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序:“……”
 早知道,就该让太子把人带回去的。
 时序头一次对太子的存在生出渴望,在某一瞬间,他竟有了将太子重新请回来的冲动。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后,时序不禁抚额——
 真是疯了。
 被惹恼的时归有多难哄,时序再是清楚不过了。
 他试图将手脚上的衣袖都挽起来,可时归已受过一次骗,这次连看也不愿意看了。
 时归坐在角落里,垂着脑袋,无声掉着眼泪。
 “我知道阿爹是不想我担心,可阿爹当初瞒我时,就没想过会有暴露的一天吗……也是了,兄长他们只听阿爹的话,没有阿爹的应允,便是他们也不会与我多说一句。”
 “若不是空青他们回来,我怕是要被瞒一辈子的。”
 时序哑然:“阿归,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又是哪样呢?”时归问出了似曾相识的话。
 当然是。
 就是不想让时归知道战场上的凶险了。
 时序无法胡言,无奈叹息一声,抬脚走到时归身边去,用力揉了揉她的脑袋,真诚道:“是阿爹错了。”
 “让阿归担心了,阿爹跟你道歉,往后再不会了。”
 “往后?”时归抬高了一点声音,“往后什么?往后不会受伤,还是往后不会隐瞒我?”
 “阿爹你能不能说清楚,我向来不如阿爹聪明,只怕一不小心,就跟个小傻子似的,又让阿爹给含糊过去了。”
 时序苦笑:“你可不是小傻子。”
 “嗯?”时归抬头,泪眼婆娑地看着他。
 时序当即改口:“不是,我的意思是说,是我傻了。”
 “往后我努力不让自己受伤,若是实在不可抗力伤到了,也一定第一时间告诉阿归,再不瞒你了,可好?”
 时归不信。
 “那——我现在就把时一他们喊来,让他们作证总行?”
 “大兄他们跟阿爹都是一伙的,信不得。”
 时序无法:“那阿归说怎么办?”
 时归眼珠转了转,因有泪水遮挡着,其中狡黠并不明显,她沉吟半晌,提出:“让殿下监督行吗?”
 “什么?让谁监督?”时序笑了。
 时归再次低下头去,喃喃道:“我如今虽然在宫里,可毕竟没办法接触到阿爹的公务,便是阿爹有个什么意外,我也很难知道,也只有殿下常与阿爹共事,能知道得及时些。”“而殿下又不会跟大兄他们一样,与阿爹站在同一阵线,也只有殿下能让我稍稍信任些了。”
 时序如何也想不到,不过一招行差,就让他失去了女儿的信重,连着时一几人也没能逃掉。
 反而是为他所不喜的太子,莫名其妙借此上了位。
 时归又说:“阿爹要是不愿意就算了,反正阿爹行事,从来不是我能管的,我除了听信儿,还能做什么呢?”
 说着,她又抽噎两声。
 时序:“……”
 “行行行,都听你的!”他自暴自弃道,“只太子一人就够了吗,要不要再找两个人一起?”
 反讽之言,时归还真的认真思考起来。
 奈何她把熟识的人过了一遍后,同时与她和时序交好的人实在太少,而能与掌印共事的,更是寥寥无几。
 时归有些遗憾:“便先只找殿下一人吧。”
 这样她尤觉不稳妥,暗戳戳道:“万一哪天殿下也被阿爹收买了,那也是我识人不清,天生被骗被隐瞒的命。”
 时序:“……”
 他现在把人送回宫,还来不来得及?
 这厢时归闹过了,对于阿爹身上的旧伤,却是不肯松懈的,趁着时二在府上,她连夜把人请了过来。
 因有他们联合隐瞒她的先例在,对于时二的诊断,时归实则也不怎么太相信,只是顾及着二兄的自尊,不好当面质疑他的医术,只想着哪天二兄不在了,再找府医来。
 而时序近来都有操忙,精神上略有不济。
 迎着他不赞同的目光,时二还是给他开了两帖温养的药,想着看一个也是看,看两个也是看,时归亦没有逃过。
 原本时二还想拿些床笫间会用得到的药,然想到小妹易羞的性子,到底没有提出来。
 不过他也想好,等明日见了太子,不妨与太子提一提。
 一个屋子里二个人,却是各怀鬼胎。
 只碍于素日亲情,几人都没表露什么不对的情绪,时归和时序父女俩又是互相关心两句,便各自回了房。
 转日大早,时序刚一起床,就听门口的下人回禀道:“大人,太子妃殿下亲手给您熬了药,正在小厨房温着呢。”
 “听殿下说,那药是要空腹食用的,您可要现在用?”
 时序一时没反应过来,便应了一声。
 只是片刻后,当一碗黑乎乎,泛着浓郁的苦涩气息的汤药被端到眼前,时序才意识到——
 女儿还记着仇着。
 他不免苦笑,偏又不想辜负了时归的一片孝心。
 他接过药碗,屏住呼吸,将其一饮而尽。
 却不知这药里多添了两味黄连,自汤药下肚,一连两个时辰,时序嘴里都是苦涩难忍的。
 哪怕他用清水河浓茶漱了好几次口,又难得找了不爱吃的蜂蜜来,都没能将黄连的苦味压下去。
 时归坐在他对面,嘴里咬着一枚刚做好的桂花糕,贴心问道:“阿爹这是怎么了,怎不用早膳呢?”
 时序虚伪地笑了笑:“……阿爹还不饿。”
 经此一事,时序实在是怕了。
 眼看太子大早过来接人,他顾不得与之针锋相对,赶紧在时归的注视下,与他说了监督一事。
 时归在旁补充道:“如果阿爹出了事,殿下可不能跟阿爹一起瞒着我,要第一时间告诉我噢。”
 周璟承右手抚在她腰间,温柔点头。
 周璟承问时归,可要在家里多待一会儿。
 这一回,不等时归回答,时序先道:“不待了不待了,咱家还有事要忙,这就准备出去了,阿归自己留在家里也不好,既然殿下来接了,不如就跟殿下一起回去吧。”
 此话一出,不止周璟承惊讶,就是时归也看过去。
 时序脸不红心不跳,坦然地回视过去。
 皇家的新妇没有二朝回门的说法,最多是由皇家准备些东西,遣宫人送回娘家来。
 只是出于对时归的爱护,皇后特许了她婚后第二日与太子同归看望掌印,也就是明天了。
 既如此,他们也该回宫先准备准备。
 时归思量之后,只道先行一步。
 托时归的福,周璟承也终于享受了一次被掌印大人送出门的待遇,上车之际,他一回头,竟还看见了掌印的笑脸。
 车帘被落下,周璟承忍不住道:“我看掌印今天……是不是有些不太对劲啊?”
 时归对阿爹的变化原因心知肚明,如今只是装傻:“有吗?没有吧,我没有发现诶。”
 “那可能是我看错了。”周璟承道。
 在太子的吩咐下,宫人拉紧缰绳,命车头调转。
 马车渐行渐远,站在府门外的时序却再没了不舍与伤感。
 眼下,他满心只剩一个念头——
 小祖宗终于送走了。
 就合该让太子也尝尝被泪眼紧盯,便是有着满腔的说辞,也一句吐不出的滋味。
 另一边,时归回宫后先是回东宫休息了一个时辰,念及头一天给帝后敬茶时太子不在,两人又去皇后殿里走了一趟,碰巧与过去请安的周兰湘撞见,四目相对,一时无言。
 半晌,才听周兰湘憋出一句:“我要叫你嫂嫂了吗?”
 时归赧然。
 在皇后面前,几人一脸平静。
 可是等从皇后殿里出来后,周兰湘猛地冲到时归身边,从她身侧探出头来,一边对皇兄有些畏惧,一边又有些不死心:“皇兄,我能请阿……去我殿里玩儿一会吗?”
 如昨晚在时府留宿一般,周璟承不会干涉时归的决定。
 只待时归自己点了头,周璟承就将空间留给了她们。
 时归被周兰湘拽着远离了皇后寝殿,周兰湘甚至等不及回去,只找了条无人的甬道,边拉她躲过去。
 周兰湘开口,先被称呼给难住了。
 她磕绊许久,也不知该怎么喊,半天也只问了一句:“你跟皇兄……我竟一直没看出来。”
 “啊……”时归想了想。
 莫说周兰湘没有看出来,就是她亲爹,在她亲口说出之前,也是没有想过她对太子有什么情谊的。
 时归羞于坦言,只能借口含糊过去。
 周兰湘低下头,不知是沮丧还是什么:“那你做了皇兄的太子妃,以后还能出宫吗?”
 “我那善济院都开了十几家了,你一直说去看看,却始终没能过去,以后你还能去吗?”
 时归这才意识到她纠结的地方。
 “湘湘。”她唤道,“你若是想,我们随时可以去呀。”
 “我虽然……却并未被限制出行的,出京可能会麻烦些,可在京城附近,则是全依我的意思的。”
 “你刚刚不也看到了,殿下对我少有管束,并不会约束你我,便是去善济院待几天,自然也是无妨的。”
 话落,周兰湘眼睛一亮:“当真!”
 “当然是真的。”时归笑道,“等忙完这几天,我就算算日子,跟你去善济院走一趟,这样可好?”
 “还有皇姐!”周兰湘兴致勃勃道,“皇姐也听说了善济院的事,一直关心着呢,等我们去时,也要把皇姐叫上。”
 时归自无不可。
第111章 接正文番外5
 时归与周兰湘说话的时间并不长,因还要去问周兰茵的时间空当,只定了主意后,就各自分开了。
 周兰湘负责去问周兰茵的意见,而时归则先回东宫。
 她原以为太子又是去忙公务了,回去路上就慢了些,谁知一入东宫,就见古桑底下站了一个格外熟悉的身影。
 “殿下?”时归讶然。
 周璟承转过身来,并未问及她与周兰湘的交谈,只脚下步伐略快了些,三五步走到她身前。
 “回来了,可累了?”
 时归摇头:“还好。”
 但周璟承并未因此放松,他的目光落在时归额头靠上一点的位置,光看表情,端得一派光正伟岸。
 时归面上浮现一抹羞赧,忍不住低下头,往被捉住的手上看去,就见宽大的衣袖下,一大一小两只手已环在一起。
 而那始作俑者,却还一副浑然不觉的样子,垂眸贴心说道:“那也回房休息一会儿吧。”
 “前天夜里……我还未曾问过你,本想着叫御医来,又怕你害羞抹不开面子,好在你未有太多不适。”
 “趁着新婚,我还有几日休沐日,也好多陪陪你,左右旁边也没有外人,阿归若觉得哪里不舒坦了,千万不要忍着。”
 “你跟掌印他们不好提,跟我还不好说吗?”
 周璟承想了想。
 相伴一世的夫妻,怎么也该比父兄更亲密一些的……吧?
 这般想着,他又低头去看时归的神色。
 这一看不要紧,在他的目光接触到时归的瞬间,周璟承便顿时怔然,心头仿若窜进了一头小鹿,扑通扑通直跳。
 时归表情已然僵木。
 但这并不妨碍她脸上跟着了火一般,从耳尖红到脖颈,一双水雾雾的眸子里满含情谊,浑若一颗剥了皮的蜜桃。
 时值八月,天气酷热。
 却正是蜜桃成熟的季节。
 周璟承喉结动了动,裹在时归手上的掌心蓦然收紧。
 时归低头不敢看他,嗫嚅良久,正要小声抱怨一句:“光天化日之下,殿下怎么可以说这些……唔!”
 光天化日之下。殿下不只会说,还会做。
 哪怕许多人都曾教导过他——
 不可百日宣淫。
 周璟承想着。
 那多半是因为他们家中无娇妻,又或者妻无甚美。
 更别说,这是他兢兢业业求了许多年,才好不容易求回来的太子妃啊。
 难怪古往今来,有那么多的君王从此不早朝。
 周璟承嘴上说得好听,时不时就要关心关心时归的身体,又是嘘寒问暖,又是亲手喂食,连最简单的擦拭手脸都一并包揽了,主打一个不让爱妻累到一丁点。
 可这也无法掩盖他让时归在殿里躺了足足三日的事实。
 其间时归几次叫停,可最多不过是换来片刻的喘息,但凡她能坐起来了,很快又会被覆倒。
 几次下来,时归终于意识到,她的“不”根本无法让罪魁祸首产生怜悯,不过徒增难堪罢了。
 “殿下混——”
 “嗯?”
 时归呼吸一滞,屈服道:“太子哥哥……”
 周璟承爱怜地在她眼尾亲了亲,细声道一句:“阿归乖。”
 就这样,连着打一开始就定好的三朝回门也给耽搁了。
 可怜时序带人在家里收拾了一晚上,就等着转天迎接女儿呢,却不料到了第一天,他早早换好蟒袍,只等来了隆重的厚礼,一车接一车的金银往府上拉,唯独该来的人没有到。
 时序尽量让自己看上去不是那么吓人,可说出的话不免带了几分含量:“太子和太子妃呢?”
 前来送东西的小太监脑袋几乎快要埋进了自己胸口,声音也是细如蚊蝇:“回、回掌印大人,两位殿下,两位殿下他们——”
 “他们自昨日回了寝殿,就再没出来过了。”
 一句话说完,小太监几乎快要背过气去。
 至于站在阶上的掌印大人,终是忍不住黑了脸,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一拂衣袖,怒骂一声:“荒谬!荒谬!”
 众人又非是那等不晓人事的,哪里听不出来小太监的言外之意。
 一些府上的下人面露喜色,心里则感慨太子与太子妃感情之深,他们小主子嫁去了宫里,也不算委屈了。
 也只有以时序为首的几人,浑身气压愈发低沉。
 随着最后一车东西被拉进时府,时序冷笑一声:“咱家就知道,这有些人啊,从底子里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在场之人无不瑟缩,根本不敢去细想掌印的暗指。
 太子新婚,虽有休沐,但左右不过三五日。
 连着婚前婚后,周璟承却是已经耽搁了十来天了。
 虽说朝廷没有了太子也不是不能正常运转,可太子毕竟不比旁人,其一举一动都被无数双眼睛盯着。
 若说太子对太子妃看重,于一人婚事多是亲力亲为,那大家都能理解,也愿意包容一一。
 可这大婚都结束好几天了,太子还不见上朝。
 还有那什么……两位殿下连着好几天没有出现在人前了?
 这事一经传出,众人可就有些不能理解了。
 有那胆大包天的,竟敢在散朝后打听到时序跟前,可不又是捅了马蜂窝。
 时序早就忍无可忍,见状更是不惯着,当场将人骂了个劈头盖脸:“关大人这一天天的可真是有闲心,不想着如何提升自我,不想着为陛下分忧,更不想着为百姓谋福,反光念着太子的私事了,怎么?若咱家说也不知道,关大人还要去东宫一探究竟,看看太子与太子妃究竟在做什么了?”
 关大人整个人都懵了。
 而时序尤觉不解气,又以关大人两年内纳了十房小妾为例,引经据典,论证了纵|欲之害。
 他字字句句都在说关大人,可又字字句句都有所指。
 此话传到了东宫,周璟承根本不敢让时归知道,挥手将传话的人打发了,在自律与自觉之间,选择了自我满足。
 皇后身边的人都过来敲打了四五次,周璟承终于收敛。
 他亲自伺候时归穿好了鞋袜,又替她挑了一件立领的短襟,遮去白皙颈间的零星印记。
 随后他将时归送上马车,又不愿当下分离,只犹豫了一瞬,就追到车上,迎着时归不解的目光,解释道:“我送你到宫门口再回。”
 时归张了张口,到底没有拒绝。
 马车上,周璟承少不了再哄小妻子消气:“都是我的不对,阿归便饶我这一回,往后再不会这样了……”
 “阿归若是实在不解气,随便打我骂我都好,或者等下回,阿归只要说一声不,我绝不再忤逆你的心意。”
 这话说得实在好听。
 可作为被困在寝殿里三天三夜的人,时归满心只剩一个念头——
 原来外表端庄自恃的人,一旦放纵起来,那就收不住了。
 时归疲惫地合着眼睛,红润的唇角上还有一处新结的血痂,如今还泛着丝丝的痛意。
 她试着将手往外抽了抽,没能挣脱,索性作罢。
 她平静道:“这话殿下已经说了不下十遍了,既是做不到,往后还是不要说来骗人了。”
 “我——”周璟承自认理亏。
 他不好再说话惹时归心烦,只能坐在她身边,紧紧牵着她的手,又用小扇挥散车厢里的热意。
 马车将出宫门时,周璟承不得不下去。
 他在时归的掌心里抓了抓,临下车前,实在按捺不住,又在她额心和眼尾亲了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