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确很惊天, 哪怕顾写尘已经知道了她是合欢宗圣女, 竟然也没有要杀她啊?
霜淩表情呆滞, 半晌后竟然有点劫后余生般的轻松感。
想不到你看着冷心冷肺的, 思想竟然这么先进, 都没有人魔物种歧视!
呜呜呜!
是不是因为我一直以来表现得还挺天才的, 靠实力解开汲春丝不是没有可能,所以他才愿意留着我的命。
霜淩眼泪巴叉地摸了摸自己的方丹, 真争气啊,啊!
刚才还觉得压在头顶双肩喘不过气的整个仙门之重, 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无端就轻松了下去。
她老实巴交地抹了抹眼泪,生死存亡的时机过去了,脑袋开始闪过很多问题。
比如他为什么这么快就能找到我?比如他怎么没有质问我的意思,甚至好像都没有表现得太惊讶??
君唤能很快找到她,可能是因为他的蓝印还未除。虽然帝阵没有检验出他的莲花,但君唤毕竟已经是君姓,其中定有事宜。
蓝色莲印还在,对圣女的感应就在,所以那么快找到她并不稀奇。
那顾写尘呢?
顾写尘垂眸,像是看清了她眼中的疑惑,冷冷吸了口气,“…你的剑。”
就是一点都不信他的话。
霜淩低头看了看,忽然间想起,顾写尘曾说过什么。
——他的剑会找到她的。
原来是认真的。
霜淩的表情呆了呆,然后缓缓变得呆滞。她看着自己一直紧紧抓在手里的北鼻剑,和他身后的冰息重剑隐隐呼应,剑息缠绵。
那她刚才,一直带着定位,在逃跑哈?
霜淩羞愤地闭目:“……”
第一次逃命,没有经验。
下次不会了,对不起。
顾写尘冷冷地把她带到自己跟前,上下看了看。
他的脸色犹带战意和戾气,显然心情不佳,却似乎并没有多惊讶。
发现了她是隐匿在岁禄中的合欢宗魔修,顾写尘就这么平静?连惊讶和质问一下都没有?
霜淩不禁又有点担忧,不会这只是他的权宜之计,先于别人找到她,这样好控制吧?毕竟刚才那些修士喊打喊杀,刀剑无眼,要是谁把她先毙了,顾写尘也得跟着赔命。
霜淩坐立不安,说实话,她挺在意别人的看法,很想知道别人知道了她真实身份之后会怎样想,毕竟这片土地上的所有人都是在恨魔教育下长大的。
可她又怕好不容易安全下来,哪壶不开提哪壶。
顾写尘垂眸扫过她周身,除了手背上的血痕,倒是无碍。
然后才掀起眼睛,盯着她,像是听得见她的想法。
“你的道,你的剑,每一步如何走来,我清楚不过。”
“如果连你都要被算作魔修,”顾写尘表情冷冷的,“那正道也不过如此。”
霜淩睁着眼睛,心里缓缓地、彻底松了下来。
虽然她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绑定了汲春丝的缘故,顾写尘才不得不一路带她修炼,但……顾写尘在她身上花的时间,精力,截下的机缘,在他那里都是有数的。
一一作数,所以不会不问不管。
霜淩都有点感动了。
大天才,虽然你天才到过分变态,虽然你带人修炼的时候不近人情、毫无分寸。
但还是谢谢你。
“那你的伤…”霜淩低下头。
顾写尘盯着她手背被箭簇割出的口子,冷眉冷眼,“无妨,和你伤得差不多。”
霜淩瞪着眼睛,看他白衣被浸透半身的血红:“…?”
化神之战,虽然顾写尘依然碾压胜利,但他从腰腹到后背都被君唤砍出了一条连贯的剑伤,也没有做任何凝血处理,衣服上的血痕已经干透,衣服之下仍有新的血液流出。
霜淩再低头看看自己手上那道看着有点吓人但其实可以靠自己愈合的伤口,沉默了一会。
一样吗?
不、不过换算一下,可能对他而言确实差不多,顾写尘的血条和我的血条能一样吗?
霜淩在心里这样想,可但不知道为什么,还是觉得他身上的血很刺目。
可能是因为他平时的衣服都无尘洁净。
可能是因为顾写尘从没受过伤。
霜淩第一次见他这样,实在很不像他。他竟然也会流血。
总觉得顾写尘生来如此,应该是无血也无泪的,他天生适合修上无情大道。
霜淩不敢细看他染血的腰侧,揣着手转头,“那你也还是先疗伤吧。”
好在叶家也在这里,有他们的医术,顾写尘也不会有事。
不过她应该是不能跟他一起出现?顾写尘虽然保了她的命,但他们之间的对立属性从根本上无法解决。
“手给我。”他冷着脸。
顾写尘的情绪一直是压制的,很平,像是无波无澜的深潭,但今天却有了很多波动。那波纹如星眸中的裂痕,压在骨子里的疯感透光一般,开始点点隐现。
他吸了口气,不爽得终于很明显,“你下次能不能先看我。”
合欢圣女再现于世,她的那些子弟,她的那些朋友,没有一个人能保住她。
“我说了不会让你死,”他眼神黑眸清晰,因为压着火显得锋芒毕露,“除了你自己,其他人都不能。”
“哦哦。”霜淩点点头。
老实巴交的。
半晌后悄悄用另一只手抹了抹眼睛。
在这刀光剑影的修仙界,危机四伏的帝王权杖下。
她大部分的苦累都是顾写尘带给她的,可这一刻最大的安全感,竟也是他带来的。
顾写尘用止血诀套住两个人,在阵诀中伸手,把她捞进怀里。
霜淩刚想动弹,就被他用力按住,然后感受到一阵冰凉的清光落在手背伤口,疲惫感竟消散大半。
顾写尘垂眸看着她发顶,和光洁额下扇动的眼睫,稍微恢复了平日的冷静。
“你还不够强,以后,不要乱跑。”
“哦。”霜淩点点头。
霜淩手背的伤很快就止痛了,顾写尘的明显要花更久。
她没见过顾写尘受伤,是因为遇见他的时候,他已经强过头了。但在以顾写尘的教学手法不难看出,他这一生无数次越级战斗,硬挑凶兽,无数次置之死地而后生,受过的伤其实也不计其数。
等到看着他衣衫下的血流终于止住,霜淩心中才松了口气。
可是事情远没有结束。
遥远的玄武台方向,浓郁的黑气已经冲天,玄天帝阵被激出了阵阵金光。
魔气。源源不断的魔气。
魔修圣女现世,这简直最好的靶子,到这一刻,男主手中的魔种可以完全释放,被当做是合欢圣女引动的魔孽爆发。
霜淩捏紧拳头,她保不了所有人,但要保住自己的子弟。
至少要让合欢宗人知道她没有事,不要为了她而暴露,八洲打一他们没有胜算,只要苟住就行。
顾写尘的视线跟着她走,霜淩深吸一口气,握紧自己的破荒剑,流动如水的剑刃散发着缥缈又浩荡的剑意。
“少尊,你就别跟着我一起了。”
霜淩是个从小被平等教育长大的孩子,她在意自己被别人怎么看,所以也会担心他被别人怎么看。他要是跟合欢圣女站在一起,那实在是惊世骇俗。
顾写尘的表情立刻又难看了起来。
然而此时,染血的蓝衣已经缓缓落下。
停在他们二人面前。
君唤身上的伤也并没有处理,但他像是没有知觉。
只是双目空洞地看着霜淩和顾写尘,机械开口,“我要拦住你们。”
在祠庙之外,他拦住了她走向危险,然后脑子就像是又被洗了一遍,按照确定的程式来拦截他们。
霜淩已经可以确认,乾天圣洲深处,有人在炼化大量荒岚,而君唤能在二十年的时间里迅速暴涨成化神,却剥离情绪,剔除自我……
很有可能,他就是炼化荒岚的实验品。
一个被创造的天才。
现在还无从得知,为什么背后的那个人并不自己修炼,但君唤的确已经被洗成了一把锋利的武器。没有情绪,也就不知痛,不知累,他和顾写尘那种天生意志清坚、大道唯一的天性不同,君唤若曾是合欢子弟,如今这样子必是惨烈打磨而成。
顾写尘已经抬手拔剑,眉眼戾气跳脱。
玄武台上留他一命,现在还要碍他事。
再烦他。
他砍翻这个修仙界。
霜淩着急地看着,忽然灵机一动,她运转灵力,将阴阳双合鼎的荒岚之息游走于经脉之中,熨帖在她后背的金莲圣印之上。
属于合欢圣女的印记再次唤回了君唤的清醒,他晃了晃头,看向霜淩,“别去那边。”
很危险。
顾写尘却已经竖起剑尖,目不斜视,问霜淩,“不打死就行?”
“这是你的人。”
霜淩惊讶地看他,心中似乎终于触碰到了顾写尘明确的态度。
她下意识捏紧了指尖,“是……把他困在这里就行,君唤身上有很多事还没解开。”
“嗯。”顾写尘起身,眉目冰冷且疯,“稍等。”
“我带你过去。”
玄武台上。
汹涌的魔气从四面八方涌了出来。
顾莨承完天雷,提着剑直指那些涌出的魔修。
“是魔修,仙洲内潜伏了如此多的魔修?!”
“他们定是为了救合欢圣女而出——!”
仙洲已经暴力禁魔十年,这一代的年轻弟子甚至有许多人都从未见过魔修,从前仙门内若是抓住一只,都要当众截杀示众。
他们几时看到过这么多源源不断、畸形扭曲、步法诡异的东西?
甚至这些魔修竟然就是身边路过的宫人,匠人,仙仆……有些还很年轻,有些甚至已是白发苍苍的老者。他们潜藏在仙洲之内,没有人知道,他们竟然修的是魔功。
就在众多年轻弟子还不知晓事情轻重的时候,惨叫声已经响起。
尖锐的弓爪轻而易举掏碎了一名年轻弟子的心口,一捧血花直接炸开,瞬间青黑毙命。
传闻中魔修以血肉为食,以怨恨苦痛为力量,这一刻成了最有力的印证。
“啊啊啊!”
明青嫣捂着自己肿胀的脸,像是从没见过这等血腥丑恶的存在,惊慌失措地后退。
蔻摇都已经顾不上骂她了,她惊诧地看着场内肆虐的那些魔修,别说他们根本不是合欢宗弟子,就是在魔域时也没见过如此暴虐的——
“可是、可是那些根本就不是我们的人啊?!”
顾沉商握着乘肃剑,让几个弟子站在自己身后,表情严肃地看向顾莨。
他刚在众目睽睽之下连进三个境界,如今已是能对战出窍的分神大圆满期,是无可否认的正道修者。
可顾沉商明明能察觉到蛛丝马迹,这些像是被刺激到的魔修、甚至那莫名汹涌的魔气,就是在他当众进阶之后忽然释放的。
然而帝座之上,无人起疑。
不是不疑,而是故意。顾莨的事,圣洲或许本就知情。
隐匿在仙洲中的魔修不明原因接连发狂,很快就有很多不备的仙洲弟子重伤倒下,各洲修士终于倾巢而出——
流血事件已经开始,这场魔孽终于势不可挡。
叶敛立刻飞身落地,蹲在被攻击倒地的弟子身边。
他满脑子还是霜淩圣女的事,脸色很白,但手上冷静地封住了几处要穴,先吊住命,然后快速给失血的弟子们喂下复原的丹药。
然而救治的速度根本赶不上魔气侵邪的速度。
伤口洞口都还有有救,但是若魔气浸染渗透经脉,对一生修灵气的人而言,就算是废了。
可这实在过于突然,就像是被安排好的一般。
龙成珏在人群中握着双刀,谨防那些突然暴动的魔修卧底。他划水为诀,已经给坎水龙城传回消息,让他们今天起务必小心从圣洲传出去的任何东西。
他们龙家世代以信息四通八达而长久繁荣,立于上四洲之中,龙成珏的嗅觉和觉悟,要比其他那些天真的仙门少主高得多。
这场魔祸很不对劲,然而圣洲帝君作壁上观,这说明什么?
就连君不忍都没有料想到今天这一出,他频频抬头去看玄武颈下的帝座,心中觉得不安。帝君伯父怎么还未出声??
即便霜淩仙子真的是合欢圣女,她一个人就能引爆这么多、这么疯狂的魔修吗?
龙成珏握着刀柄,远远看向方才顾写尘飞去的方向。
少尊他还是……带着霜仙子直接跑吧。
否则今日,必将有大事。
“沉商长老——”
顾莨提着自己的乘鸾剑,以崭新的分神境界,连连斩杀魔物,很快就杀到了顾沉商面前。
他似笑非笑的目光落在他和顾夜宁身上,意味深长,“沉商长老,事到如今,立场是很重要的,我想你应该是选择和我堂姐一起吧?那我就认你是顾家人。”
顾夜宁难得露出一个恶心的表情,叹了口气,“差不多得了顾莨,你以为我多稀罕顾家。”
如果不是她把沉商带回来,沉商也姓了顾,她宁愿自己没姓。
她起身挡在顾沉商和蔻摇等几个弟子身前,笑了,“不过这个顾姓也不是完全没用——你可以试试从我身上踩过去。”
顾莨也笑了:“阿姐,你我都知道的,顾氏血亲相杀会糟反噬。”
顾夜宁脸上似笑非笑:“所以你不就是仗着少尊幼年立下的血誓,才敢这样肆无忌惮吗?”
顾莨的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这是岁禄剑宗内部,最核心的亲族,才能知道的事。
——顾写尘杀不了他,除非他背叛宗门。
在年仅几岁的顾写尘接连破境那年,顾长兴除了给他顾姓,还让他立了一道誓言:在岁禄一天,就不能以修为杀害少宗主,否则如顾氏血亲一般反噬。
他们会是兄弟,他永远是顾莨的左膀右臂。
这在当时,被艮山顾氏内部看做是对顾写尘最高的认同。
而后九洲之内都知道顾写尘是老宗主捡回来养大的养子,若是他叛出宗门,相当于背信弃义,会被九洲仙门唾弃。
而之所以顾夜宁知道这件事,还是因为当年她……
顾莨拧了拧眉,他并不像和他们顾家自己人争执,那几年的顾夜宁无论发生了什么……他们终究是真正的血亲。
但,顾沉商就不是了。
顾莨袖中的魔种悄无声息地溢出邪厉之气。
顾沉商乘肃剑起,立刻感受到了那种魔气对人的浸染,即便是性情温和、并不作恶的魔修,在这种魔气的影响下也会难以自控地暴虐。
他一剑平扫,喝令所有人:“屏息。”
然而顾莨并不朝着他背后那几个小喽啰,反正圣女一死,他们都会跟着自曝,他要的就是顾沉商。
“夜宁阿姐——”他一边退开,一边厉声喝道,“这些年你被合欢宗魔修蛊惑,而我竟今日才发觉,实在是我来晚了!”
他剑指之处,顾沉商严肃的身形之外陡然魔气暴增,惊动玄天帝阵降下符光。
顾夜宁脸色冷厉了一瞬,然后咯咯地笑了起来,“好,顾莨,很好。”
反正她也活不长,就算做鬼她也要缠死顾莨。
“顾沉商??!”
“他都是岁禄剑宗的一峰长老了,他能是魔修?!”
“不是,他长这么严肃,他合欢宗?!”
在场无数人都幻灭了,远处各家少主目瞪口呆的震撼程度远超得知圣女。
然而,如果说发现仙洲之内到处都有普通人是伪装的魔修,他们还能勉强接受,但是当发现就连第一剑宗、一峰之主、这样的高层都能被魔修渗透。
仙魔之间的尖锐对立,彻底被拉开了。
于是“当——”的一道钟鸣,圣洲之内仿若金鼎编钟声响,松鹤飞天,头顶玄天帝阵金光大闪,像是被重重注入封固之力。
这是最高级别的帝阵,意味着没有人能够从阵法中走出去。
乾天帝君缓缓开口,浑厚声音传遍九洲。
“魔祸已起,九洲之内,人人屠戮,不得与魔为伍。”
“杀,无赦。”
敕令一出,仙魔不死不休。
蔻摇和温朝等弟子身形摇晃,面如金纸,他们潜伏多年,这次像是真的迎来了末日。
如今沉商长老被曝,圣女又下落未知。
蔻摇狠狠心,咬牙握起了剑,“誓死追随圣女。”
“誓死追随圣女!”
哪怕都逃不掉了,他们也要在梦里一起回到故土。
顾沉商看了看头顶的帝阵,像一张巨网般,扣住每一个流离在外的人。
但他走出来的这些年,其实已经过得很好。
顾沉商身上腾起了紫色的光芒。
他还只是出窍,但拼尽全力,也能撞开一个裂口。
明青嫣提着裙摆惊慌地跑过来,指尖颤抖,“他、他想带着合欢宗的人逃跑!”
顾莨一剑挥下,同时打在顾夜宁、蔻摇、温朝三个人的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