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新来的掌医女使与大将军相熟,但不代表老军医就会对她客气多少,这个军中,要的就是果决,不怕死。
以前,也有一些沽名钓誉之辈来到军中,结果见了血都被吓破了胆。
老军医料定,叶秋水这样娇弱的女子,定然也是如此,放着好好的大小姐不做,跑到这种地方过家家,看到她连刀都拿不稳,手抖害怕的模样,老军医便觉得可恨。
叶秋水抿着唇,被训斥时一言不发,她以前学的医术,针对的是各种疑难杂症,而为军中将士包扎,刮骨疗毒这种血腥的事情,完全与她从前所接触的不一样。
她需要从头开始学习,稍有不慎就会被老军医骂得狗血淋头。
老军医嫌她手脚不够麻利,用药踟蹰不决,让她滚远些,别在面前碍手碍脚。
她退到一旁,虽然被骂得很难听,也没有气馁,继续死皮赖脸地跟在老军医后面,学习他是怎么给受了伤的人包扎止血的。
军中用药比寻常疾病更猛一些,老军医经验老道,下手很快,那些让叶秋水觉得为难,不知道该怎么抉择的局面,他看一眼就能判断出方法。
“蠢货”,“愚笨”是叶秋水听得最多的评价。
能进皇宫太医署的人,自然俱是世间奇才,于药理方面天赋异禀,何时被人指着鼻子骂笨过,换做其他年轻气盛者早就跑了,只有叶秋水还愿意跟在这个稀奇古怪的军医后,帮他打下手。
废话,那是军中医术最高超的韩大夫,随军四十载,在好几位战功赫赫的将军麾下做过事,挨骂算什么,又不会掉层皮,学会真本事才是硬道理。
叶秋水脸皮厚,还会根据韩大夫今日骂人的频率来猜测他对自己的印象是不是好了一点。
时间一久,叶秋水从一开始,还不敢给伤口清创,到后来,已经能面不改色地刮去腐肉,为血肉淋漓的伤口缝线。
韩大夫对她也从一开始的不待见,嫌弃,到后来,愿意主动为她讲解,告诉她,不同程度的伤口,包扎治疗的方式是不一样的。
“有的时候,敌军会在火油里掺杂粪水,这样伤口会一直恶化,无法愈合,这种情况,我们第一件要做的就是杀毒。”
叶秋水疑道:“杀毒?”
“是。”
韩大夫说:“最简单的,就是用药水,一遍一遍地冲洗伤口,除去秽物。”
叶秋水点点头,一边听他讲解,一边低头,飞快地在随身携带的手札上记录。
叶秋水将树枝烧黑成炭,一头包裹起来,便于携带,写字也方便。
她的手扎厚厚一沓,最开始拿出来的时候,韩大夫还好奇地要过去看了看。
叶秋水曾经买卖过药材,每到一处,都会开设义诊摊子,为穷苦人看病诊治,这样的记录她都写了下来,哪怕只是再小,再普通的风寒,只要是经她手看过的病人,都会被记录在册。
这样的手扎,叶秋水有一箱,她没事就会将以前的手札翻出来看,经验比以前更加丰富后,看那些曾经被自己视为疑难杂症,棘手的病时,突然茅塞顿开。
翻阅她的手札,看得出她这些年去过许多地方,韩大夫看得入神,越发惊奇。
这个少女,毅力强大,纤细的身躯下蕴含着丰沛的力量,不管遇到什么困难,她都会尽力去克服,一步步地往上爬。
不远处,叶秋水手起刀落,果决地为受伤的将士处理完伤口,动作流利,面不改色。
韩大夫欣慰地笑了笑,觉得是自己以貌取人,太偏见了。
战事吃紧,苏叙真总是受伤,肩膀被流箭钉穿,骨头都碎了一些,叶秋水见到后,绷着嘴角给她看伤势,用剪子剪开衣服,取出箭,苏叙真神色如常,还在同部下继续谈论接下来的部署,只是她失血过多,脸色苍白,在军中,身为主帅的人没有办法长时间养伤,她只能短暂地休整一下,接着继续与敌人作战。
叶秋水用火烫过的镊子从血肉模糊的伤口里找出深陷的箭头,煎药冲洗,事先,她已让人用当归,三七,姜黄等物熬制了镇痛的伤药,苏叙真喝下后好了许多,不再疼痛难忍。
取出流箭后,再敷上镇痛止血的药物,用绷带包扎,苏叙真同人说完话,一扭头,发现身后的叶秋水不知何时红了眼眶,她一看过去,叶秋水就再也忍不住,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哎哟!”
苏叙真一急,赶忙伸手去接,“怎么哭啦。”
叶秋水扭过头,默默地收拾桌上的东西。
苏叙真掌心盛着她的眼泪,宝贝得同金疙瘩似的,说笑道:“这下我们军中不必上书求朝廷拨钱了,小妹掉几滴眼泪,就是金豆子,我得拿盆接着,以后咱们一整个军营的人,都靠你的金豆子吃饭。”
叶秋水破涕为笑,转过身去,背对着她。
“射箭之人力道要是再大些你就等死吧。”
叶秋水瞪了苏叙真一眼,目光责怪,说完还嘀咕道:“下次再这样,我可不管你,随你痛死。”
苏叙真哈哈大笑,用完好无损的手臂把她捞到身边,温声说:“是我惹叶小娘子伤心了,我给你道歉?”
叶秋水推开她,“谁伤心?我还要去看其他人,没空管你。”
她将匕首,银针收进箱子里,抬手抹干净眼泪,准备出门时,一名将士冲进来,说:“大将军,赤云军在鹰沙山附近遭到伏击,虽险胜,但也伤亡惨重。”
苏叙真神情一敛,“速派军支援。”
叶秋水回头道:“大将军,卑职愿一同前去。”
苏叙真点了点头,“你去吧。”
叶秋水背着药箱立刻跟上前,从马厩里牵出马,翻身而上,她策马狂奔,风衣猎猎,到了地方勒马停下,小白很通灵性,自己站在一旁,不会乱走动,叶秋水挎着药箱,冲进山谷中。
鹰沙山附近硝烟弥漫,敌我两方的尸体横陈在山崖下,血色笼罩中,女子纤瘦高挑的身影有些突兀,横七竖八的尸体触目惊心,这惨烈的景象如同汹涌的黑暗浪潮向她席卷而来,但她的眼神中却透着一种不容动摇的坚定。
叶秋水的嘴唇轻轻抿着,下巴微抬起,步伐沉稳有力,走近山谷后缓缓蹲下身子,靠近冰冷的尸体时动作没有丝毫慌乱,沉稳得如同久经沙场的老将。
周围弥漫着令人胆寒,作呕的死亡气息,血腥的味道浓郁得几乎能凝结在空气中,戈壁滩上的秃鹫闻到尸体的气息后,如乌云般在尸体上肆意盘旋。
叶秋水目光冷静而犀利,发现有幸存的人,打开药箱,手指迅速拿出短刀,镊子,药物。两臂端稳,没有一丝颤抖。她一边将药物喂进伤者口中,一边利落处理好伤口,低沉而坚定的声音鼓励着:“撑住,我会救活你。”
女子的声音就像这战场上的定海神针,给伤者带来活下去的力量。
鹰沙山的战事结束了,今日被围困的军队主将受了伤,对方军营里的军医身受重伤,无法为人医治,叶秋水被派过去,到了地方,有一名五大三粗的参将听说来的军医是个女人,在帐中先骂道:“什么意思,怎么派了个女人过来,我们要军医,女人能干什么,给伤口绣出花来吗!”
大家哄堂大笑。
“她能懂什么行军作战中的伤病之事,怕不是来军中捣乱的。”
叶秋水走近时恰好听到这么一句话,她撩开帘子,抬手揭开头顶的帷帽,露出一张清丽的脸,方才还在骂人的将士一见,话音霎时顿住。
少女面色平静,进了营帐,她只是微微抬起双眸,那双杏眼宛如深不见底的寒潭,清冷而沉静。她的面容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那些轻蔑的话语只是一阵无关痛痒的微风。
“不管我懂不懂,有没有本事,都比以貌取人,见识浅薄的人强。”
叶秋水淡淡道,她走上前,步伐稳重,方才说话的参将脸一红,他出言不逊,少女虽然没有面露不悦,但说出来的话却让人觉
得羞赧。
帅帐中支着一张床榻,上面趴着一个昏迷不醒的男人,他的半边身体都被鲜血浸染,因为失血过多,脸色苍白,他的背上有一道刀伤,从肩膀一直延续到腰身,触目惊心,刀尖还淬了毒,他的伤口有些发黑。
叶秋水走上前,有参将拦住她,“等等,我们要韩大夫过来。”
“我师傅还有其他事情要忙,我来就可以。”
他们绷着脸,不肯退让,“不行,你知不知道,受伤的是我们主帅。”
身份贵重,容不得这个女子胡闹。
“我知道。”
叶秋水拂开他的手,一直走到榻前停下,她放下药箱,从里面取出匕首。
“劳烦将烛台端来。”
守在榻边的将士脸色阴沉,杵着不动。
叶秋水开口:“不去,那就让他等死吧。”
将士横眉怒目,最终认命地将烛台端到她面前。
她先剪开衣物,再握着短刀,在火焰上烫了烫,少女动作沉稳,用短刀剜去伤口的腐肉,“滋滋”的声音好像在人的头皮上跳动。
大家都紧紧盯着她,她的嘴角没有丝毫弧度,对于士兵们的窃窃私语,她只充耳不闻,专注于自己的事情。偶尔有士兵故意大声些,说女人不该在军中时,叶秋水也只是淡淡地看一眼对方,那一眼不带任何情绪,却让说话的人莫名地感到一种冷意,仿佛自己在她眼中就像一粒尘埃般渺小而无趣,少女的稳重并不为外界的喧嚣和质疑所动。
伤口里还陷着几片火炮的碎片,位置险要,难怪普通的军医不敢随便动手医治,有一片还嵌在心脏旁边,叶秋水屏气凝神,将镊子用火焰烫了烫。
“你先等等!”
方才看不起叶秋水那个将士又想阻拦,他还是想让韩大夫过来,只是话音刚落,还来不及伸手拉住她,叶秋水已经将碎片取出来了。
动作流利,丝毫不拖泥带水。
将士的话卡在嗓子眼。
她将撒了药粉的纱布摁在伤口上,止住血。
叶秋水低声道:“照我说的方子去煎药。”
女子声音冷静,念出药方,众人愣了一会儿,一个小士兵才赶忙跑出去煎药。
几个时辰过去,榻上男人的伤势稳住了,叶秋水守了许久,最凶险的一晚过去,男人悠悠转醒。
“侯爷!”
将士们扑上前,叶秋水退到一旁,收拾自己的东西。
男人睁开眼。
“侯爷,你还好吗?”
“没事……”
不远处响起一道女声:“只要人醒了,就不会再有大碍。”
目光纷踏而至,落在她身上。
男人抬起眼睑,看着她,诧异了一瞬,淡笑:“叶小娘子,好久不见。”
叶秋水回过头,男人趴着,唇色苍白,艰难地抬起头,嘴角挂着浅浅的微笑。
“薛侯爷。”
她微微颔首示意。
去年,老靖阳侯病逝,世子薛琅袭承爵位,他一开始在蜀中带兵,后来西北战事吃紧,便又被派去了前线。
上次见,薛琅还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言行举止有些轻浮,如今已经完全是个男人的模样,肩背宽阔,身形高大,一身肌肉虬结,伤势累累,疤痕触目惊心。
没想到他们认识,方才出言不逊的将士一脸难堪。
“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薛琅一睁眼,发现她就在帐中,很是意外。
“我是此次苏将军派来援救赤云军的军医。”
叶秋水收拾好了药箱,挎上肩。
薛琅脸上闪过惊讶,但是很快又平静下来。
他并没有询问叶秋水怎么会突然改行当了大夫,虽然与她接触得不多,但薛琅认定她是一个很有主见的女子,做什么事情都不奇怪。
他醒过来了,所幸身强体壮,性命无虞,叶秋水叮嘱了其他人要照顾好他,背着药箱走出营帐。
军营里还有其他受伤的将士,叶秋水面不改色,冷静地打开自己的药箱,她的眼神专注沉稳,有条不紊地调配着草药,一双白皙修长的手在药草间穿梭。
有士兵被箭射中了眼睛附近,其他军医都觉得这个部位太过危险不敢轻易下手。叶秋水镇定地用特殊的工具小心翼翼地拔出箭矢,然后用特制的药膏涂抹在伤口上,防止感染,并且每天都来为这名将士精心护理,直到确定他的视力没有受到太大影响。
条件艰苦的军营中,这抹淡雅的身影能为大家带来安稳的力量,叶秋水为赤云军中受伤的兵士看完伤,这群人已经从最开始的不屑,质疑,到对她敬重有加。
军中的日子过得很快,每个月,叶秋水都要往京师寄几封信。
她给其他人的信写了很多字,只是每每给江泠的信都很规矩工整,言简意赅。
江泠每个月收到后,一开始很期待,看到短短的一张纸,心里总是升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如一汪寂静的水从心头涌过,带来微微的寒。
尤其是每每听宜阳郡主说,叶秋水在信上说遇到什么新事物,最近的一封上说她见到了靖阳侯,靖阳侯受了严重的伤,不过已经救回来了。
这些事情,叶秋水从来没有在给他的信里提到过,她已不热衷于与他分享自己的所见所闻。
江泠只能安慰自己,这样很好,只要一切回归正轨就好,成年的兄妹,本来也该这样,保持着疏离。
可是真的发觉她对待自己与对宜阳,对她的其他伙伴们时是不一样的,那种落差带来的悲伤涌过心头,深夜,江泠总是对着薄薄的信纸枯坐发呆。
初夏的时候,宫里唯二孕育了皇子的丽妃因为诅咒曹贵妃而被鸩杀。
后宫最忌巫蛊之术,丽妃究竟有没有诅咒曹贵妃谁都不知道,只是事情败露得太突然,丽妃在自己的寝宫中被鸩杀,年幼的小皇子目睹一切,受了惊吓,痴傻了。
官家病重,就算知道曹贵妃将丽妃处置,他也无能为力责罚。
朝中其他人不敢得罪曹氏,只有江泠反反复复上书,斥责贵妃僭越。
六月初,京师发生了一件大案子,曹宰相宣称玉玺失窃,京中戒备,人人自危,闹得满城风雨,不久后,一名严府的下人声称,在严敬渊的书房里曾经看到过玉玺。
曹宰相以谋逆之罪,带人将严府满门全部捉拿下狱,他的门生为他求情辩解,亦被抓进狱中。
江泠是在家中被带走的,官兵将院子上下全部搜查过,就连花瓶都被打砸开,搜查里面有没有藏有玉玺。
江泠床头有一个盒子,上了锁,官兵直接拿刀砍裂,发现其中是两张地契,以及数十亩田产,除此之外,还有几十封信件,多年来,叶秋水给他写过的所有信件江泠都保存着,官兵翻遍了,发现他的屋中并没有玉玺的踪迹,又去另一间卧房搜查。
叶秋水走后几个月,她的屋中依旧是过去的布置,每逢晴天,婆子都会将她的被子拿出来暴晒,少女的卧室被翻乱,柜子里的衣裙鞋袜落了一地,桌上的妆匣亦被敲得稀巴烂。
里面除了女子的胭脂首饰外,什么也没有。
江家搜不出玉玺,但是江泠作为严尚书的得意门生,还得罪过曹贵妃,自然逃不了牢狱之灾。
严尚书不肯认,死咬自己没有偷过玉玺,曹家狼子野心,囚禁皇后,鸩杀丽妃,弄傻皇子,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严尚书作为朝中大臣,即便是宰相也没有资格对他动刑,曹宰相动不了严敬渊,就对他的学生下手。
数名门生受了大刑,一开始,大家还不肯低头,但是天牢里,悄无声息折磨人,不会伤及骨头,不会流血过多,只会寸寸伤人肺腑的恶毒刑罚数不胜数,时间一久,有的门生便撑不住了,稀里糊涂地认了许多罪,最后死无葬生之地。
曹宰相来狱中问过江泠,他没有让人对江泠动刑,入狱多日,江泠还好好地坐在牢房里,只是看着狼狈些,没有平日那么威严,曹宰相不仅没让人动他,还好吃好喝地伺候着江泠。
“我看中你,一直有招揽的心思,嘉玉,你是个聪明人,识时务者方为俊杰,
如今这个局面,你应当知道该怎么抉择才对。”
曹宰相站在走廊里,与江泠隔着一道铁门,他神情慈爱,目光温和,许下许多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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