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第四天,她终于恢复意识。
墨姨扶她坐起来,贺屿薇还是头重脚轻,医生问一句,她就乖乖答一句,但其实对于溺水后的回忆已经不怎么清晰了。
胸口里萦绕着对余龙飞的恨意,随着体温的起起伏伏而消散。恐惧?有一点。恼怒?似乎吧。
这是一个总令人失望的世界。她平静想,自己不恨谁,但同样,也无法从中感觉到任何喜悦和爱了。啊,不对不对,她唯一不怎么讨厌的是太阳。
橙黄色的太阳,即使照在断头台上都有一种脉脉的温情。只可惜,北方冬天的太阳很凉,像是不屑怜悯地面上的人们,要是她能去看看别的地方的烈阳和蓝天就好了。
有人坐在她身边。
贺屿薇抬起头,动了动嘴唇,余哲宁凑近一听,原来她轻声问他的腿怎么样。他垂着眼睛,低声说:“我好得很,你好好休息吧。”
贺屿薇抱歉地看着他。
余哲宁再说:“等我腿好了,我绝对会在你面前给龙飞一拳。你放心。”
她刚要说话,有人在身后阴阳怪气地说:“听说有人想要谋杀本少爷?”
余龙飞正笑吟吟地靠在门上。
他大步走进来,也不客气,进来后就先咣咣地把贺屿薇的衣柜全部地拉开,往里面打量着,随后啧啧两声:“就两件T恤啊。哲宁,每个月你的零花钱不少吧,怎么不给盆栽姐买点衣服穿啊?她这么尽心尽力伺候你,你光嘴上说谢谢,没用啊。”
余哲宁沉着脸想站起来,但还打着石膏,行动不便。
余龙飞转眼再坐到床的另一边,他伸出手搂住贺屿薇,语重心长地说:“嗨,其实我特别冤枉。盆栽姐,你告诉哲宁,那天他只顾着和朋友聚餐,你一个人站在泳池边发呆,我好心好意地问你要不要买衣服,是不是?”
泳池有监控,能清楚看到是余龙飞推她入水的过程,但没录下他们的说话内容。此刻,余哲宁也冷笑两声:“别转移重心。”
余龙飞沉痛地说:“好了好了,一切确实都是我的错,你就别跟我生气了——哲宁,你现在当个见证!万一哥问,就说我已经诚恳跟她道歉过了哈。我错了,我真的错了,小美人儿,千万不要和人家计较嘛!”
余哲宁用力一把挥开他,余龙飞却搂得更紧。
贺屿薇病后虚弱无力,根本就挣脱不开,却听到他皱眉说:“她房间里怎么有虫子?”
余哲宁刚要骂他胡扯,却看到余龙飞松开手,从旁边的床头柜表面捏了一个黑点。仔细一看,真的是小虫子。
靠床脚的隐蔽位置有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半袋茄子干。这是贺屿薇从农家乐带来的食物,她曾试着交给厨房却被婉言拒绝。余家不吃来源不明的食物。
她只好放在床边,却不料里面生出虫。
“叫人来给她的房间消毒。”余龙飞嫌弃地抖了一下手,“那里好像还有一只。够恶心。哲宁给我个东西,我把它拍死。”
床头柜有本摊开的旧书,余哲宁便递过去。
那本被她常常翻阅的英文字典,就这么重重地砸在旁边的柜门上。老旧的线装书,因为被反复翻阅原本就脆弱,在反复敲击下很快散架。
满页的沁黄纸张,像雪一样铺着地面。
贺屿薇只看到地上散落了不少字典的纸页,但她并没意识到是什么,只是拼命挪动身体,尽可能地想远离余龙飞。
余哲宁也说:“赶紧从人家床上站起来!”
余龙飞哈哈两声先把字典递过来,再搂住贺屿薇的肩膀:“哎呦,我向来对平胸没兴趣。我比较喜欢丰乳。”
余哲宁二话不说用那本字典去砸余龙飞的头。余龙飞怪叫两声,随后握住余哲宁的手反击。
墨姨再过来送药的时候,两兄弟坐在贺屿薇床边隔着她本人打闹,嘻嘻哈哈的。贺屿薇的睡衣原本就松垮,夹在两个年轻男人之间摇来摇去,倒是有一种别样的诱惑。
她赶紧走过来把两位少爷轰走。开始收拾地面的纸张,又问贺屿薇这旧书还要不要。
贺屿薇刚刚被余龙飞摇得几欲呕吐,此刻定睛一看,这是……自己日常爱翻的英文字典……
墨姨喂她喝水,水凉丝丝的,贺屿薇焦急地一口口地喝下去,随后要来胶水棒,哆哆嗦嗦的,想把散落的页面重新粘上。
墨姨看她那样子,叹口气说费这劲儿干什么,又忍不住教训说:“你一个小姑娘,不要让男人轻易进你的屋,坐你的床。”
她絮絮说着。面前的孩子也不反驳,但面色却越来越潮红,拿着胶棒的纤细手指开始剧烈地颤抖,随后跌落在被上。
墨姨一摸她的额头。
坏了,又发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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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烧,来势汹汹。
贺屿薇把之前喝的水全吐出来,家庭医生给她挂了点滴。再次睁开眼是半夜,喉咙痛得要命,太阳穴肿得想炸开,但手脚又热。
她掀开被子坐起来,迷迷糊糊地想吹风,但怎么都推不动窗户。
一种无法扑灭的热度涌上,尤其是掌心,又烫又干,恨不得泡在冰水里缓解。贺屿薇想到,自己被抓到这所豪宅时,天台处有无穷无尽的冷风。
她像着了魔,一打开门,跌跌撞撞想往记忆中的露台位置走,但走着走着,似乎有一个高大的身影挡在面前。
贺屿薇低头想绕过对方。
那人身形一动,又挡住她,她再往左边走,又被
贺屿薇的头痛得抬不起来,在原地站都站不稳,整个人像钟摆般摇晃,情不自禁地想抓住对方胸口的衬衫。
终于站稳了。
她张张干涩的嘴唇,却是问了莫名其妙的一句:“你知不知道现在几点了?”
余温钧才懒得回答蠢问题,也没有伸手去碰她。
他沉声叫人,而当玖伯和李诀小跑过来看到眼前的情况,脸黑得像锅盖。接着,墨姨也慌慌张张地跑来了。
她和玖伯一起把贺屿薇扶回卧室。
医生再次量体温的时候,墨姨守在旁边。小保姆的手里紧紧攥着什么,她掰开一看,那是一条丝绸的男士领带。最下侧用花体英文绣着wj。
与此同时,余温钧在专属衣帽间抽出一条新的定制领带。
他冷然想,病小孩的手劲儿还挺大的。
回酒店前,余温钧告诉墨姨一句:“后天早上再不退烧,就把她弄走。”
########
贺屿薇回房间后就陷入昏睡。
墨姨从此却上了心,几乎寸步不离守在她身边,还想出奇招,在贺屿薇的床前放了一个大海碗和盐巴,半夜两点沿着床逆时针地泼水,说要把贺屿薇的魂叫过来。
她信誓旦旦地说贺屿薇是被惊了魂。
余哲宁啼笑皆非,他在上午的时候坐在贺屿薇身边。
她还在睡,面容出乎意料的恬静,仔细一看,贺屿薇的左右脸极其对称,但嘴角永远微微抿着,有一股倔强之意。
他迟疑了下,伸出摸了摸面前女孩因为高烧的汗水反复浸湿而乱糟糟的头发。
贺屿薇这一次发烧不停地做着梦。
先是梦到自己还在农家乐后厨,洗不完的碗,好不容易干完活,碗又掉到池塘里。又梦到自己还住在四处漏风的旧屋里,有老鼠跑来跑去,随后又大梦初醒般意识到,自己在现实里正在生病,恍惚地想到曾经小时候病了,爷爷会用大手试探额头。而奶奶会给她做海带鸡蛋汤,里面加海米和焖子。
此刻有人摸自己的额头。
那一双手,不像墨姨的那么柔软。也不像爷爷的慈爱,但也是温暖的。
她试图睁开沉重的眼皮看清是谁。
与此同时,那双手迅速挪开。
贺屿薇的目光在反复对焦后,终于看到了余哲宁的面孔。
她的双唇微微开启,似乎想说什么。
余哲宁却有点狼狈,他无法解释自己的行为,只笑着说:“再不好起来,你要被我哥送走了。不是答应过我,你要照顾我直到我的腿好起吗?”
贺屿薇看着余哲宁的白皙面颊,可是怎么也说不出话,旋即又闭上眼重新睡了。
############
余温钧这几日的心情也颇为不快。
余龙飞向来爱胡闹,他基本上是持放任的态度,但余龙飞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把贺屿薇推到自己经常使用的泳池里——这件事,说大不大,但因为发生在他眼皮子底下,总归是要管一下的。
泳池出了人命,整个地方都要翻修,颇为晦气。
还有一个迫在眉睫的问题,贺屿薇不应该在溺水后生病。她高烧期间,哲宁身边又没个使唤的可靠佣人了。
余温钧绝非是一个有耐心和怜悯的男人。
在他眼里,贺屿薇只是个能用的棋子,现阶段最主要的功能是照顾弟弟。他不会伤害棋子,但也不打算对棋子继续做慈善。
李诀陪着余温钧回家的时候,他坐在副驾驶座,听到后面难得地叹了一口气。
李诀察言观色,自然知道是为了家里的小保姆。
他的眼睛看着前方,状若无意说:“我听说,大院的机关食堂那里缺几个女炊事员,咱们能不能做个人情,把贺屿薇借给他们几天?”
说是借,基本上就准备找一个好听理由,直接就把那姑娘扫地出门了。
李诀继续说:“这事也挺急的。干脆我今晚就带走她吧。到时候,我负责给哲宁说一声。”
余温钧默许了。
但等乘坐电梯上来,他们一行人都停住脚步。
五楼通常是没人的,清洁工作都在余温钧不在的时候完成,但此刻,眼前有一个瘦弱的背影正跪在地上擦走廊里的几盆龟背竹的叶子。
今天傍晚的时候,持续昏迷的小保姆居然很神奇地退烧了。
她不仅仅能神志清醒地从床上爬起,刷牙洗澡,喝了足足三大杯橙汁,还把小钰做的汉堡闷头吃掉两块。
墨姨简直被神迹感动到了落泪。
她强硬地把贺屿薇生病穿的里里外外衣服全剥掉,当天就让司机拿去道观里烧掉。
贺屿薇此刻穿的是小钰从日本亚马逊海淘来,却因为尺码过瘦而闲置的毛衣。
日本女装极有温柔女人味,毛衣上点缀着蝴蝶结,腰和肩膀也掐得极好。贺屿薇本来就瘦,穿上倒是正合适。
她对衣服全然不挑,有得穿就好,此刻正在用蛋黄酱擦着绿植的叶子。
这是墨姨的偏方,说蛋黄酱擦叶子对植物好,还能防虫。
贺屿薇全神贯注地擦完整颗树,才发觉身后沉默地站着三个大男人在围观。她拼命控制着表情,但肢体语言显示着惊吓和无法逃跑的绝望,索性低头装哑巴。
李诀也是服了。
他率先开口:“发烧影响到你声带了吗?在家这么久,怎么还不会主动喊人?”
贺屿薇的嗓子被烧哑了,只能沙沙地打了声招呼,手紧抓着抹布。
余温钧倒没有生气。
他撑着下巴,上下打量着她。
李诀勉强关怀地问:“退烧啦?”
她习惯性地点点头,然后再次开口:“……躺了很多天,总想干点活,但不知道干什么,就先擦擦叶子。”
李诀暗自想,这小保姆真的是命比砖头都硬。
问题是,怎么处置她?按刚才的计划带走,还是让她留在这里,继续当余哲宁的专属小保姆?关键是,余温钧怎么想?
他不动声色再去瞄余温钧的脸色,贺屿薇却冷不丁地开口了:“您能在这里稍微地等我一下吗?”
贺屿薇说完后就慢腾腾地走回自己的房间。倒也不是故意拿乔,虽然退烧,但身体虚软无力,实在是跑不起来。
等她再回来,走廊里已经没人了。
余温钧是谁,他自然不可能因为家里小保姆的一句话就真的在原地等待。但他的书房门敞开着,李诀看到她,招手让她进来。
贺屿薇迄今为止只来过余温钧书房两次,但依旧极度紧张,说话也有点结巴。
“如果您让我走,我就想着把上次看中药的钱,还有这次生病的医药费一起赔给您。”
贺屿薇说完后就开始利索地掏兜。
这个举动让李诀眼眸一紧,迅速想拦住。谁知道小保姆能从兜里面掏出什么,也许,是一把危险的小刀呢?
随后,一沓厚厚的钞票直接就放在桌面娇嫩的羊皮垫上。
李诀被这一系列的操作弄得惊呆。
余温钧是有那么一丁点儿洁癖。而有点生活常识的人都知道纸钞多脏,而此刻,贺屿薇居然敢把钱摆在余温钧桌前!
除了李诀,另外两人倒是波澜不惊的。
余温钧从眼前的纯金镶边笔筒抽出一根钢笔,以笔代手,很快速地清点了下钞票,小孩居然干脆地拿出4000块。虽然她穷得叮当响,但往外拿钱的时候,倒是还挺阔气啊。
他扔下钢笔,淡淡地对李诀说:“你出去。”
李诀把门关上后,房间里静极了。
而这静和余哲宁房间里的静谧不同。贺屿薇以一副英勇就义的表情,垂手站在原地。
她已经从墨姨嘴里知道余温钧想打发她离开。唉,明明强迫自己来到这里的人是他,但是,他也同样能像丢垃圾一样抛弃自己呢。
今天应该是她的豪门寄居生涯里最后一天吧。
贺屿薇叹口气,也不知道心里什
么滋味——“抬起头。”眼前的男人轻声说。
这是一个绝对的,命令。她惊醒般地对上那对眸子。
余温钧的声音总是很……低沉冰冷,但奇怪的是,又同样很令人安心。
他明明让她看着自己,却翻了翻旁边公文包里的文件,接着,从中找到一份文书放到桌面。
“来,翻译一下它。”他的指示很明确,却不解释原因。
贺屿薇莫名其妙地双手接过来。
那是一份用英文写就的合同补充条款,密密麻麻的,边角有着保密水印,上面的内容大西洋某岛国的赌城建设翻修和股份分配补充条款什么的。该合同的仲裁庭择定在伦敦,而里面的企业是来自开普敦什么的投资公司,反正掺杂着一堆法律和经济的专业术语,还有大写的地理名称。
贺屿薇简直是结结巴巴的,硬着头皮,半猜半蒙把大概意思说了。
余温钧不置可否地听着,而那根钢笔,在他的手上很轻松流畅地旋转着。
他再递来一份文件。
这一次文件上面的内容简单很多,介绍中非合作能源开发的投资分红项目,句式依旧简单,但也都是商业专用词汇。
感觉就像参加一场英语面试考试。而考官自然就是余温钧。
贺屿薇绝对不是学霸。
她的英语,在各个成绩里相对出众那么一点。此刻,她感觉到自己大脑开始发出无力地呻吟和喟叹。唉,余温钧做事真的好奇怪,他就不能干脆把自己扫出家门吗?为什么要折磨人嘛。
但余温钧拿起手里第三份文件,却没有交给她。
他从书桌后站起,转身坐在沙发后对着她勾了一下手指。
贺屿薇迟疑着坐在他对面的沙发,当然了,她的屁股也只敢沾着一点点。
“我不会送走你。”他平静地先说结论。
贺屿薇也不禁呆了呆。
明明很想离开这里,可是,她想到离开,脑海里第一时间跳出的却是余哲宁轻轻抚摸额头的温暖触感。自己居然有一点点舍不得余哲宁了。
她也想……继续照顾他。
这是很逾越的想法吧?
贺屿薇出神的时候,对面的男人也没有闲着,用桌面上摆放的精美茶具,泡了一壶红茶。
这个古怪兄长日常的气场极强,泡茶的姿势却有着一种无懈可击的高雅。贺屿薇对红茶的了解不足矣发表看法,却也能看出他的手法娴熟且极为讲究,远甚墨姨。
明明是不合时宜的时间,她却忍不住仔细地开始研究他的脸。
余温钧穿着花衬衫,但扣子也规规矩矩地系到最上一扣,歪着头没有表情的时候,有一种对世间不闻不问的精英般的残忍气质。
这张面孔,她越看越觉得似曾相识。
贺屿薇茫然心想,也许在比那晚在农家乐的四合院门口前,自己更早地见过他呢。但,什么时候?她头痛欲裂,想不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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