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嬴渠梁着黼黻来此地,或许更有国君威严一些。但她转念一想,新君如此装束,大概是想拉近和贤士间的距离吧。
 但听听周围这些蚊蝇之声,秦昭有些惋惜,秦国新君的良苦用心都喂了狗。
 “还以为秦人好战,其国君必是威猛异常,不想今日一见,竟是如此模样,真真叫人失望……”
 “听闻这位新君并非先君长子,他那位兄长才叫英武非凡。”
 秦昭心有不忿:
 攻击别人的外貌过分了啊。况且秦人又不是什么变异人种,即使他们住得远点儿、偏点儿,总不可能就变成青面獠牙了让你们当猴看吧。
 入秦这般久,也没见你们这般关心秦国国情,初见便如此恶意揣度,怕是根本没想留在秦国效力吧。
 列国士子入秦,有多少怀着恶意入秦,等着看秦笑话?
 说到底,还是弱国无外交,贫弱之国没地位,腰杆子不硬。
 秦国被六国排斥在外已久,早已成为他们眼中的蛮夷。
 但谁能想到呢?
 就是这样一个边陲的“蛮夷之国”,竟然能连出七世明主雄君,完成了华夏历史上的第一个大一统,把统一刻进后世的血脉里。
 秦昭目视着这一切。
 秦国这只巨兽苏醒的契机,就再中央那个被士子鄙夷的、其貌不扬的国君身上。
 和后世参会流程差不太多,掌事唱仪式步骤,国君做陈词发言。
 秦昭已经准备好听一篇文长篇大论的准备了。毕竟后世,开会是打工人最折磨人的事,有时候桌上水都喝完,领导话还没讲够……
 但秦国不是这样。
 删去不必要的冗长流程,国君直接开门见山,丢下重磅炸弹,炸晕士子鱼大片。
 这个跨国招聘不得了呀。
 秦昭忽然打起精神,想不到两千多年前,就有人不仅懂“任人唯贤”,还懂“实践出真知”,甚至可以上升到“充分发挥人的主观能动性”上了。
 秦昭的兴趣盎然,倒是和周遭士子们形成鲜明对比。
 她不知道嬴渠梁是怎么想出这一招的,但这一招确实能把真正能做实事的人挑出来,并把他们放到合适的位置上发光发热。
 前期耗费些时间,却绝对能达成事半功倍。
 迫不及待地,秦昭想找孙膑和卫鞅聊聊。
 以他们的聪明才智,不难从这些措施里看到秦君拳拳求贤之心。
 “孤注一掷。胆识眼光,决心魄力……志向或可再进一步。”
 卫鞅又在发挥他谜语人的特质了,失去主语的话变得模糊不清。
 “秦国氏族老臣,恐难缠之蛆。”
 孙膑一合手,望向秦君方向的眼神越渐深幽,随声附和卫鞅的话。
 两人目光对视,像是完成了什么信息交接。
 秦昭默默退到桑冉身边。
 为什么同一个场景,能有这么多层解读?他们到底是怎么看出来的?
 她初次感受到卫鞅和孙膑可怕,心思极细的人认真起来简直无懈可击。
 “桑桑,你怎么看秦君的招贤方略啊?”
 “啊,昭昭问我?我无甚感觉,冉来秦并未有明确目标,只是……巧合。冉目前并无甚想法,昭昭非要问,那我只能以‘诚’答之。”
 秦昭有点混乱。
 她深吸口气捋捋线索:费劲心力把人拐到秦国来了,结果一个个不配合强秦到底闹哪样?
 孙膑就不说了,以他的本事,虎狼之师的秦军怕不是能提高不止一点战力。
 桑冉也太捂紧马甲了吧?曾经被他公开摆出来的齿轮和一旁的小部件,不就是能组成棘轮机构配件?能玩这些机械装置的,大概率就墨家那群科研人员了。
 还有奠定一切强秦基础的卫鞅,只顾看未来老板尴尬好戏毫不为其所动,他和嬴渠梁的君臣不弃是真的吗?
 看着列国士子对着秦国国君肆意欺辱诋毁,看着嬴渠梁不堕风度为离席的士子送上旅钱,看着他提笔独自面对众人的沉默……
 “昭昭怎么这副表情?”卫鞅疑惑,随即恍然大悟道,“难不成昭昭想接国君的招贤?好气魄,快让鞅看看这秦君是否真心求贤。”
 “昭,别听鞅的谗言,”孙膑一眼看穿卫鞅的激将法,柔声安抚她,“至少现在我看不出秦国的优势,这位秦君纵使真诚,想要强国,必要寻意志坚定、非凡魄力之人,打破旧秦的桎梏。”
 秦昭越听越气。
 能破旧秦桎梏的意志坚定、非凡魄力之人不就全在这吗?你们倒是上呀!
 秦昭却说不得。
 早在第一次说服孙膑时她就知道了,没有到达的未来皆是虚无,永远没有当作佐证的力度。
 可是没有人迈出那一步的话,未来是否就永远抵达不了了?
 秦昭知道,卫鞅或许后面有个三面秦公,但她都把孙膑带过来了,如果让他看不到希望,是不是这一路就白走了?
 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不太靠谱。
 既然都让历史拐个弯了,那就索性玩票大的吧——或许她在这里前进一点点,未来到达光明的那天就能提前一点点。
 手脚发软,心跳如雷。
 她确实不敢轻易承受他人的生命的重量,但若只是伸个手,她或许是不害怕的。
 秦昭目光坚定。
 她闭眼将前面两位青年推开,迈步向那张漆黑的将军案走去。
 “我愿入秦,秦国国君可敢用我?”
 “我叫秦昭。”
 声音似乎在发抖,没有关系,深呼吸,就当是在做毕业答辩,就当是公开面试的环节……
 秦昭看着嬴渠梁提笔落字,转身面视列国士子,在满场倒吸冷气中,一步向前,笑容狷狂。
 “哪来碎女子,搅乱求贤……女因何而笑?亦或秦公欲以此事辱我等士子?”
 有人拍桌而起,顺带起一串口诛笔伐。
 嬴渠梁欲借此机会破除贤良疑虑,却听她徐徐道来——
 “我一笑诸位气量如黍,一见未闻之世,便以小人之心揣度圣明之君,妄为君子;
 二笑诸位饱学之士,行事扭捏,不敢以身躬行,枉读诗书;
 三笑诸位身为七尺男儿,欲做大事踟蹰不前,放任机会不知争取,辜负华年。”
 秦昭环视周遭,于哑然中继续陈词——
 “秦君开诚求贤,诸君既未遂先前士子离席,必有留秦展志之愿。若有顾虑,为何不敢开口,请国君详解?
 “昭唯女子,不及诸位贤明,我等女子秦君敢用,尔等能人志士国君岂会不用?
 “尔等顾虑,或因君子脸面不好开口,昭渺小如尘,且为诸君做颗问路之石。”
 秦昭揖礼面嬴渠梁。
 “昭一问秦君:若昭身具百家之长,君上愿以哪家学说强秦?”
 “嬴渠梁告士子:秦国求实不求虚,哪家学说有用,哪家能治秦强秦,渠梁必用之。”
 士子们窜起,议论纷纷。
 “昭二问秦君:若昭效秦至半,心疲乃倦,秦君可愿放人离秦?”
 “嬴渠梁起誓:秦国用人不疑,效秦者离秦亦不疑,除涉国之机密职位,诸君若有离意,年满任期,皆可离去。”
 士子们左右相顾,心生安定。
 “昭三问秦君:若昭本事不显,只能以萤火之光报秦,辛劳上策,秦逐我乎?”
 “嬴渠梁答众位:秦不吝官爵求贤,大才大用,小才小用,为我秦国劳心萃力者,毋分官爵,渠梁与国民同敬之。”
 士子们拱手起身,拜谢秦君,欲争相上前录名。
 秦昭心弦稍松,正欲功成身退,不料却被一红衣士子叫住。
 “秦君,此女……士子您当真任用?”
 “渠梁无戏言,有识之人吾皆查之用之。”
 “皆行路,再对答?”
 “唯。”
 “好,这位……秦女,吾必待治国策论之时到来,若你无所行、无所出,必向吾谢今日羞辱之罪。”
 秦昭目瞪口呆。
 战国的士子们都一根筋吗?她都给他们特意找台阶下了,至于这么盯着她不放吗?战国的君子这么小心眼吗?
 不等秦昭回应,红衣士子录名拂衣而去,丝毫未觉三道杀人眼光朝他射去。
 不多时,院中士子皆散,唯余秦昭一人独领风骚。
 她似乎还停留在那场对话里,她冲动的惩罚是什么?她到底答应了什么来着?
 “嬴渠梁谢女士子,秦昭助我招贤顺遂之恩,渠梁此生不忘——”
 “国君使不得,不用您此生,您就当我是个伶人,给您演了出狐假虎威的戏,把我名字划掉可好?”
 “秦昭,君无戏言。”
 “呜,我就知道——”
 她看着这张带着笑意的、老实忠厚的秦国国君脸,完全不明白自己是被什么蛊惑的如此头铁逞强了。
 嬴渠梁在世妲己,有毒!怪不得先生根本不来。
 救命,在秦国上山下乡几个月,她还有命活着见到太阳吗?
 秦昭偷偷瞄了眼大树后面——
 卫鞅早跑得没影,孙膑似乎要捏断轮椅扶手,桑冉已经在卷袖子了。
 国君,救我!
 人真的是种奇特的生物。
 前一秒,秦昭还被肾上激素鼓舞得意气风发,在秦国招贤盛会上逮着那群士子大杀特杀;
 下一刻,攻守易势,她就被两道视线钉死在原地,认识到事后她才是那个会被大杀特杀的人。
 秦昭彻底清醒过来。伴随着应下招贤令,就意味着还没过上两天安稳日子,她又要风餐露宿漫山遍野跑了。
 再想想萦绕在孙膑和桑冉头顶的乌云闪电,她就只想找个挡箭牌,埋地当鸵鸟。
 “秦昭,你怎么了?”嬴渠梁注意到秦昭脸色微变,关心问道。
 “国君,能扶我一把吗?我腿软了……”秦昭哭丧着脸祈求道,而后发觉不妥,连忙又摆手,“不,我脑子有些不清醒,请国君别在意我说的胡话!”
 人前爆发让秦昭有些脱力。
 毕竟战国时期士子们可是能配剑的。在无法治的社会环境下,激怒他们的危险系数挺高。
 若不是秦昭抢了先机,学足了孙膑那场碾压里的气势,劈头一顿弄懵了他们后,又替他们问出了心中所求……
 估计脾气暴躁些的反应过来,可能当场就拔剑让她血溅五步了。
 秦昭一时恍惚,还以为自己真处在招聘会现场,刚刚完成公开面试,向上司请求一点微小的帮助。
 语毕,她立马反应过来,现在她人在秦国,眼前的人不是上司,是一国之君。
 ——即使嬴渠梁再面相淳厚无害,他也是秦国国君。
 秦昭霎时间白了脸,背后又起了身冷汗。
 或许要给自己下足够的心理暗示,时时提醒如此松懈真的要不得。
 “秦昭是把渠梁当作自家长兄了吗?明明先前那么威风硬气,原来也是小小女子。”
 嬴渠梁笑了声,给秦昭递上臂膀。
 “我有一子,名驷,你这软脚羊羔似的模样倒是和他很像。”
 秦昭的腿更加软了。但伸在面前的胳膊,她是真不敢扶。
 驷……是在说第一个称王的秦国国君赢驷?
 这是什么恐怖的亲爹滤镜,能把北伐义渠,西平巴蜀,东出函谷,南下商於的狼崽比作羊羔?
 她秦昭何德何能,能和赢驷放一起比较啊——虽然是幼崽版。
 等下,国君的重点是在调侃她为“软脚羊羔”是吗?
 秦昭揉揉腿腿,撑着站直身子。
 嬴渠梁有些意外,不动声色收回手,兴趣更甚。
 他这第一位贤才招的充满意外,但不知为何,作为国君的他直觉秦昭有大用处。
 就像一块包裹美玉的石头,必须刨除外面的石衣才能现世,嬴渠梁确信秦昭会是块值得发掘、磨砺的玉石。
 秦君略思,他或许要从现在开始考虑,真要任用秦昭的话,该如何说服朝堂里的老顽固接受一个女子和他们同殿议政了……
 “秦昭,虽然渠梁不能改变需要你先访秦再出策的决定……但念及你是女子,你可以不必深入偏远秦地,去到郡县就行。”
 嬴渠梁试着为秦昭考量,给她出了个折中的方案。
 “国君,您招贤的本义是什么?不就是让贤良士子们去到困苦之处,看看秦国的伤病,好拔脓驱疾么?”
 秦昭有些意外,遂试探着询问。
 “若是我真这样做了,应了国君允许的便宜,国君不会失望?”
 “会也不会。不会好说,会只是遗憾,不能让秦昭遇上强秦。”
 嬴渠梁不带犹豫思考,即刻便答。
 “老秦人脊骨铮铮,对欺辱女子之事嗤之以鼻。渠梁对国民品行虽有信心,但人心难测,山野之地恐藏败类……不仅是对秦昭,渠梁祈愿所有士子都能安全归来。”
 秦昭明白了,国君的意思是治国重要,能留在秦国的贤良命更重要。
 毕竟活着的人才才能为国出谋划策。饭可以一口口吃,人没了就真没了。
 秦昭拱手拜国君。
 嬴渠梁不愧是能给秦国创业攒下根基的人。他虽不是最英武的秦君,却有着独特的人格魅力。
 “昭,谋得招贤头彩,膑心甚悦,今日可为昭贺,饮酒爵。”
 轮椅在并不平整的院子里行驶,木头摩擦出咯吱声。
 它并不急切,平缓得像漫步似的,却让秦昭背后一僵。
 她的嗓子此刻干得生疼。
 ——来了。
 从卫鞅挑起话题起,孙膑就觉得不对劲了。
 仅在几日的交谈中,孙膑基本摸透了对方——这是个有着非凡事业心的男人,绝非一般的心志坚韧。
 他的目的性极强。从某种意义上讲,他甚至有着圣人般的无私,可以为了达到、维持某种局面和平衡,任用一切可用之人。
 卫鞅在他这里暴露了他的特质,孙膑也把他的“弱点”泄露了出去。
 他来秦留秦皆因秦昭,绑住了她,可以算牵扯住他。
 卫鞅明显的拱火找的很准,落在秦昭心绪冲动上。
 孙膑本意是要劝阻,奈何还是他对她了解不够,没猜对她心中所想,反而起了反作用。
 ——他没拉住她。
 一瞬间,秦昭入了局,秦君得利,卫鞅不亏。
 孙膑只能看着空空的手掌,暗自学桑冉,轻骂她一声“傻昭”。
 秦君就算无人解围,片刻尴尬也就折损其君威,只要士子们有所求,他孤注一掷的行为必然能得到应有的反馈。
 他低估了“秦”对她的召唤力。
 卫鞅顺势插话,煽动得恰到好处。
 他也低估了这人要把他也留在秦地的决心。
 孙膑看着秦昭亮相,看她变成靶子而不自知。
 ——这也是她身上最可爱的地方,就是这样热烈明媚的为认定的东西付出,才会被陷在复仇泥淖里的他觉得耀眼。
 行,只是接个招贤令,问题不大,她不懂的,他来帮她谋划。
 秦昭在院中怒斥士子,孙膑恍惚间以为自己见到了善辩的墨家和法家。
 但她不是,她就是秦昭,连压迫他人的气势都是模仿的他。
 孙膑闭上眼。
 他听见自己的心跳,秦昭把他那场推演里报仇心切的狞怒学了十成十。
 “鞅竟不知,昭昭还有如此凶——不,是‘强势’的一面,这下如何是好?鞅要如何做,才能被她原谅……”
 卫鞅嘴上如此,心情愉悦的他却溜得比谁都快。
 孙膑比谁都清楚秦昭的特别之处。毕竟从他睁开眼起,她从未在他面前遮掩过。
 不必上前细观,孙膑都能觉察秦君漫出来的掘到宝物的欣然。
 桑冉按捺不住卷起袖子,似要将秦昭抓回来好好修理一顿——外面的世界吃人不吐骨头,傻昭的一切都太简单。
 “桑冉,推我过去吧,但愿昭还没把自己卖个干净。”
 “孙膑,回去好好敲她脑袋!”
 故作恭贺地说着好话,秦昭惊恐着抖了抖。
 还知道害怕——
 孙膑心里稍松,看来不算太傻,昭还有救。
 “敢问几位先生是?”
 秦国国君拱手便问,他没有放过任何一个搜罗人才的机会。
 “鬼谷兵家,孙膑,见过秦国国君。”
 既然昭如此偏爱秦国,孙膑不介意,与她约定的五年里,作为复仇前的调剂,在此地稍微练练手也不是不行。
 毕竟昭应了招贤令,只要她不愿今夜离秦,有些东西避无可避。
 “墨家,桑冉,见过秦国国君。”
 听见桑冉此时说开身份,孙膑稍微有些意外,呼吸间便明了,他在与他打配合。
 秦国国君的眼神已经趋于狂热,他正要开口,孙膑立即表明来意。
 “请国君见谅,膑残缺之躯,暂无功名之心。膑只善领军,不会治国。此番上前,只为接昭。”
 “先、先生……”
 “冉亦是如此,唯有梓艺能拿出手,不是国君寻觅之贤良。昭,回去了。”
 “桑冉……”
 孙膑向秦君在献一礼,拉过秦昭,任由桑冉推着离开招贤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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