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给面子的惊呼:“这么狠。我得认识一下。”
公司给我配了辆车,我开车带她去县里找那位男朋友。
这一路上泥泞颠簸,我差点吐了。
“青龙!”哈日娜叫了一声。
一个头发蓬乱的男孩子从车场宿舍里钻出来,睡眼惺忪,耳朵后边还别着一根烟。
气质一塌糊涂,身上一股汗臭味,但是呢,我还是一眼认出来。
他就是今天上午,骑马那个英姿勃发的坏小伙。
哈日娜说:“这个姐姐想在咱们村子里做生意,找你打听点事。”
青龙掏掏耳朵,不屑地打量了我一番,然后和哈日娜说了什么,不用翻译我就知道,不是什么好话。
我说:“嗐,不着急,我就想先认识一下青龙哥,走,咱们边吃边聊。”
他们这里的烧烤倒是挺好吃的,非常新鲜的羊肉,仅仅洒了点盐巴,就香得要命。
年轻人就是好胃口,这位青龙哥整整吃掉了我两斤羊肉,喝了一箱啤酒,惬意的撩起上衣,那肚子瘪瘪的,居然还有腹肌。
不过他终于说出点信息来:“蛟龙村的人是这个!”
他翘起他的黝黑的小拇指,得意洋洋道:“想在我们这里盖房子,做梦!”
“为什么啊?据说县里给拨款,蛟龙村来了,整个村子也会好好建设一下!”
“建设个粑粑!”青龙和哈日娜同时嗤笑,青龙道:“我爷爷说了,蛟龙村的人搬过来之后,他妈的住新房,新房还把我们的阳光都给挡了……他们敢盖,那就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哈日娜崇拜的看着青龙。
我咳了一声,道:“所以咱们爷爷怎么想的?”
青龙说:“再要十串羊腰子!”
我:……
东拉西扯了一晚上,我终于得到了一些有用的信息。
乌勒吉村的人主要厌恶,蛟龙村的人搬进来后,会占了沿河向阳的地方,他们想要闹,房子建好之后,他们住新房,蛟龙村的人住旧房子。
而蛟龙村的人当然不干。
与其受这个罪,还不如迁去别的地方,于是他们也闹。
第26章 程厦,你什么都不用怕
巴特带着我挨家挨户走访了一下,因为听不懂他们说话,外加上他们对施工队本能的排斥,没说上两句话就被撵出来了。
但是基本上能判断出来,理由跟青龙说的大差不差。
乌勒吉村的房子大多是自建房,又破旧又不抗风,隔壁平地而起了一些新房,他们当然心里有意见。
我把这些东西汇总,整理成材料去病房跟赵煜汇报。
赵煜是北京人,还不到四十岁,快人快语,一听原因差点没蹦起来。
“这真是老娘们儿上炕,给爷整笑了,又不是我让他们住破楼的!咋一铁锹拍我脑袋瓜子上了!”
巴特在一边道:“稍安勿躁,人民内部矛盾的解决需要从实际出发,循序渐进……”
“说的啥我听不懂!”赵煜大手一挥,对我道:“我看解决矛盾的方法很他妈的简单,县里出钱,我们出力,把老房子也修一修,村里人心理平衡就不闹了。”
这倒是个办法。
“县里没钱啊!”巴特一声三叹:“这前年修路……去年推行新苗种……明年还要……”
“那咋整啊!”赵煜圆目怒瞪:“那咱强行施工!再让人拍一铁锹?”
巴特把脑袋耷拉下来,一米九的块头活像一米四九。
我在公司听说过,赵煜是一名猛将,公司开疆拓土的活都是他一马当先,因此做事雷厉风行。
但是他作风强硬,这里村民也硬——那是啥也不懂,敢拎着铁锹往你头上招呼的硬。
我说:“赵总,您先养好病,别着急,你也知道,这里有几个半大小伙,跟牲口差不多,咱万一出了安全事故,得不偿失。”
“我不想养病也不行!”赵煜晃着满是绷带的脑袋,展示:“脑震荡,里面现在跟鸡蛋酱似的!”
我和巴特连忙同时扶住他:“别晃!”
出了病房,巴特尽职尽责的要挨家挨户的做工作,我说先不用。
他们要利益,我们也拿不出来,嘴皮子说破天也没用。
“那怎么办?这个项目县里非常重视,如果推进不下去的话……”巴特红了眼圈,又开始叹气:“县里没钱啊——”
我说:“您放心,先不谈钱,我们一定会想到解决问题的方案,您这边如果方便的话,能不能跟县领导约个下周一的会议。”
巴特说:“我尽量,这两天你准备干什么?”
我说:“我要回家一趟。”
我坐飞机回去的,公司不可能给报,我自费。
下了飞机直接去公司汇报情况,一口气开了五个小时的会,然后火速赶到家。
我奶奶正在和保姆置气,见我回来给我看她的小本本,连人家保姆上厕所用了多长时间都给记上了。
“我用不着保姆!”她说:“我自己个挺清净。”
我说:“这事不用讨论,我不放心你自己在家,我回头换一个保姆,你必须用。”
在网上一口气约了四五个保姆来面试。
等结束之后,已经凌晨两点了。
我洗了个澡,然后改项目书,中间趴在桌上睡了一会。
六点钟的时候,我起来洗澡、化妆。
七点的时候,我打车去了程厦家。
我打开门的时候,晨曦的暖光从落地窗映进来,程厦正蜷缩在地毯上睡觉。
他说过,失眠严重的时候,就在屋子里不停地走,走累了,就倒在地上睡去。
我坐在一边静静地看着他,他真好看啊,像童话故事里的睡在花瓣上的小王子。
我临行那天深夜,我们不知道在满地狼藉之中坐了多久。
他凝视着我,眼神里那种癫狂的兴奋慢慢的褪却,他似乎终于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可怕的事情,嗫嚅道:“……对不起……我可能是疯了……我……”
我说:“手机给我。”
他去屋里拿了我的手机,低声道:“对不起,我……把一切都搞砸了,我是个垃圾。”
我拿过手机,然后慢慢地、慢慢地靠近他。
“你听我说,程厦。”我轻轻的抬手抱住了他:“你不是垃圾,你只是生病了。”
程厦浑身一颤,我抱着他,慢慢地安抚他。
“我什么都做不好。”程厦躺在我腿上,如同梦呓一样道:“我还以为自己很厉害,可是进了设计院,才发现我想设计的东西,一样也做不了……甲方都觉得我的画的东西很烂很烂。”
“嗯。”
“我觉得不烂……可是我以为是对的东西,他们都说都是错的,我突然就不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坏了……我突然就,什么都不会了。”
“他们都说是错的,也不一定是错的。”我说。
“我想帮我妈讨个公道,我调查了很多,我写了很多份材料,明明是对的,为什么没人处理,是我太蠢了……是我……我什么都做不到。”眼泪慢慢流下来,他轻轻地说:“我很想你,如果你在的话,就会告诉我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可是你不在。”
我心里钝钝地痛起来,这种疼痛无关悲伤,就像看到原野上一匹野牛走入沉落的夕阳,毫无来由,却直击心脏。
程厦拉着我说了很多很多话,语无伦次,像是梦呓。
他说:“我想和你在一起,像做梦一样快乐、踏实,我很害怕会醒过来。”
他说:“谁也不能把我们分开,好不好?不要分开,一分钟都不要。”
他终于慢慢合上眼睛,睡着了。
与此同时,有什么东西在我心里轰然碎掉了。
我在那个时候才突然意识到,我那么喜欢他,却从来没有问过,分别的这些年,他过的怎么样。
我甚至不关心他作为一个具体的人是什么样子,我喜欢的是,那个完美的他,没有任何瑕疵的他。
而现在,我知道了他并不完美,他很脆弱,很天真、容易极端。他甚至生病了。
他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向我展露最真实的脆弱和伤口。
……可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我很茫然。
我只能帮他盖上一块毯子,然后起身离开了。
我知道他听见了我离开的声音。
程厦慢慢睁开眼睛,茫然的看着我。
“有没有梦到我?”我笑眯眯的看着他。
他点点头,轻声道:“梦见你走得飞快,我怎么也追不上。”
“梦是反的,我说过我很快回来,说话算话。”
他猛地抱住我,力道之大,我整个人被压在了地毯上。
柑橘清冽的气味包裹住我,他眼睛里全是紧张和喜悦。
“我也不懂什么心理学。”我说:“我只知道,生病了就要看医生,以后我都会回来陪你看医生。”
“如果治不好呢?”
“治不好就继续治,我陪着你怕什么!”我抬起手摸摸他的脸:“程厦,你什么都不用怕。”
“我爱你。”
我没说完他就近乎激烈吻上了我,太阳已经升起来了,满室清透阳光之中,我们全心全意的接吻。
这是一个无关情欲的吻,却让我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唇齿相依。
只是偶尔心中有点走神。
我在想,如果他治好了呢?他还会说“我爱你”吗?
我马不停蹄的赶回了乌勒吉村,第一件事就是去找哈日娜。
她正在网吧里化妆,抬起眼看我,冷哼一声道:“我还以为你不会回来了。”
“我不回来谁给你建大房子啊!”我说:“走,带我村里转悠转悠,我请你吃饭。”
她一扭身,对着老板说:“我姐回来了,我下午要出去!”
老板是她大伯,一瞪眼:“你哪来个姐?”
“要你管!”
我们掀开棉帘走出去,程厦站在外面等我。
他刚吐了三回,用矿泉水漱口,站在那里气息奄奄的,但还是跟小葱一样水灵俊秀。
我说:“这是哈日娜,我的小翻译,这是我们建筑师。”
哈日娜小小的惊叫一声,捂住了自己没化好的那只眼睛,一溜烟的跑回屋里去。
程厦很茫然,问我:“她怎么了?”
我回去的时候,心里就有一个很模糊的方案。
其实从根本上,就不是乌勒吉村和蛟龙村的矛盾。
而是乡村建筑本身的沉疴旧疾。
乌勒吉村房子太旧了,既不保暖也不抗风,屋前屋后道路泥泞,掺着牛羊的粪便,走路太痛苦了。
你让他们眼睁睁的看着外人的村民住新房,那不现实了。
而县里又没有钱,不可能真的拿出预算来把整个村子翻修一遍,这就是死结。
但是,我在想,有没有可能从另外一个方向去解决问题。
“哈日娜说,他们最头痛的,就是冬天保暖的问题,煤炭什么的不够烧,人倒是挺一挺就能过去,但是每年都会冻死一批牲口。”我在公司汇报时说:“如果我们保证,能帮他们把这个问题解决掉,他们一定会有所让步。”
“那还是要多花预算,而且这样他们就能跟蛟龙村的人和谐相处了吗?我看未必。”有人反对。
“我会跟他们说,要么,我们就去别处建村,他们继续冷下去。”我说:“他们零下最低温度达到三十七度,这是关于生存的事情。”
接下来,就是这个方案怎么出。
这个项目的设计师水平不够,而我们也没有预算去找更高级的设计师出图纸,而停工一天,就损失一天的钱。
而我必须得尽快拿出图纸去跟村民交涉。
“我不是最好的设计师,但我一定是你最好的选择。”程厦听完,这样对我说。
我原本只是跟他抱怨,但是他立刻起来收拾东西,等我回过神来,我们俩已经站在了机场。
春暖花开,雪水融化,村里的土路格外泥泞,一脚下去半天拔不出来,程厦脸色惨白,走几步,我和哈日娜就得等他吐一会。
哈日娜开始还一直小声问我:“姐,你这个领导是不是当明星啊?”
后来直接一脸鄙视:“中看不中用!找男人不能找这样式的。”
程厦道:“不是,我感觉好像整个脚踩进牛粪里……呕——”
我们把全村每一个房子都参观完,天色已经晚了,我本来想带他去县里住宾馆也来不及了,只能住在工地的板房里。
这里一不保暖,二不防盗,除了有两块板子挡风,跟躺在野地里睡觉没什么两样。
程厦也特别争气的立刻发烧了。
我铺了四层的被子,还塞了热水袋,借了三个小太阳对着他烤。
他脸通红,只探出一个头来,像只傻乎乎的鹅。
“我好没用啊!”他发出鹅叫。
我安慰他:“没事,我跟他们说你是南方人,没给咱东北丢人。”
“太好了。”他烧傻了,还挺高兴。
我笑得不行,问他:“还要死要活的跟我待在一起吗?”
他很腼腆的笑了一下,用力点点头。
“行了,明天我们就去县里的宾馆了。”我给他掖掖被子,安慰道。
程厦又问:“你在非洲一直住这种房子吗?”
“我们那是长期项目,墙会厚很多。”我道:“不过工地么,环境都好不到哪去。”
但我其实觉得还好。
我长大的那个房子,其实也不过三十几平,还塞满了奶奶捡来的破烂,夏天热得像蒸笼,冬天又太冷,写作业的时候如果不握着暖水袋,手都是僵的。
所以长大之后,即使再艰苦的环境,我也没有觉得特别不适应。
真正让我不适应的,反而是去那些高端的酒店、觥筹交错的晚宴、包括程厦家。
这都让我手足无措。
就像程厦不适应工地的板房一样。
我们来自不同的世界,无论是我攀上云端,还是他走入泥淖,去对方的世界,都会很难受。
我叹了口气,然后坐到桌前,开始整理今天的资料。
程厦道:“你……睡一会再做吧,如果精神不好,工作效率也会不高的。”
我说:“还有三天就要跟县领导开会了,这些东西必须得弄好,你先睡吧。”
程厦还要再劝,可是感冒药和小太阳的双重功效下,他慢慢地睡着了。
我反复的看图纸,算预算,可是头痛欲裂,完全无法集中注意力。
只能出去用冷水洗了把脸清醒一下。
窗外,是浩瀚到有点可怕的星河,漫天的繁星明亮得像个童话,而不远处传来的犬吠声,和烧羊粪缕缕上升的烟气,又时刻提醒我,这是在人间。
我想起我很小的时候,跟着奶奶住过一段时间平房,那是个自行车棚附带的小房间,得烧煤饼取暖,但很暖和,我的小脸总是被烘得红扑扑的。
那里为什么会暖和呢?就因为地方小吗?我想着想着,眼前的星空变成了那一排一排自行车,把手银亮,车铃清脆,飞快地朝我驶过来,
我下意识的用手去挡,可是挡不住,那些星星变作的自行车带着一连串欢声笑语,从我身边嗖嗖的穿过去……
等我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已经是天亮了,阳光强烈得我睁不开眼睛。
而我正在程厦背上,他正艰难的背着我下楼。
我想问,可是嗓子干哑,根本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别怕,我们马上到医院。”程厦把我扶上车。
是哈日娜和青龙,程厦说我半夜发烧到痉挛,联系不上我们公司的司机,只能去找哈日娜帮忙。
据说她连哭带骂的把青龙叫来,把我送进了县医院。梗多面肥+V一3五八八四五111零
我一会清醒一会模糊,任由他们拖着我走,消毒,挂上了点滴。
他妈的,怎么能这时候生病,我绝望得想哭,又没有力气,只能虚弱的躺在那里。
哈日娜说:“医生说这个针打完要是还不退烧,就危险了,必须得去市里大医院。”
“我不去……我要我的电脑。”
程厦一把将我摁在那里,声色俱厉道:“我告诉你,你不能什么时候都靠拼命来度过难关,该安心的养病的时候,你给我好好呆着。”
哈日娜很生气,她也听不懂程厦的意思,只是叉腰跟他对吼:“我姐都生病了!你凶什么凶,当领导了不起啊!”
程厦叹了口气,他说:“我不是领导,你……可以叫我姐夫。”
我打针的时候,暴龙他们赶过来了,程厦跟他说了什么,他们又走了。
大概是药物作用,我再急也昏昏沉沉的睡着了,程厦和哈日娜一同走了,到了晚上才回来。
程厦带了很多东西来。
包括一件很厚实的睡衣,毛茸茸的拖鞋、保温杯、糖水罐头、咖啡、护手霜……
他甚至拿出一包中草药让我泡脚,然后在泡脚的时候,帮我敷了面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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