲卫、医官, 竟在珠帘之前乌泱泱跪坐一片。
昏暗中, 她强撑着一口气, 屏息一步步迈上前,迈过一片跪地的宫人, 伸手缓缓掀开孔雀石珠帘。
她进入时许是晚了一步, 太医已经躬着身子将医箱匆匆收拢起来。
她只能瞧见巾架上鎏金铜盆中鲜红的几欲凝结的血渍, 和堆叠起来如小山一般的纱布。
宫人们神色仓皇难安,见皇后眼波转过来, 一个个仓促间收拾起来。
乐嫣不知以何等心情, 朝着内殿走过去。
皇帝坐在围蹋之上, 一袭襟口半敞的金龙纹袍, 许是新换上的,并未沾染过半点血渍。
烛火映照间, 他五官半明半昧,眼眸深而幽绿, 如同平静的大海。
甚至受了伤的人竟还安慰她:“朕无事。”
乐嫣心中难过的几欲哭出来。
离的近了, 才能闻到他身上带着静静的龙涎气息,并非如今殿内熏着的浓烈的香熏。
熟悉的香味往她鼻间飘荡, 同时她也闻到了丝丝缕缕血腥。
乐嫣抿了抿唇,并不太信他,毕竟方才亲眼所见的那些血渍做不了假。
“陛下究竟伤了何处?总该叫我瞧瞧……”
总不能伤口还要朝着妻子藏着掖着不成?
“羽箭擦伤,并无大碍。”
他知晓她不看过,必然是无法安心,便招手将她叫过去。
他将自己腰肩才包扎好的纱布展开给她瞧,他衣襟之下的身躯,拥有着上等紧实的肌理。
皇帝似乎并无顾及的朝她战士自己伤口,饶是如此,腰腹之上狰狞的伤口,也使乐嫣面色惨白。
“此次朕遇刺,只怕朝野动荡,民生沸腾。”
皇帝凝望起她苍白的面容,并不出声安慰她。他的面容并无半点温情,甚至有些冷漠的意味。
如今北境交战,大徵皇帝没有后嗣,若是有任何不好的消息只怕更叫朝野动荡难平,更使如今局势不稳。
乐嫣自然明白这个道理。
她怔怔的看着榻上端坐的那张病中仍难掩俊朗的面容。
“朕若是有丝毫风险,想必天下大乱,届时……”
乐嫣不明白,为何他会说这般的话。
他不是活得好好的么?
他不是只是被箭擦伤了么……
明明如今的他身体瞧不出丝毫虚弱,还能有何风险?
皇帝却只安慰她道:“朕只是说说罢了,为君者,总该为了最坏下场做打算。”
乐嫣被他这般一说,到底没忍住,一时间低声啜泣出来。
她竟有些不敢靠近他的身子,只敢挨着塌前席地而坐,抵着他的膝。
她当真是没受过什么大的波折,一时间光只是听他这般说,她便忍不住的想哭。
皇帝许是想要伸掌触摸一下她,想伸手将她揽在怀里,可最终没有动手。
只深深看了她一眼。
乐嫣好一会儿才闷闷回答:“陛下只管歇息,安心调养身子,若是朝臣不见您,我会替您出面告诉朝中诸臣,说陛下染了风寒,若是有要事尽管递奏疏来便是。”
皇帝却道:“朕遇刺一事必瞒不过天下耳目。今明二日,朝会朕会亲自去。”
乐嫣听着听着,也只得缓缓点头。
身为天子,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更需要承担常人难以想象的担子。
她不敢劝阻,也知晓不能劝阻。
否则受难的该是全天下子民。
“您连夜赶回来,如今还能睡一个时辰,先休息一下吧……”
皇帝却朝她笑道:“朕还不困,只是有些饿了。”
乐嫣连忙从地上爬起来,犹如得了大赦。
人能吃得下东西,必然身子是康健的。
纵使如今身体流了许多血,可只要能吃能喝,必然很快就能好起来。
乐嫣脸上忧愁都去了许多,她缓缓搀着地毯站起来。
“我这就去吩咐他们,膳食很快呈上来。”
她走的有几分快了,仿佛这般就能叫他早一些吃到热食,仿佛这般他的身子就能好的快一些。
皇帝眸光微敛,浓密的睫毛挡住了他眼中情绪,只是看了又看那道纤细的背影一眼,便缓缓闭上眼眸。
不知不觉间天已经蒙蒙亮,宫廊下半边天空透着浅浅鸭壳青。
乐嫣端着汤羹重回殿中时,却听尚宝德道,皇帝已经往前朝去了。
“陛下走前吩咐,见娘娘面色不好,叫娘娘先往坤宁宫歇息。等陛下下朝了,奴婢去请娘娘来。”
乐嫣捧着汤羹,惘惘地在殿门下立了好一会儿,她遥望着远处的宣政门。
“可他还没用膳……”
尚宝德连忙道:“不碍事,已经吩咐内监往宣政殿中送去了。”
仔细算来,昨夜她不眠不休折腾了一整夜。
方才还不觉,等到人走了,忽地难以自抑的疲乏起来。
她只得吩咐尚宝德:“等陛下下朝了,记得马上寻我。”
尚宝德应下。
回了坤宁宫,她只觉得连动一根手指头都懒得动。
这一场觉,乐嫣睡得浑浑噩噩,她猛然惊醒,一看窗边昏暗的暮色,心都凉了半截。
“都如此时辰了,你们怎么不叫醒我?”
“陛下呢?陛下可是下朝了?为何没人来叫醒我?”
殿中诸人一个个都不敢多言,还是珍娘上前道:“一整日都没见陛下的人来,反倒是整个禁中戒严,里三层外三层的禁卫,连我们坤宁宫派去打探的人都不放进去……”
乐嫣想起来,昨夜的他也不知是不是受伤的缘故,竟是没有缘由的对她冷淡异常。
甚至二人连一丝触碰都没有。
二人间曾经的浓情蜜意,昨夜相处的却像是隔着一层云雾,无端的起了虚无缥缈的隔阂。
她连忙摇摇头,不再去想那些。
她后悔自己今日想的太多,觉得显阳宫时常有外臣出入,自己不好居住,怕自己本就岌岌可危的名声又添一条罪状。
可她的丈夫受了伤,他还要面对朝臣,她如何能将他独自一人留在那里?
她要搬去那里,至少在皇帝彻底痊愈前,都要守着那里。
可坤宁宫众人没等来显阳宫的人请皇后过去,却等来天子一道宛如雷霆乍惊的旨意。
“今令后另出居万寿宫为国祈福,无诏不得返京——”
诸宫人人心惶惶, 想要四处探问却被一群群禁卫毫不留情挡了回来。
乐嫣坐在自己殿中,听着一个又一个宫人朝着自己哭诉:“娘娘!不好了,陛下率人软禁了坤宁宫, 命坤宁殿中所有人等不得出入。禁卫要抓坤宁宫一干人等下去审问……”
“您救救我们啊……”
话音未落, 殿外廊下便有一声又一声的哭诉声传来。
阵仗颇大, 谁也不能幸免。
除了皇后身侧诸多禁卫还有些畏惧, 还无人敢上前, 其余人等便是连皇后乳母都被禁卫扯着肩头往殿下押。
曾经风光不可一世的皇后宫内女官,如今一个个在如此情景面前, 惊惶失措, 纷纷朝着乐嫣哀哭不已。
她们不知往何处去, 总觉得这一去凶多吉少。
“娘娘,娘娘救救我们啊……”
乐嫣沉浸在惊惶苦涩之中, 她隐了隐眼中泪意跑出殿外伸臂拦着:“这些都是我宫殿中的婢女!坤宁宫诸宫人若是真犯了过错, 诸位将军也该说个明白!若当真是她们犯下过错, 本宫绝无一句阻拦之言!可如今陛下只是迁宫旨意,我仍是皇后, 你等如今这般叫我颜面存于何地?”
许是许多男子骨性里的自傲, 禁卫不愿与一介失了宠的娘子唇枪舌战。
奉命押人的禁卫只是瞥皇后一眼。
他们皆是早有听闻, 平民百姓中如今多有传妖后得罪了上苍才使得上苍降罪。
仔细想来, 原本风平浪静的朝中,自从圣上力排众议立乐氏为后, 一连先后出了多少事儿?
北边战起,南边又遇百年难遇的旱灾, 据说数以万计百姓颗粒无收。
原本他们听到荧惑守心此等荒谬大不敬之言, 从不往心中去,如今想来, 可不是正如此言?!
荧惑守心,帝王将崩。
“陛下吩咐臣等明日一早护送娘娘离宫,还请皇后谨遵圣命!”
乐嫣听着听着,只觉得一切荒谬至极。
昨日半夜还见到的人,一夕之间出了什么事儿?
自己究竟犯了什么过错?
犯了什么过错?!
是今日朝中出了什么事不成?
乐嫣有心探问,可如今这一刻直到被围宫她才明白,她自以为的一切,不过靠的都是帝王宠爱罢了。
她父族母亲无人能在朝廷上说的上话,春生更是才那般小……
没有人能帮助自己,甚至自己的人脉都在这处坤宁宫之中,若是自己一旦失了帝王宠爱,便真的什么都没了……
乐嫣朗声高呼着,“我要见他……我要见陛下!究竟如何忽地要治我的罪,也该陛下亲口说!尔等放开我!”
“还望皇后切莫违抗圣旨!”
再无人会容忍一介即将被废的皇后威胁之言。
乐嫣的哀求得来的却一直都是禁卫冰冷冷的一句。
万寿宫并非内宫之所,而是远离京城尘世烦扰的一处道家观所,往年都是被废弃妃嫔、犯了重大罪过的妃嫔出家赎罪之所。
去了那处的娘子,历朝历代都没有一个娘子能重返宫廷。
若是离得近了,凭着乐皇后美貌复宠于天子只怕不难。可万寿宫与京城隔着近千里,陛下又是那般一句无诏不得返京,几乎堵死了皇后所有退路。
试问一个没有子嗣,失去圣宠,又见不得圣面的娘子,还有有什么法子叫皇帝回心转意?
只怕未几日,随之而来的,便是一封废后诏书罢了。
深宫中住的久了,人的良心,善意一点点被磨平,几乎这封迁宫诏书一出,坤宁宫的宫人们多数便对乐嫣不复以往恭敬。
曾经皇后深受帝王宠爱,她们便甘愿为奴为婢成日讨好,如今一个个只怕恨不能离坤宁宫几丈远,重新投主,恨不能与坤宁宫划清界限。
乐嫣整整一日间不知流了多少眼泪,她起先只觉得一切都云里雾里,她不信,想要亲自往显阳宫去问他。
可每回鞋履才踏出殿阶,便被禁卫重重叠叠拦在身前。
甚至,之后连殿门栏窗都四面紧阖。
不准坤宁宫之人再踏出一步。
乐嫣闭了闭酸涩的眼睛,先前她是一点点也不信,总觉得这道圣旨是假的。
她觉得,皇帝不会待自己这般薄情——
他总舍不得见到自己哭,见自己绝食。
甚至这一日她为了能见他一面,滴水未沾,甚至昨日还晕厥过去,可坤宁宫也只是进了一个女医。
只是应付一般随意来看过她,便抬脚离开了。
才不过片刻功夫,乐嫣尝遍人间冷暖。
果真,是应了那句话——
以色侍他人,能得几回好?
乐嫣想啊,才几个月,自己就这般色衰爱驰了?
他骗了她……
他骗了她……
他的欢喜,他的承诺,果真都是假的不成——
乐嫣悲痛难掩,掩着袖哀哭一场,嗓音沙哑眼睛肿的宛如核桃仁一般,几度哭的不能自已,撕心裂肺。
她从来没有那么难过过。
她惘惘间问自己乳母:“珍娘,你说是为何?他为何这般对我?可是朝臣又逼迫他不成?”
珍娘抱着她与她一同哭,亦是红了眼眶:“果真这世上良人少,多的尽数是负心汉。为了一个负心汉罢了,我的儿你别哭,别哭……便是去了那什么万寿宫,咱们也照样有日子过!何须为了一个薄情的男人落泪,他要咱们走,咱们走便是!”
如今到头来,荣华散去,真正留在乐嫣身侧的还是这群自幼一同长大的婢女们。
守意与春澜一左一右护着乐嫣,安慰乐嫣:“您别怕,天南地北,总有我们在你身边,去了何处都不怕!”
乐嫣听着听着,也不知是哪句话安慰到了自己,她竟渐渐安静下来。
她抬眸望着窗外,已经夜色沉沉,禁庭深处的苍穹,透着幽蓝色磷光。
竟像是一个深不可测,暗中窥视的巨兽。
一日的功夫,眨眼而过。
照旧是绿瓦朱墙,层台累榭,堆金砌玉。
皇帝临着窗下矮塌上靠着,肩头披着一件鸦青大氅,正执笔批着折。
当今生的俊朗,这日一副病容,面上透着清白,案前端坐着竟有些清冷孤寂的意味。
终归是自己生出来的儿子,太后忍不住着急问他:“皇帝气色怎的这般难看?太医不是说不要紧?若是不舒服就该静养,不该还成日前朝去。”
语罢,太后言语中又难免有些欣慰之色:“听闻你下令封了坤宁宫将那乐氏赶出宫去?瞻儿你这一年来糊涂,如今可算是脑子清醒一回,知晓要将那个狐媚子废弃!这还差不多,免得你那些叔伯们一个两个借着天象之事借口那狐媚子身世四处做文章……”
皇帝面容有些古怪,他将自己手边陈条示意尚宝德递去太后面前。
“月前传回的暗报,襄王早几年前便开始以广修陵墓之名暗自广纳谋士,私铸兵刃。”
有谋逆意图之臣,总能找到各种借口。
太后不疑有它,接过来一看,自是一番又惊又怒:“这等大逆不道之人,就知道他这些年贼心不死!陛下岂能容他继续下去?”
太后说的兴起,横眉冷对的模样,却听闻宫廊下禁卫都统躬身上前,朝着皇帝耳畔不知耳语了两句什么。
皇帝听罢转眸凝望着窗外,那是坤宁宫的方向。
隔着重重宫墙与花海,他什么都看不见,却又好像什么都知晓。
一口气卸下来,嗓间痒意涌出,绵延不绝,再难压下去。
他忽地以帕掩唇闷咳几声。
在太后惊慌失措的眸光中,皇帝眸光岑寂将染血的巾帕丢去火盆里。
他挥挥手斥退要上前替他把脉的太医,叮嘱太后:“儿子没有子嗣,届时只怕要天下大乱——”
顷刻,殿中乱作一团。
便是连太后也顾不得圣母仪态,立身一旁亲自盯着, 却被皇帝腰腹间发黑溃烂的伤口吓得几欲晕厥过去。
“圣上伤势究竟如何?尔等竟欲欺瞒哀家不成?”
太医们塌边跪成一团, 皆面露愁苦之色, 一个个互相对望赴死一般道:“陛下盖因身子强健, 初中毒时不显一连两日强撑龙体回宫。如今…如今用朱砂等药压着也压不下了, 太后,如今圣主吐血昏迷, 只怕毒入肺腑……”
太后听罢眼前阵阵发黑, 只觉天旋地转。
“陛下乃天子!龙体有一丝差错尔等都要举族陪葬!满天之下难不成还寻不到解毒之药不成?需要什么药材普天之下莫非寻不得!宫中没有去张贴皇榜便是!”
太医们却皆是心下叹息。
昔日北胡新王死于刺杀, 如今大徵皇帝又出巡途中遇刺,刺客皆为死士, 落网刺客皆早早服过毒药, 约莫只查出乃北境外邦之人, 至于这毒是何种毒他们暂时都尚未摸清楚,又是外邦之毒, 对症解药哪里好寻?
再者, 就算寻来……陛下这症状, 只怕早就伤入肺腑了。
太后一时间六神无主, 悲痛惊惧之余,又忍不住一遍遍想着, 皇帝方才说的话。
远的不提,便说儿子昏迷, 明日朝政当如何?朝中如今连日因战事灾情乱成如此人心惶惶, 正是百姓纷乱,朝中轩波之时。
帝王无嗣, 若是君主这关头再出差错……
诸王势必野心一个个都藏不住!
她往日并不是多愁善感之人,如今才觉方寸大乱,跌坐在塌前,面如白纸。
不知不觉烈阳西移,苍宇日光漫天。
太后听廊外喧哗,出殿多看了几眼那绿衣宫娥,勉力辨认出那张脸——
芙蓉面柳弯眉,骄阳下美艳的如此令人咬牙切齿的面孔,不是皇后又能是何人?
往昔的皇后凤仪万千,这日可真是狼狈,蜷曲细发贴在额角面颊,一身皱巴的宫娥衣裳,显得狼狈而又可怜。
“你又来作甚!”太后一瞧见厌烦之人,当即眉头竖起。
“本来哀家便提前与你好说歹说劝你不要嫁入宫,是你自己舍不得尊容,舍不得皇后之位!如今你瞧瞧,自打你如此身份入宫朝中近日来发生来的多少的事儿?想来钦天监算的不错黎民百姓说的不错!祸国之物罢了!你想留在这禁中,哀家不答应,绝不答应,你给哀家走!走的远远的,能留你一命已是陛下恩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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