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因为“白吃酒肉”的不安,昭在空棋盘上给卫鞅摆出了楼下的棋局。
 盘面错综复杂,杀机暗藏,确实有些意思。
 他听她略带不适地介绍:黑棋魏,白棋秦。
 卫鞅便明了,这种在世子间以国运下棋的方式,为她不喜——想想也是,何等自大的心态,才敢称自己的棋为国,大言不惭地将自己列做掌国者?
 卫鞅细看盘面,虽然巧合,但这局棋确和魏国对秦的局势相似。
 黑棋一片风光,白棋几陷死境……
 “魏危矣。”
 “魏,危。”
 他抬眼,惊讶地在她那听到同样的回答。
 昭指着边角上黑白的厮杀,说:“分秦、灭秦,不合时宜,应压缩秦势,逼其撤退。”
 卫鞅接上,在中部腹地画出大圈,应道:“秦有退路,便不至死战。魏可在此蓄势逐鹿,待成独霸,边秦不足为惧。”
 然而盘面上的黑子盯着边角,将白子压得透不过气,殊不知中部棋薄,暗势不稳。
 七国无独强,未到逐鹿时。
 卫鞅在这局棋上看到了魏国国势,若魏王真顺应庞涓灭秦国之愿,那魏必亡于天下。
 他们的指尖同时落在盘中的一个交点上。
 “妙手。”
 “绝杀。”
 邀请昭来对饮是件妙事,来魏国这么久,能跟上他思路的人太少了。
 卫鞅取来一枚白棋,落于盘上。
 “生不逢时,生不逢地。”
 “天下难料,事在人为。”
 卫鞅拂袖,盯着她问:“昭竟知我所言为何?”
 她没有正面回答,只说了句:“鞅,谜语人,不受欢迎,讨厌。”
 某个中庶子摸摸鼻子,被人当面揭穿本质,怎么都有些难为情。
 他见昭敲了敲棋盘。
 “魏国国君,不行;秦国新君,可期!”
 昭说到秦国新君时,整个人都在发光——她的喜恶实在太好辨认了。
 卫鞅笑笑,说不定这位女君子就是个秦人呢。
 秦国,新君,嬴渠梁?
 公叔府中庶子再次陷入了沉思。
 楼下传来布榜的吆喝声,楼中的视线都汇聚到堂中的高台上。
 卫鞅听了一耳朵,顿时嗤之以鼻。
 即使披了好几层皮,中庶子一听便知,魏惠王为讨好自己的宠姬,博其欢心,不惜重金向外求一奇特的饰物匣。
 他无聊地转过头,发现同桌的女君子正盯着宫人盘中的楚国金版,恨不得飞身下去。
 卫鞅掩唇。
 ——这位名昭的女君子,似乎是个财迷呢。
 宫人盘中所呈皆是楚国的“郢爰”。
 其正面略凹,类矩形的金版上钤阴文方印,躺在红漆盘里倒像是一块金色的巧克力。
 只是不知道到时候究竟能拿多少赏金。
 秦昭无法遏制内心的欣喜。
 短时间内几乎不可能挣到孙膑要求的旅费,竟然在这里寻到了希望——只是个奇物而已,造,想破脑袋也要把它造出来。
 “骄奢淫逸。”
 秦昭听到名为“鞅”的男人如此评述,心中的欣喜渐渐消散。
 能花费重金去寻找一件新奇的匣子,想必应该是当权者们满足私欲的一种消遣。
 联想方才他们在棋盘上的交流,秦昭不难判断鞅是在讽刺魏国的上层。
 国还未独霸,君却已耽享乐。
 如此肆意挥霍金钱,想想为挣钱门路愁苦的自己,再想想普天之下为一口饭食拼命的底层劳动者,秦昭确实无法再展开笑颜。
 两千年后被赋予的心性与道德感,在倒退的节点上显得异常无奈与天真。
 秦昭为方才欣喜的自己羞愧,却越发坚定要拿到赏金去秦。
 历史已经给出答案:至少要先结束乱世,统一华夏,才能一步步去接近最好的时代。
 “有要做的事,需借赏金一用。”
 见同坐的鞅兴致低靡,秦昭只求心安,低声解释了一句。
 对方似有些意外,斟酌着回她:“君子心明,一不违法,二不违德,昭既然通过正规途径赢得奖赏,无人可置喙。”
 酒肉终于被端上案,秦昭和鞅将棋盘移走。
 青衣婢子摆好食具,不复以往的活泼,低声向秦昭道谢后便离开。
 她想说些什么,又最终无话可说。
 至少在外人面前,秦昭不能表现得太过与众不同——她或许待人接物没有阶级之分,但战国时代有阶级差别。
 鞅拿起壶要给秦昭斟酒,不知为何他迟疑了片刻。
 “昭,饮酒吗?”他问。
 “可以一试。”她拿起爵递过去。
 鞅没有给她盛多少酒。
 秦昭并未在意,等他给自己斟好后,他们举杯同饮。
 “昭觉得酒水如何?”
 见人一口全饮赵酒,且面不改色,鞅好奇地问她。
 “……还行?”
 秦昭略微回味了下酒味,似乎并没什么特别的感觉。
 毕竟酿造技艺摆在那,连蒸馏酒都没有的时代,战国的酒被二十一世纪的酒秒杀得彻彻底底。
 鞅愕然,而后笑意舒展:“昭有大气量。”
 秦昭歪歪头,指着他半满的酒樽笑道:“鞅的酒亦是大气量。”
 宾客尽欢。
 即使是初次相逢,分食饮酒也无比欢畅。
 战国就是这样的时代,会因其世间苦难激愤哀叹,也会因它单纯的人性浪漫而动容。
 秦昭与鞅的分肉同饮并未持续太久。
 等楼下闪出桑冉影子的时候,秦昭起身与鞅道别。即使是萍水相逢,她也承蒙他的情谊,临别时遂祝他“得偿所愿”。
 无论乱世或太平,这句话都是最好的祝愿。
 秦昭与桑冉会合后,便去核验重金求奇物的相关消息。
 要求全都写在一卷绢帛上,绢帛摊开挂在榜上,即使过了段时间,还是有人围在那不愿散去。
 或许是因为给的报酬实在太多吧。
 在秦昭看来,这个“甲方”不算难缠,限定七日内,要求就一个字:奇。
 一个小小的饰物匣能做得多“奇”?战国时代没有声光电来做噱头,“奇”或许只能在手工技艺和造型塑造上表现。
 秦昭丝毫不敢小觑古代劳动人民的智慧。
 很多历史遗留下的文物在两千年后被发掘出土,依旧能将未来人惊掉下巴,由衷感叹一句“巧夺天工”。
 她也不是专精木工的匠人,真比起手艺来或许桑冉都能碾压她。
 “哟,你要做这玩意儿?提前说好,我倒是可以支援你点木头……如果你要做的东西让我觉得没意思的话,秦昭,我可不会下场帮你干活。”
 桑冉端起手,昂着下巴挤了挤秦昭的肩。
 她抬眼看了看他,即使双目平视前方,他眼中的兴味也在鼓动着——务必造些本人不曾见过的玩意儿,手很痒,想下场。
 秦昭没说话,桑冉呆了会,却是忍不住了。
 “说话啊,秦昭,想好造什么了没?”
 “桑冉,你知道‘机械传动’吗?”
 青年眼中燃起好奇。
 少女平静地往湖里丢下石子。
 “七天时间,我准备做一个,能自己打开的盒子。”
 盒子是在院子里完成的,没有瞒着孙膑。
 坐在轮椅上的青年,看着两个小朋友在院子里打打闹闹,也对他们会用什么东西挣到旅费感到好奇。
 第一天,他们在院子里分割薄板,浅色的桦木纯洁干净,两个人因为板材厚薄吵得孙膑头都晕了。
 第二天,秦昭一个人拿着铅笔,趴在院子里在一块块薄木板作画,孙膑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异形构件,云里雾里。
 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两个人沿着木板上的铅笔痕迹,将它们一块块地分割下来,然后比对打磨成合适的大小。
 第六天,秦昭因为部件精度不够,差点抓断了头发。最后她在桑冉的工具箱里,找了最精细的锉刀,一点点磨平木制零件上的毛刺,从日出磨到日落。
 第七天,孙膑看着秦昭将一块块杂乱零散的小木片,慢慢卡扣搭建,小心翼翼地拼装,她只有一次机会,一旦拼错拆除,盒子就不能用了。
 小盒子最终放在了孙膑腿上。
 他打开正前方的木搭扣,按下扣锁,掀开盖子,整个盒子便自动流畅地打开。六只小小的分装匣展开,宛若蝴蝶的翅膀。
 乌克兰·乌格斯机械木匣。
 秦昭只玩过一次的休闲玩具,她在战国时代将它复刻了出来。
 秦昭在一边来回踱步,焦急地等待。终于,她看到了手里提着包裹金版粗布的桑冉。
 他正故意放慢脚步,拿着用首饰盒换来的赏金冲她显摆。
 秦昭立即飞奔过去,看着那团小东西心潮彭拜。
 七天的磨砺,没有蜡的情况下,只能用最精细的锉刀去打磨光滑。
 一百八十五颗小部件,聚沙成塔,才变成那样一个机械传动的小盒子。
 “恭喜你,秦昭,你做到了,回去可以好好打那家伙的脸了。”
 桑冉笑着把包好的金版递给她,看她小心翼翼地拆开确认又关上,一副还在做梦的模样。
 “给你拿着吧。”
 “不不不,桑冉,你拿着,我怕拿丢了。”
 桑冉翻了个白眼,没有拒绝她,把赏金揣进怀里。
 他正要邀秦昭离开士子楼,身后放榜处,又有侍者拿着绢帛欲宣读。
 “秦国国君开诚求贤,代之念与诸位听——”
 四周嘈杂骤起,议论纷纷。
 秦昭的如被撞击的鸣钟,身体的每一处都在发麻。她听见她最期待的文字化作声音,直直地冲进她的心脏。
 “昔我缪公自岐雍之间,修德行武。东平晋乱,以河为界。西霸戎翟,广地千里。天子致伯,诸侯毕贺。为后世开业,甚光美。
 “会往者厉、躁、简公、出子之不宁,国家内忧,未遑外事。三晋攻夺我先君河西地,诸侯卑秦、丑莫大焉。”
 秦昭心神震荡,眼中似又水雾升起。
 她利落转身,不顾桑冉的呼喊,毅然决然地向来处飞奔。
 身后,侍者用洪亮清越的雅言,将那篇五百年一卷的战国雄文一字一字砸进秦昭的心里。
 耳畔的声音在远去,内心的诵读从未停止。
 “献公即位,镇抚边境,徙治栎阳,且欲东伐,复缪公之故地,修缪公之政令。
 “寡人思念先君之意,常痛于心。宾客群臣有能出奇计强秦者,吾且尊官,与之分土。[1]”
 这是秦国新君,嬴渠梁的《招贤令》。
 从细说先祖无能的国耻,到身处弱穷之秦依旧心怀鲲鹏之志,停落在心胸开阔真诚求贤。
 踉跄着起跑没关系,撞到人也没关系,被外物碰伤也没有关系——
 秦昭的眼睛被炽热浸染,她只希望脚程再快一点,回去的路能再短一点。
 “先生,我等的‘东风’终于来了!”
 兴奋、激动、满足……难以分辨的情感翻涌上来,让秦昭的心激越着。
 和孙膑的距离每多一尺,都变得如此煎熬。
 旅费挣足了,契机也到了——
 先生,我有说服你去秦国的理由啦!
 这是穿越到战国以来,秦昭最快乐的一天。
 少女捂着胸口,带着笑如视无物地穿梭在大梁城内。
 秦昭不知,前方有人御烈马驰行,那人的轨迹与她的方向重合——
 就在下一个路口。
 战马吃痛的嘶鸣声穿透力极强。
 刚要穿过道路的秦昭听见这声,下意识侧头一望,惊恐瞬间麻痹肢体,令她呆滞地停在道路中央。
 眼前的一切都被放慢了,世界除了尖锐的噪声外再也听不见其他声响。
 秦昭能看清烈马的鬃毛,遒劲有力的蹄上的角质,还有扑面而来的血煞气。
 瞳孔紧缩——
 御马人快速在手掌绕上几圈缰绳勒紧,身体随着马匹的扬蹄而后仰。即使倾斜度极高,他的重心依旧很稳,枣红的衣袍猎猎飞扬。
 马蹄重重落下,似有烈风如刀般自脸颊劈下。落地砸起尘土,亦在秦昭的心上坠了颗陨星。
 生死,只隔毫厘。
 秦昭能嗅到马匹的汗味,头顶落下它吐气的腥臭。
 她战战兢兢地抬头,刚好与那双腥寒的锐眼对视。心口似被一支劲弩穿透,漫天的寒气从空洞钻进心脏,游走进四肢。
 这个人,很危险。
 他杀过人,并且不止一个。
 居高临下的审视变得越来越意味深长。
 秦昭僵着身子,不住地战栗。
 另一匹战马自枣袍男人身后驰来,停在秦昭前侧。
 来人似是男人的扈从,见状当即怒声呵斥,提起马鞭欲往秦昭脸上招呼。
 “臧获贱命,胆敢冲撞上将军策马,简直找死——”
 秦昭瑟缩着闭上眼。
 “住手。”
 枣袍将军伸手拽住扈从的鞭子,不多用力,皮鞭便辗转至他手中。
 “上将军……”
 扈从微怔,眨眼间鞭子又被扔到他胸上。
 “市间闹集,收敛些,毕竟在我王治下。”
 “唯。”
 将军压低声线,没说重话,却不怒自威。
 扈从双手捧鞭,垂首应答。
 “女且去吧。”他自上发号施令。
 “谢、谢过将军……”她回过神,小声道谢往边上退。
 不经意间,秦昭一抬头,又和那位将军视线相撞。
 寒凉的眸子忽地里闪过兴味的光。枣袍将军策马上前,略俯下身,似笑非笑地说道:“你这女,倒生得一双好眼睛。”
 秦昭背后直冒冷汗。
 疾驰而归的将军突然闲适下来,御着马审视着平日里绝不会入眼的路人。
 “女弟啊,这是怎了?”
 一双手从身后伸来,秦昭被拽着转过身,她看到桑冉神色匆匆,焦急全在他脸上。
 桑冉将她推到身后,以自身做屏障挡住外人的视线。
 “将军啊,我女弟与家人闹了脾气,寻死觅活要嫁那和她一起长大的瘸子……求您饶恕她的冒犯,给您拜首——”
 桑冉面如死灰,真情实感地在那哀嚎着。语毕,他又拿袖子擦泪,作势欲往下跪。
 将军抬起身子,面色不虞。战马被他驱使着往后退了两步。
 桑冉双手举天,膝盖微曲,见状突然不再动了。
 “哼,免了。走——”
 将军像是摆脱什么恶心东西似的,鞭子破空声极响。战马吃痛,飞似的充了出去。
 他的腰牌随即扬起,见到上面的字印,秦昭的心再次空拍。
 是魏字,“庞”。
 策马的将军彻底消失在视线后,桑冉立马恢复正常,连忙拉过秦昭看她有没有受伤。
 见她只是受了点惊吓,他才长舒一口气。
 “走吧,秦昭,‘兄长’带你回家。”
 “我、动不了……桑冉,我动不了……”
 听到秦昭答复,桑冉愣了愣,这才发现她呼吸短促,四肢僵硬。
 他连忙将她的头压进颈项间一只手环住她的背,另一只手绕过膝下,将她抱了起来。
 “害怕的话就搂住我的脖子。我看不见,因此你哭也没关系。”
 桑冉笑着将怀里的“女弟”颠了颠。
 “等下次你睁开眼,大哥就带你回家啦。”
 孙膑驱使轮椅到院子中央,看看天色,眉头微皱。
 秦昭和桑冉离家有些过久了。
 这俩人抱着小盒子出门时兴冲冲的,大言不惭地说要带堆大钱回来。
 孙膑承认,秦昭做的小盒子有些意思,但实在称不上贵重之物——世上怎会有那样的傻瓜呢,花大价钱买一个烂木头首饰匣?
 小雀飞落在孙膑肩上,顺着他的衣襟滚落下来,摇摇头,对着他的手指轻啄。
 孙膑提起食指,在小雀颈间摸索,鸟儿舒服地眯起眼。
 近日里来,确实是这只小家伙陪他比较多。
 桑冉送错秦昭鲁班锁后,干脆将错就错,连鸟也一块丢给她了。
 秦昭怕时常出门留他一人在家寂寞,小雀又辗转到孙膑手上。
 “雀啊,你的两个主任,似乎都野了呀……”
 他轻叹着。
 鸟似乎听懂了,睁开眼叫了两声附和。
 大门被撞开。
 小雀吓了一跳,见到来人立马飞出去。孙膑抬眼一看,也转动轮椅靠过去。
 秦昭被桑冉抱着,似乎不太妙。
 “怎么了?”
 “受了点惊吓,身子有些紧张过度……我把她放床上去。”
 孙膑把轮椅一停,抬起双手,冷着眼说了两个字。
 “给我。”
 “……你的伤?”
 “给我就好。”
 孙膑的话音依旧平静舒缓,但桑冉却在里面听到些不耐烦。
 他真是命苦,碰上这么两个冤家。
 秦昭被桑冉小心翼翼地放到孙膑腿上,桑冉特别注意没有碰到他的伤。
 小雀飞来啄啄桑冉的脸,随之而来的还有孙膑那句低沉的“谢谢”。
 桑冉笑着退到一边,内心满足地逗起他那只胆肥的鸟。
 “昭,看着我。”
 孙膑捧起她的脸,强制让她的双眼聚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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