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到首肯的司机按下中控台。
 同一时刻,熟悉悠扬的戏曲声从车载音箱里流露而出。
 原晴之木然搭在椅面上的手指蓦然一抖。袖口内,扣着玲珑骰子的指尖已然泛白。
 “这出戏叫《邪祟》,挺有名的,是《夜行记》里的唱段。就是里面那个叫虞什么的角色挺难演,大家都不敢碰。现在最经典的都还是二十几年前的录制版。”
 眼看着这轮绿灯赶不上了,司机踩下刹车:“说起来,妹子你应该是来青城旅游的吧?倒也是赶巧了,你刚上车那里就是咱青城乃至全国戏曲界的骄傲。”
 “听说过柳家青派吧?那里就是青派的梨园。唉,可惜这些年懂戏的,爱听戏的人越来越少了,再加上青派逐渐没落,以前那会儿我家长辈还带我去梨园里看过戏呢……就连我,这些年也不咋听戏了,终究还是社会把人变得太浮躁。”
 司机絮絮叨叨的话中止在了变绿的灯上。
 坐在后排的少女安静地侧着头,注视着雨水斜斜拉出的痕迹。
 听着车内过于熟悉的戏曲,她忽然无声地叹了口气。内外温差使得车玻璃上迅速凝结出一团白雾,而后又缓缓消散不见,归于无形。
 其实原晴之清楚的很,林妈说的一点没错。
 在她的内心深处,有着十分强烈的不甘。
 结束第三部戏那会,原晴之尚且可以用“这是最正确的选择”来催眠自己。毕竟再怎么说,她也不是当初西山村那个懵懂无知的六岁小女孩,而是为自己言行负责的成年人。
 小孩和成年人最显著的差别便是社会化程度,知道什么事情能做,什么事情不能做。
 所以那时原晴之强行中止了自己的思考,当即便收拾东西离开了青城古街。
 短短三天的入戏生涯,八字都没能一撇,她和虞梦惊,连露水情缘都算不上,顶多只能算彼此生命中的过客。
 而原晴之始终坚信一句话,只要有时间,就没有不能淡忘的人。
 时间是这个世界上最有效的催化剂,也是最残忍的东西。
 奈何姑姑留下的日记,打碎了这本该既定的一切。从她决定进入《神诞》这部戏,寻找父母死亡的真相,找回自己遗失的记忆开始,事情便彻彻底底走向了失控。
 原晴之发现,自己已经不甘心再做一个快刀斩乱麻的无情女剑客。
 就像林妈说的那样。在感情中,多少人连互诉衷肠的机会都没有,不明不白,不清不楚,一辈子就过了。
 爸爸妈妈给了那么多希望才让她好好长大,她不能做一个胆小鬼。
 梨园和青城古街位于同一城市的两端,从南城到北城,即便走绕城高架,开过去也很远。
 更离奇的是,半路上这场雨不仅没有要停的意思,反而愈加大了。
 “真是见了鬼了,怎么越往古街那边开,雨还越大了……”
 雨如天泼之水,高架桥上的车流肉眼可见变得缓慢,车速如同龟爬。司机一边摁着喇叭,一边探头。
 车前窗像一块电影院的银幕,雨刷以最大功率运行着,仍旧擦不去上边数秒就汇聚成银帘的雨水。远处天上的黑云浓厚到看都看不清,几乎将银灰色的高楼大厦拦腰斩断。
 而在那云雾最厚,雷光最盛,时不时刺下几道的中心区域,便是她此行的目的地。
 “前几天我刷到网上有人闲聊,还说出现这种紫光雷,要么是有大佬渡劫,要么是有邪祟出世,雷祖雷部才会降下神雷来镇压呢。你别说,外边这电闪雷鸣的,和咱车里放这戏曲还挺应景。”
 原晴之睫毛轻轻扑闪。
 好不容易下了高架桥,又在一条路上堵死。整整十分钟,挪出去的距离和龟爬差不多。
 司机干脆拿起手机,查看前方的路况消息。摆弄了一会,他忽然一拍大腿:“哎哟,妹子,大事不好了!”
 “我的车友群里都说青城古街周围实行交通管制了,现在车不给往那边开,青城交警全部出动,在那附近疏散人群撤离呢。我就说难了怪了,平时这条路虽然是主干道,但怎么也不至于堵成今天这样啊……”
 “实在不行,我自己下车过去吧。”
 “啊?妹子,你是在说笑吗?”
 司机愣了一下:“这里离青城古街还有五六公里呢!你自己过去那得要多久啊!这样吧,待会开出这条路后我掉头,往另一条湘府路走,这条路知道的人少,没这么堵。到时候可能只能将妹子你送到古街附近远些的地方,因为实在没办法,车不给开进去。”
 “那好吧……辛苦您了。”
 原晴之看了眼时间。
 她和林妈聊了一个多小时的天,出梨园时已经是七点四十。
 平时若是交通畅行,从梨园到青城古街需要开四十分钟,可现在已经开了一个多小时,路程还只走了三分之二。更别说接下来古街附近还不能开车进去,她恐怕得更换其他的交通工具。
 可现在外边茫茫大雨,别说找交通工具了,就是人出去走个五分钟都够呛。一路过来,原晴之不知道看到多少个伞被吹成倒葱,路人变成落汤鸡,几乎倒着走的例子。
 在这种级别的降雨量和风力下,人力实在太过渺小,和一粒砂砾没有区别。
 暴雨,堵车,封锁。
 就好像全世界都在阻挠这场再见。
 原晴之拿起手机,指尖在那几位司天监成员的电话号码上悬停片刻,一再犹豫,最后还是沉默地将手机锁屏,看着黑屏上自己脸庞的倒影。
 现在这个时候,司天监应该正忙得够呛。忙着演出封印仪式,忙着将《夜行记》封印,忙着做正事。
 再说了,即使打通了电话,她应该说什么呢?说自己后悔了,还是想和虞梦惊说清楚;说自己昨天不该那么任性直接离开现场,现在可能还得麻烦他们来接?
 于公于私,这通电话都不该打。
 原晴之放下手机,重新靠在座位的靠枕上,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此时此刻,她没有更多办法,只能在心里默默的祈祷。
 祈祷这出戏能够演得再长一点,祈祷司天监的动作不要那么快,祈祷这个过程中不要出现任何伤亡,升级成更加恶劣的冲突事件,否则有心陈情也无力。
 或许是听见了她心底的祈祷,换路后车流通畅了许多,没有再出现堵死的情况。
 终于,在这种焦灼难耐的煎熬之中,出租车将她送到一处岔路口。
 风小了很多,雨也小了很多,天上不再有雷光。
 司机稳稳地将车停在花坛边缘,车轮将路旁的积水压起半米高。
 “妹子,湘府路到了。”
 他摁下前边有客的的标识,回头不忘叮嘱:“这里离古街中央还有一段距离哈,可能得麻烦妹子你自己走一下了。往那个岔路口进去,平时走路的话需要个二十分钟的样子,但今天这不下大暴雨吗,时间可能会长一点,一定注意安全。”
 “这附近警察挺多的,你看那边都拉上封锁线了,有什么问题可以随时求助他们,咱们青城人很好客的,能帮的一定帮。欢迎你下次再来玩,今天这个天气纯属意外……”
 “谢谢您!”
 司机念叨了什么,原晴之已经听不见了,她飞快地付完钱道谢,拿起伞下车,朝古街中央的方向走去。
 “抱歉,这里已经封锁了。”
 刚走到一半,便有穿警服的人将她拦下。
 “我是……”
 原晴之刚想解释,另一边巡逻的女警长薛珠玉恰好巡逻到这边,看到她后面露惊讶:“原小姐,你怎么回来了?”
 三天前抵达青城古街时,正是这位女警长在现场负责警备工作,原晴之还和她打过招呼,聊过几句。见状,她松了口气:“薛警长,我恰好有点事情,需要再进去一趟。”
 “明白明白。别拦着了,自己人。”薛珠玉二话不说,让警卫将她放了进来。
 此时此刻,时间已经无限逼近十点整。
 原晴之心急如焚,只能勉强笑笑:“抱歉,我现在有些赶时间……”
 “没事,原小姐您赶时间对吧?我这就找人带你过去。”
 薛珠玉拿起无线电交流器,同里面说了几句话。
 很快,几分钟后,一辆闪烁着红蓝灯的警卫小车从雨中开了过来。
 “快上去吧。”
 薛珠玉为她拉开车门,冲她笑笑:“雨这么大,更别说过去还有一公里的路,光靠自己的腿肯定赶不及,容易误事。”
 “谢谢您。”原晴之眼眶涌上了湿润。
 她看着警长的身影模糊在雨中,颠簸的警卫小车在雨中疾行,朝着目的地驶去。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雨慢慢地停了。
 天边的云层开始渐渐散去,露出背后白玉无暇的天空。再背后的地方,有阳光笼罩下来,雨过天晴,又是个好天气。
 很快,小车开到了青城古街的中央。
 远远地,原晴之能看到广场上站着好多人。有司天监人员,三位名角,武装特警,还有一众学者专家。他们连伞都没打,就这样站在雨中,每个人脸上的表情各不相同,但林林总总,不过震惊,出乎意料,最后归于惘然。
 原晴之心底蓦然涌起不好的预感。
 这种预感从她下车时开始,变得愈发强烈,沉甸甸兜在胃囊里,把人绞紧,喘不过气。
 她张了张嘴,声音却只余沙哑:“虞梦惊呢?”
 人们这才大梦初醒,看向了她。
 “原小姐,你怎么忽然回来了?”贾文宇挠挠头:“我们这边刚结束不久,正准备开始收场。”
 “虞梦惊呢?”
 第一个听出了原晴之语气中的急促,戴茜连忙道:“他走了。”
 “我们都猜错了,小晴。”
 她望着少女逐渐失去血色的脸:“虞梦惊没有要侵略现实,更没有要大开杀戒的意思。”
 “来现实……或许只是想再见你一面。”
 因为知道这里是巫女所珍视的世界,所以向来恣意妄为,暴戾乖张的邪神小心翼翼地收敛自己狰狞的爪牙。
 他什么也没做,只是沉默地站在雨中。
 可雨那么大,青城古街上站着那么多人,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尽头,却没有他想见的那个。
 于是他等啊等,等啊等。等到雨停了,力量耗尽了,身影渐渐变得模糊了,现实和戏曲的融合开始消散了,都没能等到。
 “他的的确确,只为你而来。”
 更早一些的时候, 司天监在青城古街周围布下天罗地网。
 受恶劣天气的影响,很多布置都没法完全发挥它应有的功效。所以在天空落下暴雨后,各个岗位负责的工作人员还在冒着雨进行最后一遍调试, 确保不会出现任何差池。
 摘星楼就是这个时候降临的。
 它是那么突兀又毫无预兆,仿佛刺破噩梦的幽灵,带来无可比拟的恐惧。工作人员刚好搬开一个集装箱, 搬的时候还没发觉任何异常, 结果一回头便看见那座矗立在雨中的庞然大物, 当即吓到头皮发麻, 踉跄着后退, 还是同事扶了他一把才站稳。
 “摘、摘星楼出现了!”
 收到讯息的人们惶然仰头,雨雾朦胧间,楼宇边沿的红漆鲜艳欲滴,狰狞张扬。
 先前他们只是在戏外, 看不见名角们入戏时看到的实景。
 等到这栋因为神婚仪式, 通体系满红绸, 飞檐挂着铜铃的楼宇真正出现时, 才真正意识到《夜行记》里记载的形容半点没错。
 【雕梁画栋皆成影,幕后幽帘似鬼游】
 无线耳麦里传来指挥部的大吼:“快!所有人各就各位,直接开始封印仪式!”
 摘星楼竟然就这么堂而皇之地现身在了雨中。原本按照他们的预估, 得现实先开启封印仪式, 戏内才会做出反应。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直接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工作人员连忙从呆愣的状态中脱离,开始各就各位。
 程月华连烟都来不及掐灭, 便飞快地跑回后台。后台会议桌上, 专家们已经盯着《夜行记》原典看了半天,每张脸上都色彩纷呈。
 “怎么了?”程月华口上虽然问, 但腿上却是直接绕了过去,自己寻求答案。
 在当下这种紧张关头,谁也没心情聊天。
 果不其然,在摘星楼自雨中浮现出来的刹那,原本停滞了一天更新的《戏楼》再次开始了书写。待看清上面出现的文字后,程月华终于理解,为什么后台的专家学者们,满朝文武竟无一人敢言,全都是一副见了鬼的表情。
 就连他也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烟斗从嘴里掉落,好半晌才吐出一句:“虞梦惊……疯了?!”
 结合各种蛛丝马迹和线索,学者们早已猜到,戏中人绝非随随便便便能染指现实。就算虞梦惊成功解开了夜红神龛的八道封印,他想要来到现实,也得付出相应的代价。
 针对这个代价的可能,昨晚会议室进行了连夜商讨。
 最后专家们得出一个最有可能的猜测,虞梦惊应该是想用在现实中得到的好处,来弥补强行融合戏曲和现实的代价。毕竟依照这个角色在戏内一贯行事缜密,深有城府的前科来看,绝不至于打无准备的仗。
 至少,在《戏楼》恢复更新之前,他们谁也没想到,所需代价竟然如此高昂。
 程月华将此事汇报给指挥部,那边倒吸一口凉气,又迅速下达一批命令。
 现如今知道这个消息,除了极限提高警惕以外,不会有任何作用。毕竟对现实里的人来说,虞梦惊和豺狼虎豹,洪水猛兽并无区别。
 更前边的地方,三位名角已然匆匆上台,各就各位。
 可这一回,乐团们演奏的声音,却被不知从何而来的古乐声掩盖。
 明明天上天下都下着暴雨,光是雨滴砸落的声音都有几十分贝,可它的声音却诡异地越过一切嘈杂,准确无误地传递到了每个人耳中,绵延悠长。
 “我靠!这不是虞梦惊出场的音乐吗?”
 霍星岩这边还在脑海里复习站位,乍一听到,当即炸毛。
 他们三个曾经入过戏,亲身直面过虞梦惊这个角色,所以更加有心理阴影。
 伴随着这道凄婉诡艳的音乐,雨中的摘星楼愈发点睛夺萃,碧血浸染。
 各方摄像头,无数双眼睛紧张地盯着青城古街中央。
 渐渐地,一抹殷红色的身影缓缓自雨中浮现。
 它出现的瞬间,耳麦里的呼吸声集体停滞一刹。
 很快,在指挥部的示意下,大功率的追光灯蓦然亮起,直直刺入雨中。
 安置好的喇叭放出警告和呼喊:“注意!注意!你已进入青城市管辖区域!”
 “戏中人虞梦惊,这里不是你的世界,请立即返回!”
 警备声穿透大雨,铿锵有力,落地有声。
 在白色灯光的照耀下,四周阴沉沉的景色骤然被撕裂,亮如白昼。
 和雨水落下的痕迹一起被照亮的,还有那抹幽红色的身影。
 男人就这么伫立在雨中。
 被水浸湿的墨发贴在周身,沁在同样湿透的红衣表面,如蛇般蜿蜒开来,动魄惊心。
 按理来说,戏中世界的神明既然能染指现实,那也一定有切割雨水,让其不沾染其身的伟力。可明明只是勾勾手指的功夫,虞梦惊却也不曾费那个心思。
 他似乎更宁愿就这样站在雨中,亲自丈量这个有她存在的世界。
 “摘星楼主虞梦惊。你的行为已经严重侵犯了现实世界的主权,请立即离开!”
 面对喇叭发出的呼喊,虞梦惊无动于衷。
 他静静地立在那里,孑然一身,形影单只。
 泼天的雨水朝他倾盆而下,天上的雷光好几次砸在不远的地面,于积水处泛起一阵阵扭动的电弧……种种危险,都不曾让他挪动半分。
 男人静静地抬眸,过分昳丽的脸庞上面无表情。
 被雨水沾满的睫毛下,那双看不清情绪的红眸扫过周遭黑洞洞的枪口,落在一张张不远处的脸上。
 “等等。”赶到窗边的程月华按下耳麦,皱了皱眉:“他好像……没有要攻击的意思。”
 在高清摄像头下,人们能够很清楚地看到。自从出现在雨中开始,虞梦惊便只做了一件事——那便是扫视并且检阅周围站立的人。
 其中,他的视线在戏台那三位穿着繁杂戏服的名角身上停留得格外久。
 迎接着那样极具压迫感的目光,霍星岩忍不住咽了口口水。
 等挪开后,他才哆嗦着开口:“我猜,他是在找一个人。”
 虽然没有明说,但在场各位心知肚明。
 “好在原小姐已经离开这里,而且每次入戏用的都不是自己的脸。”
 “不会真的给贾文宇那小子猜对了吧?虞梦惊来现实,真的只是为了追爱?”
 “不行,我们绝对不能这么想。”晏孤尘沉声:“就算他至今为止还没有表露出攻击的意图,但不能确保他是不是为了放松我们警惕,刻意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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