郦酥衣还未烧开热水。
 灶房的门猛地被人从外撞开,她右眼皮一跳,还未来得及看清眼前情景,灶台上的药碗已被人一把打翻。
 “郦酥衣。”
 他的呼吸发促,一把将她抱住。
 迎面一缕清雅的兰香。
 他像是匆匆追赶而来,头发披散着,弯腰将她整个人都拢入怀中。与之相比,郦酥衣的身形显得格外娇小,也格外脆弱。
 漆黑的深夜里,热水沸腾的深夜里。
 男人深吸一口气,紧抱着她,情绪几近崩溃,那语气也近乎于哀求:
 “不要这样……郦酥衣,我不许。”
 郦酥衣一时怔神。
 身前之人将她抱得极紧,他的双手环抱着,紧紧搂住她的腰。男人长得高大,比她高了不止整整一个头。他埋头倾弯下腰时,整个人将她拢得严严实实,让郦酥衣怔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是眼前的这一切,叫对方生起了误会。
 回过神思,郦酥衣一时哭笑不得。
 药粉撒了一地,她想要挣脱沈兰蘅,将地上收拾一番。谁曾料,身前的男人竟死死抱着她的身子,说什么也不肯撒手。
 她挣扎了一下,低斥:“沈兰蘅!”
 “你先松开我。”
 “我不松。”
 寂静黑夜里,男人的声音满是慌乱,“郦酥衣,你要做什么?你是想……你又想打掉孩子吗?不要这样,郦酥衣。如今的我会听话,会好好听你的话,认真读书学习,不会再惹你生气。你不要这样,郦酥衣,我不许你这样。”
 他在认真学习了,在认真、努力地成为沈顷,成为她喜欢的样子。
 郦酥衣被他勒得有些难受,见缝插针地应了一句:
 “我……我没有要这样。”
 对方却不信她。
 灶台上煮着沸腾的水。
 竟有湿润的水意蔓延至郦酥衣的耳廓上。
 那湿意极浅淡,让她还以为那是自己的错觉。却不过转瞬之间,“啪嗒”一滴泪珠再度滑过寂静空洞的长夜。
 他竟哭了。
 男人凤眸狭长,眼尾微红。将脑袋埋下来,埋在她莹白纤细的颈项间。
 嗅着迎面的馨香,沈兰蘅贪恋地吮吸了一口。
 “郦酥衣,你又骗我。”
 他的声音里似有阵痛。
 “我没有沈顷聪明,但也禁不得你次次骗的。你碗里便是用来堕胎的药,灶台上烧的水,更是用来温堕胎药的。郦酥衣,你不想要这个孩子了。你不光不要腹中孩儿,你还不想要我了。”
 痛楚一层一层,如水雾般漫上他那双微红的、明亮的眼眸。
 沈兰蘅道:“这几日我都很乖,很听话的。我认真读军书、学习军法,我已经啃烂好几本书了。不光如此,军书读累时我也会按着沈顷的喜好,去读他喜欢的诗集。郦酥衣,我现在已经很像他了。”
 正说着,男人低下头,用手摸了摸郦酥衣清艳的脸颊。
 他两眼红通通的,如同一只即将被主人舍弃的、情绪濒临崩溃的小兽。
 他的掌心处有一层不薄不厚的茧,覆上少女的面颊。
 沈兰蘅满眼深情,道:“郦酥衣,我真的很像他了。”
 郦酥衣一时语塞。
 抬起头,男人眼角之处依稀有一片晶莹,此刻正被月色照亮着,分外明晰。他一双眼更是明灿灿的,闪烁着耀眼夺目的光泽。被这样一双精致到美艳的凤眸注视着,让她很难不联想到另外一个人。
 另外一个,除了脾气性子外,与他一模一样的人。
 沈顷善军法,他便去学军法。
 沈顷喜诗文,他便也去读诗书。
 他收敛了尖利的爪牙与脾性,顺着沈顷的模子、顺着郦酥衣的意愿,去变成一个,令她称心如意郎君。
 男人的手掌轻抚着她,泪水一颗颗,顺着他的脸颊往下滑落。
 他低下声,一句句重复着:我会乖,我会听话。
 能不能不要打掉孩子。
 能不能不要丢下他。
 本想偷偷烧个水的郦酥衣,此刻被他折腾得没法儿。
 她安静了片刻,无奈道:“沈兰蘅,你莫闹了。我并非要打掉腹中孩儿。”
 她顿了顿,继而又哄道,“也并非要丢下你。”
 男人身形稍顿。
 听了郦酥衣的话,他迟疑了一下,揣摩身前少女神色,“当真?”
 郦酥衣觉得自己就像是在哄小孩子。
 她言道:“当真。”
 沈兰蘅似乎还不信。
 他目光灼灼,紧盯着桌上的残留物。
 灶台上的水已沸腾不止,见状,郦酥衣赶忙侧身,欲伸出手——
 沈兰蘅又攥住她的右臂。
 他根本不信她口中所言,十分固执:“不可以。”
 郦酥衣挣脱不开手上力道,余光瞧着那快要溢出来的沸水,“我当真没有骗你。”
 她做了个“对天发誓”的手势。
 “我并没有想喝,也不会喝堕胎药。沈兰蘅,我向你保证。”
 “那你熬这——”
 忽然,男人话语一滞。
 他的眸光之中,蓦地闪过一道思量。
 似乎想到了什么,沈兰蘅微微张大了嘴巴,迟疑道:“你是在给她熬……么?”
 从京都追随到西疆的,那名宋姓姑娘。
 对于宋识音与苏墨寅的事,沈兰蘅有所耳闻。
 对于宋识音,沈兰蘅就更熟了。
 先前他甚至还用对方来威胁郦酥衣。
 见事情无从隐瞒,郦酥衣也不知该如何辩解,只能沉默。
 便是这阵沉默出卖了她。
 沈兰蘅面色微变,松开她的胳膊。
 郦酥衣赶忙上前,去处理沸腾到快要溢出来的水。
 先前那一碗堕胎药已被沈兰蘅打翻,所幸她袖中还有多余的药。少女借着清莹的月色,低下头。
 刚将药包打开,身后沉默少时的男人忽然道:“我来。”
 她再度被人拽开。
 沈兰蘅身形高大,遮挡住身前的光晕。
 郦酥衣抿抿唇,并未上前去,而是坐在一侧,静静看着他。
 他果真比以前沉稳了许多。
 袖袍轻展,男人于灶台前一番忙碌,不过少时,郦酥衣便嗅到一阵苦涩的草药香。
 沈兰蘅煎好药,又生怕会烫到她,贴心地用收紧将药碗包起来。
 月色落入滚烫的药碗,黑黢黢的水面上,倒映出粼粼的夜光。
 便就在郦酥衣端着药碗、欲离开时,对方似乎仍不放心,扯了扯她的衣摆。
 “你莫喝。”
 男人目光灼灼,紧盯着她手里的药,语气近乎于哀求。
 郦酥衣点头:“好。”
 房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内推开。
 月色明白一片,撒在郦酥衣肩头。
 她的手掌将房门推得更开了些。
 “你真莫要喝。”
 “你要是喝了,”沈兰蘅似乎仍不放心,于她身后,“你要是喝了……”
 郦酥衣脚步顿住,侧过身。
 “怎么了。”
 只见敞亮的月光落在男子本就白皙的面容上。
 他的乌眸浓黑,睫羽纤长。
 见她转过身,沈兰蘅又低垂下眼睫,他似乎不敢看她,待到少女耐心将要消失之际——
 他才低声地喃喃:
 “我会疯掉。”
 回到帐中,宋识音已安静等了她许久。
 冷风与那道苦涩的草药气一同传入帘帐,引得她下意识抬起头。
 不知是不是月色的映衬,少女的面色愈发惨白。
 “识音,你想好。”
 “衣衣。”
 宋识音的声音极轻,宛若一道破败如絮的风。
 对方紧盯着她手中之物。
 “你把药碗给我罢,我想好了。”
 郦酥衣仍心有不忍,道:“或许会有些疼。”
 “我知晓,”宋识音扯了扯唇,“衣衣,你不用再劝我了。”
 她意已决。
 郦酥衣知晓,对方一贯是能拿主意的。
 一旦宋识音下决心要做某件事,便极难得以撼动。
 她紧攥着药碗,手指青白地递上前去。
 身前之人唇边浮上一抹苦笑,紧接着,宋识音竟犹豫都不曾犹豫,将其一饮而尽。
 郦酥衣未来得及阻拦:“识音——”
 接下来这一夜,比郦酥衣想象中要难熬。
 药效并未立即发作。
 宋识音先是腹中一阵翻江倒海,紧接着,那绞痛感阵阵袭来。郦酥衣在一旁守着她,只看着好友面色惨白,额上疼得尽是冷汗。豆大的汗珠扑簌簌的,宛若雨珠子般颗颗落下,不过一少时间,竟将她身上那层薄薄的单衣尽数溽湿。
 帐内暖盆燃着,暖香氤氲,扑入帐中。
 一侧,郦酥衣事先准备好了净盆与手巾。
 见好友这般,她心中愈发慌乱,赶忙上前问道:“识音,你现在感觉如何。哪里疼,可否需要温水?”
 “我也不知该如何帮你,识音,你若是疼,便抓着我的手,没事的。”
 宋识音皱着眉,面上甚至因为痛苦而变形:“衣衣,酥衣,我好疼。我疼得受不了了。”
 宋识音紧抓住她的手,如同攥着一根救命稻草,尖利的指尖就这般刺着郦酥衣的手掌,嵌入她白嫩的肌肤。
 榻上之人抓着她,浑身颤抖:“衣衣,我疼得快要死了。”
 一贯要强的她,此时声音里已然带了几分哭腔。
 也是在此时,帐外闪过一道人形。
 隔着帐帘,月光将那人的影投落在这一张厚实的帐上。郦酥衣放眼望去,只见对方身形高大颀长,腰间正别着一把长剑。
 只一眼,便让她辨认出来——
 帐外不是苏墨寅,而是沈兰蘅。
 药效发作,宋识音再也禁受不住,痛得哭出来。
 “衣衣,我受不住了,我真的受不住了。我……我好痛,你让我去死吧。我不要苏墨寅了,我再也不要他了……”
 “我真的不要他了,衣衣,快给我个痛快,求求你,给我个痛快吧……”
 她的哭嚎声传出军帐,弥散在整个黑夜之中。
 郦酥衣在军帐里面安慰擦洗,浑不顾,帐外另一头,静默守在帘帐口的男人。
 沈兰蘅长身玉立,手叩宝剑。
 听着军帐之内的哀嚎声,他一寸一寸,将正叩着长剑右手攥紧。
 青筋爆出。
 忽然,他迈步,径直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夜色深深,苏墨寅正在帐内休憩。
 甫一躺下,忽然听见一道匆匆而来的脚步声。紧接着,厚重的帘帐被人从外一掀,吓得他一个鲤鱼打挺。
 “沈兄?沈兄!诶——”
 有人满脸愠怒,揪住他的衣领。
 单嗅着那道兰香,苏墨寅登即分辨出身前是何人。
 他满脸惊惶:
 “沈兄,沈兄!大半夜你要做甚——”
 对方直接将他自床榻上拖下来,声音里满是愠意。
 “给我滚过来!”
 苏墨寅被他这一声吓到。
 在苏墨寅的印象里,沈顷一直都是温润谦和的模样,更是从未对任何人、因任何事所说过一句重话。而眼前的男人,是他从未见过的愠怒模样。沈兰蘅的头发也披散着,冷白似雪的衣袖正随着夜风,与乌发一齐轻扬。
 他整个衣领被提起来,模样十分狼狈。冰冷沉重的帐帘拍打在男人面颊上,引得帐外将卒一阵侧目。
 众人只见着,不知究竟发生何事,一贯温和的沈将军竟将苏墨寅苏小将军自帐中提出来,男人手臂极有力,右臂青筋爆出。
 “沈兄,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诶!”
 “沈兄,沈兄!不要——”
 莫拖他了,莫拖着他了,丢人!
 他甚至还未来得及穿衣裳,只着了件极单薄的里衫。
 三更半夜,如此狼狈……
 苏墨寅似乎听见人群之中所传来的低笑声。
 若是换了旁人,眼前的士卒们定然会因为顾及他的面子而上前阻拦,可此时此刻,动怒的、出手的是沈顷,左右之人心有忌惮,根本不敢上前。
 他就这样被沈兰蘅拖了一路。
 众人的满带着好奇的目光也这样,跟了一路。
 便也在这时间,沈兰蘅想起来——酥衣曾特意告诫过自己,今日前去小灶房煎药的事,不能与任何人提起。
 这事关一个姑娘的清誉。
 现如今,只要是郦酥衣的话,他都听得很认真。如此想着,沈兰蘅眸光愈沉,低低喝道:“看什么看!”
 众将士身形随之一凛。
 “莫要跟着,”男人命令,“都回去!”
 既有沈顷发令,总是围观之人有着怎样旺盛的好奇心,此刻也不敢抬眸望一眼了。众人赶忙低下头,听着自家大将军的话,乖乖回到帐中。
 沈兰蘅低下头,冷飕飕看他一眼,继续提着他往前走。
 身前之人不备:“哎——”
 苏墨寅认得,再往前走便是郦酥衣的帐子。沈顷大半夜如此动怒,还带着自己去往郦姑娘的军帐做什么?
 他满脸迷茫,满心惊惶。
 是……自己做什么错事了么?
 提起错事,近些天来,他似乎只做过一件。
 便是辜负了识音。
 他是在集市上遇见识音的。
 小姑娘一身绯色的衫,带着素白的帷帽,行走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之中,像一朵夺目而又艳丽的花。
 而他又恰恰热衷于“万花丛中过”。
 如追求其他女孩一样,那一日开始,苏墨寅便对宋识音展开了极热烈的追求。
 然,似乎知晓了他的性子,宋识音待他,却不似待旁人那般明艳热情。
 她是一团火,一团泼辣的、令苏墨寅为之着迷的热火。独在面对他时,偏偏又是另一副清冷的性子。
 这样的宋识音,让他愈发心动。
 烈女怕缠郎,终于,宋识音也沦陷了。
 苏墨寅是京都出了名的纨绔子弟,根性之中,更是那寻求刺激的浪子。少男少女,干柴烈火,终是一晌贪欢,帐中春色雨潺潺。
 毫不违心地讲,宋识音是苏墨寅所见过的最独特、最别具一格的姑娘。
 亦是他最喜欢的姑娘。
 他深知——自己终于觅得良人,寻得了一方归宿。
 但苏墨寅更知晓——自己的父母强势,不会看上个宋识音的出身,更不会允许她进苏家的门。
 从小到大,苏墨寅在苏家被保护得很好。
 他锦衣玉食,他高枕无忧,他从未体尝过任何人间疾苦。
 对父母的话更是唯命是从。
 便就在适才,宋识音站在军帐外同他要一个说法,苏墨寅心中惶恐,竟避而不见。
 近来天气回暖,即便是深夜,周遭的夜风也没有先前那般严寒。
 就连西疆,也隐约有了几分春日的迹象。
 但苏墨寅却并未感受到半分温暖。
 夜风拂来,他又因穿得少,故而身形瑟瑟。便就在他将要靠近郦酥衣军帐时,迎面扑打来一道寒冷的夜风。
 忽然,苏墨寅面色凝滞。
 只因他听见——
 自郦姑娘的帐中,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严格地说,那阵声息,是呻吟。
 是痛苦的哀嚎与呻吟。
 男人抬起头,满脸震愕,不可置信道:“识……识音?”
 少女的声音听起来分外痛苦,此时此刻,还带了几分哭腔。
 苏墨寅自地上站起身。
 “她怎么了?”
 他一改适才的神色,着急问沈兰蘅:
 “沈兄,识音她这是怎么了?”
 这不是郦酥衣的帐子么?
 郦酥衣……不是一向与识音最为交好么?
 除了军帐之内,周遭再空无一人。
 夜色空寂,沈兰蘅闻声垂下眸光。他的凤眸昳丽,那眼神竟比这夜色还要冰冷寂静。
 这般清冷到严寒的眼神。
 让苏墨寅心头莫名一阵发慌。
 “沈兄……”
 他下意识攥住沈兰蘅的袖子。
 男人睨着他,冷冷抽手。
 他一贯温和的眸色中,不光有着愠怒与冷意,还有一道令苏墨寅也看不清楚的情绪。
 那是什么情绪?是担忧,是后怕,或是……
 苏墨寅根本看不懂,也无暇去看懂。
 他只知,宋识音如今正在军帐中,那一声声连着啜泣,直牵人心。
 思量再三,沈兰蘅决定将此事告诉他。
 夜风阵阵,将男人的声音浸得愈发清寒。
 苏墨寅只听他道:“宋识音没有告诉你么,她前来找你时,腹中已怀了你的孩子。”
 “而她,”沈兰蘅顿了一下,“她适才,服用了堕胎药。”
 “轰隆”一声,宛若有晴天霹雳。
 苏墨寅面上登即变得煞白一片。
 他不可置信,“沈兄,你说……你说什么?”
 “识音怀了我的孩子……识音她……打掉了我与她的孩子?”
 “怎么会……怎么可能……”
 苏墨寅方从地上站起来,身形便往后一跌,赶忙踉跄了一下,这才未有摔倒。
 听了沈兰蘅的话,男人兀自喃喃良久。
 终于,他缓过神。
 反应过来后,苏墨寅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朝军帐里面冲去。
 此乃郦酥衣的军帐,男女有别,沈兰蘅又怎会让他得逞?雪衣之人敏捷地侧身,只一下便挡住了对方的路。苏墨寅根本争不过他,男人满面仓皇,两颊处完全失去了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