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他已经到达了翡翠领境内——出于他的职责，他不能承认这里是翡翠郡，但叫翡翠领也并不恰当，因为这里其实是佛蒙达。
克鲁尼主教一来到佛蒙达，就走下了自己那辆有着舒适软垫的豪华马车，叫车夫和随从继续向翡翠城的方向前进，自己则只带了几个侍卫坐上了城内出租的马车。
这种改换交通工具的方法通常是用来防止刺杀的，克鲁尼不是忌惮安珀，安珀杀了他也不会得到好处，反而会有不少麻烦。只是任何一个贵族都不能拍着胸膛保证自己没有一个仇家，克鲁尼也是如此，而且他尤其不能在翡翠领境内出事，否则当前糟糕的局面就会更加变成一团乱麻。
不过更多的原因是，他想更贴近地观察到民众的生活，尤其是这座新被占领的城市，生活在这里的人是如何看待他们的新领主的。
如果连他们都认为佛蒙达只是佛蒙达，那么翡翠郡的称号就比较像一个赌气的说法，说服安珀向路德维希二世低头就容易的多了。
克鲁尼新坐上的这辆马车装潢虽不豪华，但却十分整洁，行驶在佛蒙达的水泥路上，竟然比克鲁尼行驶在普通道路上的豪华马车更舒适。
马车的车夫是个十分健谈的人，听到客人在讨论车上的软垫里是不是用上了弹簧，他连忙接口道：“一下就被您发现了，您还真是见多识广，我们这确实有马车没换上加固弹簧的软垫，但那种是平价马车。什么样的价钱就买到什么样的服务，有些人为了省钱，恨不得车外边有根杆子给他挂着。但像您这样有身份的顾客，就该坐车壁上镶嵌玻璃窗，有弹簧和软垫的上等马车。”
克鲁尼主教和蔼的开口了：“是这里的路好。”
他来翡翠领之前可是做过功课的，这种用水泥做的结实平整的路面，整洁度和舒适度都不亚于帝都耗费无数人力物力铺设出来的石板路。
而石板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修得这么快，需要先从采石场和河床运来石板、鹅卵石和沙子，再由成群结队的铺路工人平整路面，将楔形石块敲进路面，每修一条路都是一个大工程，不仅费用不菲而且组织困难，比起舒适，其实更是一种声望工程，叫来帝都的人注意到，这儿与别处不同，因此便可生出许多敬意来。
只是翡翠领占领佛蒙达还不到半年，其中还度过了一个不那么适合施工的冬天，竟然就把克鲁尼所见到的的所有主干道都铺设完毕了，而且比石板路更加平整清洁，显得帝都花费数年完成的铺路工作声势浩大又成效甚微。
车夫颇为自豪的说道：“水泥路建造起来极其方便。之前说要修路时我们还担心要被抓去采石场服劳役，整天提心吊胆的。其实根本用不着，那种灰色的粉末，掺点水与沙子石子搅拌到一起，不一会儿就变得无比坚硬，简直就像魔法一样！”
克鲁尼主教笑呵呵的说：“你对这些挺了解的嘛。”
车夫觉得自己这是受了一个大人物的夸赞，说的更起劲了：“那是因为这许多条路里，就有一条是我修的！”
他的话语里充满自豪，一点没有战败方的领民为带着军队杀到自己家门口的领主服务的耻辱。不过还没等克鲁尼出声询问，嘴巴一点也闲不住的车夫就把一切前因后果和盘托出。
“我原本是给一个商人做马夫的，那时候一听翡翠领要打佛蒙达，米勒老爷驾着车，带上全家人和他的金银财宝就跑了——我给他做了那么多年的马夫，都不知道他的车驾得那么好！跑得飞快！”
“但我就丢了工作，只好回家去。唉，那段日子不好过啊，城里人心惶惶的，粮价也涨得飞快。而且有钱也买不到粮食，连粮食商人都要饿肚子，所有的粮食都被领主征走啦。”
“就在我们家快要饿死的时候，新领主打进城来了，其实我们都盼着她早点获胜，人们都说安珀大人仁爱慈悲，是最善待平民的一个领主了。果然，她一来就给我们发救济粮，教我们读书识字，还提供工作给我这样没了差事做的人——就是修路！修路好啊，修路吃得饱，工钱还高，我就是这么攒了一笔钱，才租了这么一辆好马车出来载客的。”
车夫还说起修路时发生的一件让他哈哈大笑的趣事。“水泥路修到佛蒙达与另一个领地相通的大路时，那里的男爵见水泥路修过来，直呼我们的领主大人马上要来打他的领地了，吓得他什么也顾不上，当晚就抛下一切逃跑了。于是我们领主只好勉为其难地接受了这块无主之地，哈哈！”
克鲁尼脸上的微笑有些僵住了，只是看见一条路就能吓退一个男爵，那安珀女公爵在北境的威势是该有多煊赫？
更何况这男爵也不算胆小如鼠，这样的好路无论是运兵还是运粮都极其便捷，路修过来可不是就要意味着军队打过来了？只不过是时间有先后而已。
此时这车夫又絮絮叨叨的说些他的家长里短，反反复复是那些孩子去读书了，要是成绩好将来可以到领主的工厂赚大钱，妻子也在找活做，土豆这种粮食是多么价廉又管饱等等。
克鲁尼听得有点昏昏欲睡，又不想叫他住嘴，生怕错过了一些自己想知道的信息。
正好走过一段城内比较繁华的路段，马车的速度降下来了，叫克鲁尼看清楚街上行走的人群，那其中夹杂着好几个十分显眼的异族，有比常人高出两个头的，也有顶着一对如同恶魔那样的山羊角，还有把尾巴大咧咧的露在裤子外面的。
竟然如此大胆，毫不掩饰！高大的不弓着腰隐藏在人群中，长角的不戴帽子遮掩，有尾巴的不塞到裤子里，简直是……简直是肆无忌惮！
是什么助长了他们这样的胆子？
克鲁尼立刻把眼光扭转到这些异族身边的人脸上，想在他们神情里看到指责、诧异和嫌恶。
没找到。
人们和这样的异族讲价、问路、擦肩而过，偶尔能看到一些好奇的人，但他们的眼光在异族那些与他们有区别的特征稍微停留了一会儿，就立刻挪开了，似乎也知道这样的行为有些冒犯。
“佛蒙达竟然有这么多异族人吗？”克鲁尼喃喃道。
车夫爽朗道：“佛蒙达的异族还多？翡翠城更多！”
“你们不害怕他们吗？”连克鲁尼的侍卫都忍不住开口了。
车夫也很有感触：“一开始是有些怕，因为从前的领主告诉我们，这样的异族会给领地带来灾难，就如同女巫一样。可是，那些被当做女巫抓起来烧死的女人要是真有那么大的本事，为什么不逃走呢？从前的领主后来也承认了，领地没有什么女巫。可见他的谎话说的真不少！翡翠领和菲拉赫倒是有那么多异族，可那里不仅没有什么灾难，人们反而越过越好了。”
克鲁尼主教不觉得这样的解释就能让大家如常地看待这些长久被人敌视的异族，民众是多么的愚昧和固执，哪怕是他这样长久坐在显赫位置上俯瞰众生的人都十分清楚。
只是这车夫虽然健谈，说话却有些摸不到重点，克鲁尼旁敲侧击的问了许多，他才终于说出了一个关键点。
“教我们识字的老师告诉我们一些生物学上的道理，人身体内有一些叫做基因的东西，会传给自己的子孙后代。这就是孩子会与父母相貌相似的原因。听说在很久很久以前，人们和这些异族都是混居在一起的，所以我们的祖先往上许多代，可能就有异族。”
“这就是有些父母明明与常人无异，却生出了一个有异族特征孩子的原因，不是受了诅咒，是祖先的血脉表现出来了。但我们只能保证自己娶的妻子看起来是个普通人，没法把她的祖先全找出来看看有没有异族，更何况，我们连自己的祖上有没有娶过异族女人都没法保证呢。所以说，人人都可能会生下有异族特征的孩子，你看不起异族人，将来就会有人看不起你的孩子。”
他似乎也觉得很是感慨：“也是在这样的说法传播开以后，我才发现，原来身边好多人都有那么一点异于常人的特征，平常都隐藏的很辛苦。现在敢露出来了，街道上才有这么多‘异族人’。其实哪里是什么异族，那都是我们的兄弟姐妹啊！”
克鲁尼听了这话，连呼吸都屏住了。
车夫看到的是，如果大家都是异族，那么就都不是异族，彼此之间都要以正常眼光看待，以前的做派都该摒弃了。
侍卫惊讶的则是如果这番理论是正确的，那他们不也可能会生下有异族特征的孩子了吗？可是他们生活的地方没有这里对异族的包容，一旦发现有这么一个孩子，连他的父母都要跟着倒霉。
而在克鲁尼看来，这却代表着翡翠领的所有民众，尤其以那些自身或亲人身上带有异族特征的，将会以无比坚定的决心和勇气，捍卫着这座包容他们的领地，面对敌人，他们会不畏强敌，不惧生死，只为了守护这里的和平和安宁。因为一旦他们的家园换了主人，那他们所拥有过的坦坦荡荡、昂首阔步的走在街道上的这点权力都要被剥夺了。
要怎么打败这样一群人？
别处的人越是对他们冷漠、嫌恶、歧视，他们就越生出守卫这最后一片净土的决心。
他们只能被杀死，无法被打败。
一直到马车驶进翡翠城，布鲁尼主教还沉浸在这种震撼中。
因为他发现了一件更可怕的事，那就是既然人类祖上与异族混居，人人都可能生出异族特征的孩子，一旦这个消息公之于众，那么人人都是翡翠领人，人人都想做翡翠领人！
这个想法一出现在他的脑海里，就让布鲁尼坐立难安，这件事的影响程度之大，简直是帝国这幢大厦都要为之倾塌了！
所以在如愿见到安珀时，他竟也失去了平时的从容不迫。
连安珀都注意到了他的心不在焉：“布鲁尼主教，您一定是在来时的路上太过疲惫，这确实是一段过于遥远的路程。不如您先去休息，今天的会面就先到这里。”
布鲁尼也是安珀爷爷辈的人了，路德维希二世也真是一点儿都不关爱老人，竟然叫他穿越大半个帝国跑到翡翠领来，来做的还是一件不可能有结果的事。
算起来，布鲁尼还真和安珀有亲戚，关系还很近，正是安珀这个身份的爷爷的亲弟弟，这也是安珀对布鲁尼这个皇帝派来的兴师问罪的使者如此和颜悦色的原因。
布鲁尼摇摇头：“我只是在城市内见到许多异族人，一时有些惊讶。”
安珀来了兴趣，想知道这位从年轻时就信仰曦光的宗教人士到底是如何看待异族的。
“布鲁尼主教，我这偏僻的北境虽然远离帝都，却也听说您的声名，您深厚的学识和对信仰的坚定都让人深感敬佩，我想您一定极有见识，有一件事我很想知道，您有没有见过父母都是普通人，却生出了有异族特征的孩子这种情况？”
布鲁尼有些犹豫了。
安珀作恍然大悟状。“是了，您这样一位主教，身边簇拥的一定都是最虔诚的教士和神官，这些人都献身于主，并不结婚。——那么，这些教士的私生子们，有没有一些人有异族特征呢？”
她的话讽刺意味极重，放在平常是会让布鲁尼怒目而视，拂袖离去的，如今他却坐在椅子上，眸色深沉。
“不过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一定是这些异族私生子的母亲，是魔鬼的仆人，引诱了高洁的教士们，叫他们犯错，这才结出了罪恶的果实。”安珀笑了笑说道。
布鲁尼主教深吸了一口气，径直跳过了这个话题。
“安珀女公爵，我本次的来意并非是要对贵领地的人口组成发表看法，而是为了解决您与皇帝陛下之间的误会，我想两地之间路途如此遥远，书信传递时难免要出一些疏漏，因此将一些地名谬传了，会不会有这个可能呢？”
“你是说翡翠郡吗？”安珀笑盈盈道：“不是谬传哦，我立郡的文件都发下去了。”
看来这个台阶安珀是执意不肯下了，布鲁尼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您已经占有了与一个郡的土地相当的领土，何必要执着于那些虚幻的名头？更何况未经皇帝陛下批准的任何立郡行为都是非法的。”
安珀低头思索了一会儿，似乎也有触动。“那您想怎么解决这件事呢？”
布鲁尼：“人无完人，每个人都有犯错的时候，重要的是有没有承认和改正错误的勇气，向陛下低头认错，并不代表您的软弱或屈服，而是一种智慧和成熟的表现。我想，皇帝陛下不仅是您的君主，还是您的叔叔，一定能体谅年轻人偶尔的冒失。”
“您说的很对，人人都有犯错的时候。”安珀十分赞同，“布鲁尼主教，您觉得君主在爵位继承人还活着的时候将她的家族领地无故收回，并赐予他人的行为有没有错？”
布鲁尼抿紧嘴唇。在安珀已经是斯兰女公爵后，路德维希二世还将斯兰郡赐给自己的直属封臣的做法确实不妥，但在法理之外，一向还有实力这个更重要的变量在起作用。
皇帝强势，贵族弱小，想收回曾经赐下来的土地就收回，没人会站出来反对。反过来，贵族强势皇帝弱小，那么理由再正当，也没法把对方已经经营的根深蒂固的领土轻易地收回来。巧合的是，这情况正对应了从前的安珀和此刻的安珀。
面对沉默的布鲁尼，安珀循循善诱：“您看，我也有错，陛下也有错，不如各自承认自己的错误并且改正它？我为我冒失的行为道歉，并且撤回设立翡翠郡的宣称，陛下把我们家族经营数百年的斯兰郡还给我，这下就没有任何谬误了。”
布鲁尼脸上的微笑变得苦涩。他不可能承认陛下有错，陛下也绝不可能把斯兰郡还给安珀，安珀也不可能向陛下低头，一切好像走进了死循环。
说到这儿，一切其实都已经很明了了。两方都不愿意退步，是他这个中间的调停人所无法改变的。
于是他尝试打出了最后一张亲情牌。
“尽管如此，我还是要代表皇帝陛下，也是您的叔叔，向您致以最诚挚的问候，您或许对陛下将您送至北境有些误解，不过您要知道陛下刚刚加冕时政局复杂，这也是个不得已的选择。其实他一直非常关心您的健康和福祉，希望你一切都好。”
“不不不，没有任何误解，我对此非常感激。北境很好，没有比这更好的了。”安珀这句话说的最真情实意。路德维希二世不把她送到这偏僻的边境来，她哪来的时间和机会发展起来？
她也温情脉脉地说道：“我听说陛下年初有了继承人，整个帝国都充满了喜悦，我因未到帝都当面庆贺，深感遗憾。我对继承人的健康和幸福表示最美好的祝愿。”
她仿佛喃喃自语，用轻到只有自己一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看来我的继承人顺序又要往后排了。”
布鲁尼主教虽然上了年纪，却还耳聪目明。敏锐的捕捉到了其中的关键词。
继承人顺序！是了，路德维希二世陛下是安珀的表叔。安珀的皇室血脉来自她的祖母，埃莉诺公主，阿尔弗雷德陛下和路德维希二世陛下的亲姑姑，所以安珀和路德维希二世是关系极近的表亲。
理论上安珀也有洛林皇朝的血统。而且因为皇室婚生子女不多，还有许多人如布鲁尼主教这样献身教会，没有子嗣和继承权，所以就算加上刚出生的还不知道能不能活到成年的王子，安珀的继承顺序排在——第五位！
这可真是个危险的顺位。一个贵族发生不测的几率是很大的，疾病、刺杀、意外，都会夺走一个人的生命。而这位第五顺位继承人又是如此强势，怎么知道不会有接连不断的意外把前几位继承人全带走了呢？
布鲁尼主教心事重重的离开了。
借着与布鲁尼主教的这次交谈狠狠阴阳了路德维希二世一把，安珀心情十分舒畅。
安珀当然没有靠刺杀前几位继承人继承皇位的打算，那还需要大贵族的支持。就算继承顺序排在前面，大贵族们纷纷阻挠，皇位的变数也极大。
拉拢贵族，争取支持那就是另一条道路了，她不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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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翡翠郡的几座城市中，征兵处的门口总是很热闹。
“我符合条件吗？”一个中年男人急迫的说。
“你的年龄超过标准了。”审核员委婉的拒绝了他。
“怎么会！”男人有些着急了，“我身体还很健壮，力气也大，你面前这张桌子，我一口气就能搬到对面街上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