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坚吓了一大跳,慌忙跑上前去,将皇帝扶起来,只见他下巴、胸口上鲜红一片,喷得全是血,身子滚烫似炭,顿时唬得面无人色。
“来人啊……”
那日在承恩宫外站了大半夜后,姬珩回去就生起了重病。
他素来身子强壮康健,又因幼时习过武,有些底子,所以一向百病不侵,可昨夜他顶风受了半宿的寒,阴邪入体,勾出些伤寒的症候,再加上宿疾未愈,新病加上旧病,大病添上小病,一齐发作,来势汹汹,哪怕是金刚不坏的身子也打熬不住。
当天晚上就烧得身子滚烫,嘴里说起胡话,急得澄心堂里人仰马翻,一堆太医们凑在那儿会诊,忙活了一整夜,才总算让烧退了下来,但人还是昏迷着,没有恢复清醒。
天子龙体事关国家,哪怕是稍微有个头疼脑热,都能吓得人心惊肉跳,更何况是病得昏迷不醒。
很快,天子不豫的消息便传了出去,首先是几位内阁的老先生得知了此事,接着便是六部九卿大小官员都知道了。问安的折子从全国各地送上来,宫里始终没给出个准信,闹得玉京人心惶惶,内阁几位重臣家门前天天车马辚辚,迎来送往,都是来打探情况的人。
皇帝正当壮年,谁也没想过他会有驾崩的可能性,眼下太子未立,一旦皇帝龙驭宾天,国家就会陷入没有继承者的混乱,又有潞王造反之事在先,各地藩王蠢蠢欲动,届时天下便会迎来浩劫。
臣子们私底下已经商议起了立储一事。
外头一片混乱,宫里也不消停。
自皇帝病重那一日起,后宫妃嫔就开始轮番入澄心堂侍疾,人人都忙着争破头图表现的时候,慕婉瑛却是连个人影儿都没见着。众妃不免背地里嚼舌根儿,说她冷血无情,天生的石头心肠,皇帝贴心贴肺地宠了她这么多年,到底还是没能暖化她,连这种时候都不过来看一眼,众妃对她的鄙薄又加深了一层。
尽管有这些人精心照料,但皇帝的身体还是每况愈下,呕血不止,甚至到了不进汤药的地步。
承恩宫里,吕坚跪在阶下,将额头磕出了血,哭道:“娘娘,求您了,您就去看看陛下罢……”
婉瑛道:“我去了,他就吃得下药吗?”
她容色淡淡,仿佛对皇帝的生死漠不关心。
吕坚一愣,这才明白原来她看着面相软,好说话,却是天然一个无欲无情的人,皇帝这几年来竟是在在做无用功而已。
当年为将她从萧绍荣手中夺过来,皇帝刻意令人散布谣言,逼他们夫妻离心,那时吕坚看在眼里,就忧虑过此等手段过于阴损,若教婉瑛知道,必定不能接受,果然如今报应来了。
作为知情人之一,吕坚指责不了婉瑛的无情,却也无法不可怜皇帝,不由苦笑:“吃不吃得下药,这就要看老天爷了,奴才只望娘娘念在这些年陛下对您的情分上,好歹去看他一遭……”
婉瑛终究还是去了。
澄心堂里充斥着苦涩的药味,皇帝躺在重重锦被里,双目微阖,面容清癯苍白,缠绕着病气。短短数日不见,他竟已两鬓星星,往日泼墨似的黑发里掺了不少银丝。
婉瑛心情复杂,一时忘了自己的来意,怔怔地坐了大半晌。
就这么看了不知有多久,昏睡的人睁开眼皮,他做了一场悠然长梦,一醒来,就对上婉瑛稍显茫然的视线。
四目相对,两人一时都没有任何动作言语,就这么不声不响地对视着。
直到婉瑛率先回神,打破这沉默:“……您醒了?”
他赫然瞪大眼眸,像是受到了惊吓,喃喃自语道:“朕还以为是做梦……”
婉瑛略有些尴尬,撇开视线,道:“喝药罢。”
然而指尖刚触碰上药碗,就皱了下眉:“药凉了,我去热一热。”
说着就要端着药碗起身,袖子却被人拉住。
“别走。”
姬珩满脸病容,眉目间竟不自觉带上祈求神色。
“我……只是去煎药。”
“朕知道,”他放低声音,语气神态愈发可怜,“但是别走。”
没办法,婉瑛只得叫了个小丫头进来,将药端下去热了。
不知是不是吕坚特意吩咐过,澄心堂里安静得很,连门口的侍卫都不见了。
婉瑛垂头静静在床边坐着,盯着地面发呆,可这也无法忽视那道存在感极为强烈的视线。她不自觉偏了偏身子,想要侧过脸去,躲避那灼灼的目光。
身后响起一声轻笑:“朕病了好些时,是不是变难看了?小九都不肯看朕一眼。”
他这样问,婉瑛自然向他投去一眼。
其实风姿还是俊逸的,只是不太习惯他这般虚弱的样子,还有那些骤然生出的白发……
婉瑛垂下眼皮,漠然道:“没有。”
他的眼神愈发柔和,微笑道:“你怎么过来了?外面冷么,朕看你穿得这样单薄,小心受了凉……”
婉瑛打断:“是吕公公要我过来的。”
他啊了一声,脸上笑容变淡,点点头:“是这样。”
过了一会儿,又补充道:“但你还是过来了。”
婉瑛不知怎么回答,好在这个时候,小宫女端着热好的药进来了。
她接过药碗,呈给他:“陛下喝药罢。”
姬珩面带浅笑,看着她问:“是毒药么?”
婉瑛胸中一堵,没来由地生了闷气,抬眼发问:“是毒药又如何?”
“不如何,”他淡然一笑,“哪怕是穿肠毒药,你喂的,自然要喝。”
“……”
婉瑛默然无语,舀起一勺药汤,凑去他唇边,他果然主动低头喝了,神情颇有些甘之如饴。
她一下心里又不好受起来,似被什么给堵住,一连喂了两三勺,终于忍不住开口道:“不是毒药。”
姬珩意外地抬起头,唇边还沾着半透明的药渍,有些好笑:“朕当然知道。”
“……”
看着他忍俊不禁的神情,婉瑛知道,自己又被他捉弄了。
一碗药喂完,她收拾好药碗准备走,不料他突然叫住她:“小九。”
婉瑛回头。
“倘若朕有个什么万一,你愿意给朕殉葬吗?”
“啪——”
手中的药碗摔下去,碎成几瓣。
他的神情越发温柔:“朕想过了,朕年长你许多,日后定会走在你前头,留你一人在这世上,孤零零地受人欺负,朕不放心。你不要怕,朕会让他们去找一副棺柩,大到足够盛下我们两人,咱们生同寝,死同穴,生生世世都在一处……”
剩下的话,婉瑛再也没听清,耳边像堵了千万层棉絮,一切都远去了,听不真切,唯独那“殉葬”二字振聋发聩地回响着。
她不知自己怎么走出的澄心堂,等在外面的春晓见了她这副丢了魂魄的模样,急忙走上前来。
“怎么了?我好像听见里面传来一声响,发生了什么?”
婉瑛面色惨白,动了动嘴唇,却什么都没说出来,忽地双膝一软,跌坐在地上,吓得春晓急忙喊传太医,手腕却被婉瑛牢牢抓住。
两行眼泪扑簌簌地滚落,她哭着对春晓说:“走,快走……”
春晓以为她是说快回承恩宫,可等回到承恩宫,她却将所有伺候的人赶了出去,在屋子里翻箱倒柜。
春晓不明所以地看着她忙乱,将箱笼衣柜翻得七零八落,终于忍不住问:“是要找什么?我帮你一块儿找。”
婉瑛没有回答,将翻找出来的银票、金锭、珠宝首饰一股脑儿拿布包裹了,不由分说塞入春晓怀里,神情严肃道:“这是我这么多年攒的体己,虽没有多少,但也足够过一辈子了。你拿着这些,即刻就走。”
春晓呆呆抱着那一包金银细软,完全一头雾水:“我走去哪儿啊?”
婉瑛道:“可以回江陵,或是去别的什么地方,总之走得越远越好。”
她从未这么有决断力过,眼神也是前所未有的坚定,春晓猜到应该是出了什么事,将包袱放下,牵了她在床边坐下,问:“小姐,是皇上说了什么吗?”
婉瑛的眼泪一下子滚落,这么多年,她与春晓情同姐妹,无话不谈,可这件事要怎么让她与春晓说呢?要怎么告诉她,皇帝决意让她殉葬呢?她若殉葬,等待春晓的又会是什么下场?所以她一定要走。
她握住春晓的双手,哭道:“对不住,是我害了你,你生性.爱玩闹,不喜拘束,这座皇宫不适合你,你快走罢……”
春晓此刻已猜出七八分原因,反握着她的手,不哭反笑道:“小姐,咱们打小一块儿长大,你在这里,叫我走去哪儿呢?不瞒你说,我心里其实拿你当妹妹,从未将你当主子看过。好姐妹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这些年我沾了你的光,人人唤我一声姑姑,丫头太监们上赶着奉承,也算过得体面风光。我也不是那等忘恩负义的小人,既享了你的福,又怎能在你有难时弃你而去?你实话说罢,皇上是要如何,是要将你打入冷宫,还是要咱俩的性命?不管是上刀山,还是下火海,我都陪着你。”
“不,不……”婉瑛早已泪雨滂沱,握着她的手收紧,“你必须要走……”
春晓皱眉:“小姐……”
婉瑛不知要如何劝动她,想了想,含泪笑道:“我一生最大的心愿便是回到江陵,可惜总不能如愿,想来我已被困在这座皇宫,此生注定走不出去了,可春晓,你不是的,你是自由的,就当是为了我,天大地大,你替我去瞧瞧罢……”
春晓最终还是在她的半胁迫半恳求下答应了她,两人在宫门口分别,彼此泪流满面,心知那就是此生最后一面。
送走春晓,婉瑛浑身轻松,了却心头一桩大事,她回到承恩宫,没有要任何人进来伺候,就这样静静坐在漆黑的屋子里,等待着属于她的结局到来。
春晓走的那一天,有人来澄心堂向皇帝汇报。
之前春晓行动自由,因为是承恩宫的人,面子极大,只凭腰牌就可出宫,守门的将士大多认识她,可这回却是婉瑛亲自送她出宫门,两人还神态有异,守门将士担心出事,所以特来请示是否需要阻拦。
姬珩闻言沉默了半晌,最后摇头无奈地笑:“还是吓到她了。”
守门将士不明所以,却听见他说了两个字。
“放行。”
“是。”
待人下去,姬珩掀被下了床,对吕坚说:“走罢,去诏狱一趟。”
吕坚大惊失色:“皇上,您的病才刚有起色一点,不妨等好了再去……”
“无妨,”他披上衣裳,淡淡道,“有些事,迟早要做的。”
诏狱阴冷潮湿,散发着积年的血腥味。自萧绍荣年后被囚车押送入京,就一直被关押在这儿。牢房四面高墙,连扇窗户也没有,借着过道一盏油灯的微弱光芒,依稀可见满地凌乱的稻草堆中,一个身穿囚衣的人侧卧在地,手腕和脚上都戴着镣铐。
在黑暗中待久了的人,往往听力极为敏锐,萧绍荣在睡梦中隐约察觉到了什么,猛地睁开眼睛,只见牢门前不声不响地站着一道瘦高身影,来人目光微垂,不知注视了他多久。
“睡得好吗?”
声音自上而下传来,低沉,威严,透着一股强大气场。
萧绍荣嘶哑地笑了,慢慢地坐起来。
“陛下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微臣罪该万死。”
他嘴里说着认罪的话,脸上却无半分恭敬神情,甚至没有行礼的打算,就这样箕坐在地。
姬珩并没有与他计较,在牢门外的椅子上坐下了。
打火石轻擦,一名缁衣卫俯身点燃桌上的油灯,昏黄的烛火跳动着,照亮这一方空间。
杂沓的脚步声自甬道深处传来,几名手脚麻利的太监抬着桌椅进来,狱卒打开牢门,太监们将桌椅放在萧绍荣身前,接着又往桌子上铺设笔墨纸砚。
萧绍荣一头雾水地看着他们动作。
十一月兵败被擒,路上走了三个多月,一入京就被扔来这诏狱。按照谋反案的处理流程,一般是先由三法司会审,再交由内阁审议,得出个章程了,再呈报给皇帝,如果皇帝不同意,就驳斥回来重审。可这段日子以来,无论是都察院、大理寺还是刑部,始终没派人来审他,他就好像被遗忘了一样,就这么在黑暗中度过了两个多月,从一开始的高声怒骂到现在的心如死灰,他以为自己的结局就是老死在狱中,或者是不堪折磨而自尽,却没想到自己最终还是等来了人,即使那个人是皇帝本人。
难道他是过来亲自审自己的么?
也罢,从加入潞王揭起反旗的那一天起,他就料到会有这一天,无论是斩首还是凌迟,都不过是个死字而已。
想明白这些,萧绍荣也渐渐淡定下来,一派置之生死于度外的从容。
做完事后,太监、狱卒、包括皇帝身后站着的那名缁衣卫,全都轻手轻脚地退了下去,昏暗的监牢里,只剩下他们二人,一个蓬头垢面,穿着破破烂烂的囚服,一个端坐在门外,神情冷淡。
“坐罢。”
萧绍荣冷笑,虽然衣衫褴褛,形容狼狈,眼神却桀骜不驯,丝毫不像一名死期将至的囚徒。
“多谢陛下好意,但罪臣这样就很好。”
“随你。”
烛光幽微,照亮姬珩一张苍白的脸,他大病初愈,瘦了不少,轮廓刀削斧凿,眼窝凹陷,一双眸子愈显深幽,似两个黑洞,但目光一如既往的锐利逼人,冰冷地审视着靠墙而坐的囚犯。
“你这个人,让朕如何说好呢。作为儿子,你屡次三番闯祸,牵连父母,累及家门,是为不孝;作为人臣,你欺君叛国,犯上作乱,是为不忠;作为丈夫,你对自己的妻子拳脚相加,言语辱骂,逼其自杀,不仅枉为人夫,更是枉为男人。总的来说,你这人其实本性不坏,只是无用,可有时生而无用,便是最大的过错。”
他三言两语之间,便将萧绍荣贬得一无是处。
萧绍荣倏然抬起眼,先前的从容荡然无存,眼中冒出熊熊怒火,咬牙切齿地反问:“那陛下呢?你对臣子的发妻见色起意,不择手段强取豪夺,这便是堂堂君父所为吗?”
姬珩淡然一笑:“这样的话,你憋在心里很久了罢?好色之徒,无耻小人,荒淫无道的暴君,除此之外,还有什么?趁着朕在你面前,就一并说了罢。”
萧绍荣一时僵住,神色惊疑不定。
“怎么?”姬珩唇边笑意加深,“你以为有些话关起门来说,朕就不知道了么?你以为黔州远在千里之外,朝廷耳目不能及,朕就不知你和四叔早有勾结了么?”
“你知道?”萧绍荣的眼里同时浮现出震惊与茫然,“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
话没说完,先听见一阵笑声,他登时勃然大怒。
“你笑什么?”
“朕笑你愚蠢。”
姬珩止住笑,淡淡地看着他:“连贵妃都看明白了的事,你却懵然不知。”
“你……你……”
一股血冲向天灵盖,萧绍荣气得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
“自你对她下手的那一刻起,朕已不能饶了你们靖国公府。”
“朕给过你机会,你本可以在黔州平安度过此生,可是你不甘,你满腹牢骚,心怀怨怼,贵妃写了那么多信,劝你放下执念,回头是岸,也无法浇熄你的怒火,你想报这夺妻之恨,让朕尝到应有的代价,所以潞王向你示好,你迫不及待便答应了。你是不是还梦想着叛军攻入玉京那日,当着全天下人的面,指斥朕是荒淫无耻的昏君,然后一刀砍下朕的首级?”
他轻笑起来,眉眼间是毫不掩饰的轻蔑:“可惜,成王败寇,此刻,是朕站在这里,而你成了阶下囚。”
“你这个人庸碌无为,志大才疏,无论是为人臣,为人夫,还是为人子,都一事无成,唯有谋反这件事,是真真正正地遂了朕的心意,托你一人之福,靖国公府满门都要灰飞烟灭。”
萧绍荣气血上涌,浑身颤抖,刹那间想明白了一切。
这是一场精心设下的局,只等着他入套。
仔细想想,皇帝虽远在玉京,却对他在黔州的一言一行都了如指掌,甚至连长姐给他的信里写了什么都知道。也许从离开玉京的那一日起,自己就时时刻刻处在缁衣卫的监视之中,可皇帝却隐忍不发,直到他投诚潞王,起兵谋反,他才雷霆出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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