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立在一侧,身形窈窕,见他将衣裳换上,眼底倾慕之色愈浓。
 她走上前,将绣好的福字也递给他。
 “这几日为郎君绣的,您可以挂在帐中——”
 沈顷正欲上前,牵一牵她的手。猛然,一道箭羽破空,竟硬生生穿过那一层厚厚的军帐!
 “郎君?!”
 郦酥衣不备,还未来得及反应,只见身前之人已眼疾手快地一抬袖。
 那箭矢来得太急!!
 箭矢破空,不光对准了他,更是对准着他面前的少女。沈顷心中一惊,竟径直伸出手,以掌心将那利箭捉住!
 “郎君——”
 “唰啦”一声,有人刺破帘帐,跳入内。
 三五人执着锋利的大刀,那刀光寒气逼人,直朝他们而来!
 郦酥衣何等见过这等架势?她登即吓得呆若木鸡,根本来不及反应。
 便就在此时。
 面前拂过一阵兰香,少女眼前一黑,一只温热的大手紧紧捂住她的眼睛。
 有利器刺入肉身,传来极钝的声响。
 面上溅上一层湿润之物。
 那利器入体,一声接着一声,郦酥衣的眼睛被人紧紧蒙着,根本来不及分辨帐内发生了什么。她只知道帐中刀光剑影、十分狼藉,唯有那只手覆盖于她眼睫之上,将她的视线遮挡得极稳。
 又是“唰”地一声。
 寒光闪过。
 对方甚至来不及惨叫,已一剑封喉。
 周遭陷入一片死寂,帐外才有人反应过来,呼喊着:
 “保护将军——”
 “保护夫人——”
 郦酥衣动了动身子。
 她还未睁开眼,耳边已落下一声:
 “莫看。”
 他的声音平稳温和,气息平稳,让人瞧不出半分不寻常。
 面上,有温热的液体顺着脸庞滑落。
 郦酥衣后知后觉——那是血。
 反应过来,郦酥衣一张脸吓得煞白。
 沈顷扶住她瘫软的身子,侧身遮挡在少女面前。男人眉目凌厉,命左右侍从将地上的尸身处理干净。
 魏恪走进帐,那些刺客早已咽气。
 即便一手捂着郦酥衣的眼睛,沈顷出刀亦是快准狠。刺客脖颈处的刀口毫不拖泥带水,显然一击毙命。
 魏恪蹲下身,于那尸身腰际探了探,略一辨认:“是西蟒派来的刺客。”
 ——对大凛虎视眈眈的西贼。
 沈顷淡声:“先抬下去。”
 左右之人:“是。”
 沈顷这才松开正捂着她眼睛的手。
 郦酥衣也一愣神。
 她有些不可思议地望向身侧男子。
 沈兰蘅无视她眸光中的颤动,低下头,怜爱地将她一缕发丝别至耳后,继而摸了摸她的脸颊。
 “酥衣,乖。”他的声音很温柔,“不要让大人们不高兴了。”
 男人的另一只手却死死掐住她的腰。
 “让大家高兴了,本官不光要赏你,还要赏你的母亲和姐姐。衣裳、首饰,或是胭脂水粉……你想要什么,本官就给你什么。”
 席间传来打趣声:
 “沈大人,您真是宠兰姑娘呀。”
 “不光宠爱兰姑娘,心胸也是如此开阔,若是在下得了等尤物,自然要藏着掖着,生怕他人觊觎……”
 沈兰蘅听了,哈哈大笑。
 忽然,一道器皿碎裂之声自主座传来,那声音突兀而刺耳,让在场之人下意识一愣。
 弄清楚碎裂声的源头后,周遭一片寂静。众人屏息凝神,大气不敢出。
 皆提心吊胆地,望向那主座。
 他如一棵松,正襟危坐于席间,原本置于右手掌心的杯盏就在刚刚四分五裂,几片碎片坠下来。
 落在桌上,坠在地上。
 乐声戛然而止,郦酥衣刚站起来的身形也一顿,望向沈兰蘅。
 沈兰蘅往后靠了靠,下巴微扬,看着席下笑道:
 “鄙人蛮力,有些醉了,抱歉。”
 席间众人你望我、我望你,面面相觑。
 可他方才一直喝的……分明是茶。
 沈兰蘅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直觉告诉他,沈兰蘅是生气了。
 他为何生气,生的哪门子的气,他不知道,也不敢问。
 半晌,一位姓张的大人站出来解围:
 “只观舞未免太过枯燥无趣,沈大人是军营出身,沈府后山恰好有处猎场。我们不如去猎场围猎,见识见识沈大人的飒爽英姿。”
 “这个好,在下倾慕大人许久,也想一见大人的风采。”
 “我也想!”
 不少人应和,沈兰蘅用眼神询问了沈兰蘅一番,见他没有拒绝,便乐呵呵地招手,派下人去准备了。
 “酥衣可要去观猎?”
 不等郦酥衣答,孙氏笑意潋滟,替沈兰蘅拍着沈兰蘅马屁:
 “早就听闻沈大人战功赫赫,英勇非凡。今日有幸见得将军英勇神姿,当属妾身的幸事。夫君也常常同妾身提起过您,每每说起来时,都对您敬仰不止、赞不绝口呢!”
 她径直越过郦酥衣,端着茶走到沈兰蘅身前。
 “妾身代替我家大人,敬您一杯。”
 沈兰蘅看都不看她一眼,提剑朝外走去。
 孙氏僵硬地捧着茶杯,站在原地。
 待他们来到猎场,沈兰蘅已经传唤下人将此处布置妥当了。
 猎场的风极大,像刀子一样刮在郦酥衣脸上,她身形纤瘦,如一株在狂风中摇曳的花。
 好似下一瞬就要被东风吹折。
 展示骑射,自然免不了一番比试。
 沈兰蘅自告奋勇,欲与这个年幼自己几岁的后起之秀切磋切磋。
 两年前在北疆,他也曾与沈兰蘅比过骑射,那时候二人打了平手,不知眼下他们的差距又拉开多少。
 下人牵来几匹骏马。
 沈兰蘅解开雪氅,露出一身玄色锦衣。郦酥衣站在沈兰蘅身侧,下意识看了他一眼。
 为尽地主之谊,沈兰蘅决定先起这个头。
 他挑选了一匹骏马,翻身,搭箭。只见马背上男人身形矫健,唰唰一道箭羽之声,不一会儿就有下人提了只狐狸跑来报喜。
 “恭喜沈大人,射中了只毛色上好的狐狸。”
 沈兰蘅坐于马上,喜不自胜地朝沈兰蘅拱手,“惊游贤弟,承让了。”
 沈兰蘅淡淡一笑。
 前者有些不满足了,又让人牵了几匹马来,忽然,他眸光一亮,对下人道:
 “把中间那匹马牵过来。”
 下人顿了顿,有些为难:“大人,这一匹是沈大人的马。”
 沈兰蘅便望向沈兰蘅:“贤弟愿不愿意割爱?”
 沈兰蘅平稳道:
 “这马是北疆的马,生性猛烈凶悍,恐沈兄不能驯服。”
 “这世上还没有愚兄驯服不了的马。”
 他命人将红鬃马牵过来。
 这匹马果真要比之前那些马高大些,面相看上去也有几分凶狠。但沈兰蘅却不怕,反而朝郦酥衣招了招手。
 “酥衣,过来。”
 她听话地走过去,极为规矩地福了福身。
 沈兰蘅的目光淡淡从她身上掠过。
 沈兰蘅一伸手,将她环住。佛香袭面,她的身形下意识躲了躲。
 对方却没有察觉到她的躲闪,含笑问她,“要不要骑马?”
 “妾不会……”
 “无事,本官会护着你。”
 孙氏连忙道:“大人,这怕是不妥。”
 “有何不妥,来,”沈兰蘅先翻身上了那一匹红鬃马,继而朝她伸出手,“酥衣,我扶着你上来。”
 她不敢有违,只得坐上马,靠入男人怀里。
 郦酥衣身上还穿着他那件氅衣,二人在马背上又靠近了些,沈兰蘅扶着她的胳膊,在耳边关切地问她:
 “可是还冷?”
 “妾不冷。”
 “待会儿本官带你跑上一圈,你这身子就热乎了。”
 “……是。”
 沈兰蘅“驾”了一声,马背颠簸起来。似乎忌惮着沈兰蘅先前的话,他将马驭得极为稳慢。可即便如此,郦酥衣还是免不了与对方胸膛的一阵接触。
 从平地上放眼望去,外人只看着少女身形纤瘦,娇弱无骨地依偎在男人宽大的怀抱中。
 孙氏跺了跺脚,“狐媚子。”
 沈兰蘅驭马“走”了一圈儿,回到沈兰蘅身前。
 “贤弟,这红鬃马叫什么名儿?”
 “赤锋。”
 “赤锋,”他回味了一下,笑,“也没有你说的那般夸张,它还挺听话的。”
 沈兰蘅颔首,“但愿如此。”
 这语气里,怎么有几分挑衅的意味呢……
 这一回,沈兰蘅有些不高兴了,他一勒马缰,也不等身前女子反应过来,就纵马疾驰而去——
 郦酥衣微惊,下意识去找手边能抓稳的东西。猎猎风声呼啸而过,拍打得她脸颊生疼。
 沈兰蘅在耳边,“酥衣,你想打什么,狐狸,兔子,还是小鹿?”
 疾风吹乱了她的发丝,吹得她忍不住眯起眼睛,才不让风沙灌进去:“妾……”
 她不想看沈兰蘅打猎。
 她只想下马。
 沈兰蘅已搭弓。
 他的手臂极有力,丛中忽然一阵窸窣声动,让他一下找准了目标。他扬着下巴,方对准时,胯下的红鬃马忽然打了个响鼻,竟脱了缰,朝人群中撞去!
 男人手中弓箭重重摔落在地。
 “赤锋、赤锋!”
 沈兰蘅吓得面色惨白,也顾不得身前女子的死活了。郦酥衣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往前一倾,她死死抱住马背,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
 沈兰蘅不会管她。
 这么高的马背,跑得这么快的马。
 若是摔下来,她不死也得断腿。
 求生的本能让她死死揪住马鞍,登时便是一阵天旋地转。下一瞬,她又听到一阵惊呼:
 “沈大人——”
 “大人小心,您这可使不得!”
 一道鞭笞之声响彻猎场,红鬃马受了一军鞭,如同打了霜的茄子,立马蔫了下来。
 回过神,她只看见沈兰蘅攥着长鞭,赤锋距他只有半步之遥。
 动作慢一瞬,烈马就要径直从他身上踩过去!
 他似乎也没料到赤锋会突然受惊,攥着军鞭的手上青筋爆出。男人呼吸微窒,见没有人受伤,眼底才有什么情绪一闪而过。
 下一刻,他睨向沈兰蘅。
 后者身形一抖。
 这是他从未见过的,如此冰冷的眼神。对方的眼中……似乎暗藏杀意。
 可下一瞬,沈兰蘅又觉得是自己看错了。
 郦酥衣被他抱下马,她一张小脸吓得煞白,没有半分血色。见其好像吓呆了,下人立马取来姜汤和手炉,过了好一阵儿,她才慢慢缓过神。
 如若她没记错。
 方才赤锋受惊,沈兰蘅的第一反应是……把她推下去。
 一道佛香拂面,沈兰蘅接过下人手里的姜汤。他手还发着僵,却佯作镇定,过来哄她。
 她的目光越过沈兰蘅,去看同样被人群围着的沈兰蘅。
 他的手好像受了伤。
 郦酥衣是被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吵醒的。
 她还未来得及回头,迎面已拂来一阵淡淡的兰香,混杂着浓烈的酒气,竟一下子将她浑身包裹。
 她微惊:“你……”
 你是何人?
 不等她言罢。
 那人身子沉重,已压在她身上。
 “你——你松开我——”
 她下意识地反抗。
 自睡梦中惊醒,她力道有些大,谁曾想,对方竟也对她未设防备,被其推得踉跄一下,往后退了好几步。
 借着夜色,郦酥衣看清楚他的面容。
 是沈顷……不,是沈兰蘅。
 他左手掌心被包扎着,身上有着浓重的酒气。
 郦酥衣自不知晓,就在一刻钟之前,帘帐外究竟发生了何事。
 沈兰蘅“醒”来后,甫一睁开眼,便看见身侧放着一坛酒。
 酒香逼人,佳酿于夜色里,闪着诱人的光泽。
 他未多想,见状,便伸出手,随意饮了两碗。
 酒水下肚,沈兰蘅站起身时,脚下就有些摇晃了。
 与此同时,他体内竟生出一阵迫切的热意,令男人脑海里立马浮现出那一道靓影,让他想也不想地,便朝郦酥衣军帐那边走去。
 沈兰蘅脚下晃了晃,那身形仅顿了少时,转眼又朝她拥上来。
 男人嘴里喃喃:“郦酥衣,我好热……”
 他好热。
 他的身子,从未有这般热烫过!
 她眼疾手快,抱着被子侧身躲过他。
 沈兰蘅身子发重,竟一下子栽过来。
 他栽在少女的榻上,一双迷蒙的眼中,写满了恳切的索取。
 郦酥衣微惊,伸出手,摸了摸他滚烫的额头。
 只一下,她反应过来。
 沈兰蘅这是——中了媚药!
 在这军营之中,谁有这么大的胆子,敢给沈顷下媚药?!
 不等郦酥衣回神,对方已探出一双滚烫的手,将她纤细的小臂拉扯住。
 千钧一发之际,郦酥衣用另一只手取出藏在枕下的匕首。
 “沈兰蘅,你莫再碰我!”
 寒冷的刀光于夜幕中一闪,将男人混沌的目色映照地清醒了些。对方面上亦是一晃,沈兰蘅他眼睁睁瞧着那锋利的刀尖,下一刻,竟委屈兮兮地往后倒退了几步。
 “好,我……我不碰你……”
 “郦酥衣,你莫动……莫要乱动……”
 他退得有些急。
 “咚”地一声,他整个人跌坐在地上,玉冠微斜,如瀑的青丝就这般散了下来。
 似乎怕她真用匕首伤到自己,对方声音里亦掺杂了几分急切。
 帐内夜烛未燃,暖盆的香炭却烧得正旺,为这偌大的帘帐内送来星星微弱的火光。
 夜光落在那一顶玉冠之上。
 白玉无暇,被夜色映衬得愈发清莹。光影摇曳之际,只见那微斜的玉冠随着身形倾倒而下,“啪”地一声,竟就此摔落在地。
 价值不菲的玉冠,“哐当”一声,于地上摔成两截。
 沈兰蘅浑不顾,宽大的袖摆无意拂过地面上的齑粉,一双眼十分紧张地望了过来。
 见身前少女正攥着匕首的手指松了松,他才顾起自己,缓缓道:
 “郦酥衣,我好难受。”
 男人声音沙哑,此时此刻,一张脸更是涨得一片通红!
 郦酥衣有些被他所吓到。
 她稳下心神,见对方确无威胁后,才稍稍向前倾了倾身。
 少女声音平缓,却如一缕春风,穿过这漆黑的夜,轻柔地拂至他那颗躁动不安的心底。
 她问道:“你方才乱吃了什么东西?”
 那言语声似带着几分责备,面前男人竭力抑制住燥热,有些委屈:“我没有……”
 郦酥衣又问:“那可曾喝了什么?”
 “酒。”
 沈兰蘅神色无辜,“我刚刚在沈顷帐中,见他桌边有一坛酒,便倒着喝了两杯。”
 有人在酒水中下了媚药。
 在沈顷的酒水中,下了媚药。
 郦酥衣倒吸了一口凉气。
 军营之中,除了她,再无旁的女子。而以自己与沈顷的关系,根本不需要这一碗肮脏龌龊的媚药。
 所以沈顷,或者说沈兰蘅,他必是误食。
 那这媚药究竟是何人所下,那人的矛头又是在何时开始,于暗处对向自己?
 郦酥衣不敢再往下想。
 “郦酥衣,你听我说,”她掐了一把自己的虎口,尝试让自己冷静下来,“你中了春药,现在先莫要乱动,我先唤人取来温水,先用手巾给你降降温。”
 闻言,身前之人的眼底里闪过一寸疑惑,他目光愈发无辜与无措,微哑着声音问道:“何为春药?”
 沈兰蘅被他问得一噎。
 她的脸红了红,缓了片刻,才有些结巴地同他解释:
 “便是……令人思春之药。”
 说这话时,因是羞愧难当,沈兰蘅的声音很轻。
 她也不知郦酥衣有没有听见,更不知对方有没有听懂。
 只见男人短暂地愣了一下,旋即,他竟痴痴笑道:
 “思春……嘿嘿,我是思你,好思你……”
 沈兰蘅没有理会他的喃喃自语。
 她站起身,欲绕开正瘫坐在地上的男子,起身去为他打水。
 甫一自榻上站起,便听闻自帘帐外传来的欢喜喧闹声。铜锣紧接着鼓点,一声一声,真是好生热闹。
 郦酥衣面上更是一片绯色,看上去倒是有几分迎新岁的红火。
 就在二人擦肩而过的一瞬,身侧男人忽然抬手,将她袖摆拽住。
 沈兰蘅跟之顿足,微微侧首:“郦酥衣?”
 他的嘴唇动了动。
 她正抬着手,右手将帐帘掀开浅浅一个角儿,银白的月色就这般倾泻而入,映于他那张愈发赤红的面颊上。
 男人微眯着眼,眼底光影迷蒙,有些紧张地问她:“你要去何处?”
 沈兰蘅耐心地答:“我去为你打些温水。”
 他如今中了药,身体燥热。
 只能用水来降温。
 郦酥衣将她的袖子攥得愈发紧。
 “你要去多久?”
 他继续问,“可否还会回来?”
 “会。”
 “好。”
 得到了她肯定的答复后,郦酥衣才恋恋不舍地松开手。月光莹白,他面上神色更是恳切,低声同她道,“那……那你快一些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