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却叹气,眉宇聚起风云,“女郎谬赞,我若真乃君子,也不会眼睁睁看着雪家遭祸,还连累伯赢与他的妹妹。”
又噎住声,手中红果攥了攥,却没再往嘴里放,抬头看夏日金光,止不住叹气。
雪家的事终是一块心病,但仔细想来,对方也有错,伯赢桀骜难管,烧酒肆,杀公子青,罪责难逃,可公子青轻薄雪姬在先,也不算无辜,“雪家罪过虽大,还不至于全算到他们父子头上,灭了族。”
姒夭垂眸,道理都懂,又能如何,如今时过境迁,还是向前看吧,走近几步,又把手里的果子塞过去,“太子,昨日之事不可恋,还不如多吃东西,何必自苦,等回宫可没悠闲的功夫了。”
一边又笑道:“人各有命,各司其职,所能管到的也就是手下一亩三分地,不过太子前途无量,将来会成为一国之主,定可以把所有不平之事全部整治,如今在节骨眼上,太子还能替雪公子求情,又去送行,谁能比得上,太子不愧是立于天地的大丈夫,真君子。”
苦心安慰自己,清勉强挤出个笑容,“女郎像朵解语花,难怪连冷心冷脸的丰上卿也宠爱。”
姒夭不语,看来谁都知道那位乃冷冰冰之人啊,既是铁石心肠,又怎会真心对自己,不过相互利用吧。
她可没敢忘。
“太子,你与雪大公子交情不浅,有没有好玩的事,说来听听。”
“伯赢啊,趣事可多了,尤其读书时。”眉宇间愁丝散开,许是念起年少岁月,语气愈发温柔,“我与他一起念书,先生的功课重,又要去稷下学宫听各位诸子辩论,每日忙得不可开交,除君泽弟天赋异禀,可以应付之外,我们都苦不堪言。不过伯赢呐,胆子最大,抄不完的课业让书童来,听讲学时把头偷埋在书简里打瞌睡,大司乐问话,都敢胡言乱语,总惹得众学子忍俊不禁,在沉闷无比的求学日子里,倒也不失为一个逗趣之人啊,我们——全很喜欢他。”
两人谈话间漫步,又走进一处桃花林,花落半地,树枝间已见粉果累累,姒夭瞧对方缓过神,高兴道:“雪公子的确会讨人欢心,就像——这些桃子!太子喜欢吃桃吗?我去给你摘。”
拿桃子比人,清笑起来,桃子白白嫩嫩,世人看着都喜欢,但是悬在高枝,实在危险,想说由侍卫去弄,却见姒夭已跑过去,蹭一下爬上树,采了二三个,又一溜烟回到跟前,“太子快看,山上的野桃子光滑水润,也长得好,不比那些宫里精心培育得差。”
清吓得脸色都变了,“哎呀,不烦女郎动手,身边跟着这么多侍卫,叫过来就好,万一再摔着。”
姒夭得意的笑,“没事,我爬树可厉害,太子不都瞧见了。”将桃子用手巾擦净,全放对方怀里 ,“都给你,我从小没吃桃的福气,一吃浑身长疹子。”
清愣了愣,原以为对方爱吃,才兴冲冲跑过去,没想到却是为自己。
忽而愧疚,“女郎的心意我知道,不过树上太危险,以后还是不要——”
一脸严肃,姒夭乐弯腰,太子清真是个不可多得的人呢。
没瞧见不远处,风岚清正站在树下,原是看她歪歪扭扭走山路,怕摔才跟来,这会儿瞧人家两个相处融恰,倒是自己多余。
稍作休息,一行人继续赶路,马车在傍晚驶入康都。
城内无宵禁,四处仍热闹,天空飘下一丝细雨,淅淅沥沥打在脸上,倒也爽快。
清特意选一间不大不小的客栈住下,嘱咐早点休息,明日清晨要去汾水上送人。
来的时候路过女闾,姒夭特地挑开帷幔看,仍旧是一副你来我往,熙熙攘攘的景象,几个妙龄女子打扮得伶伶俐俐,在门口揽客,并没有因子璐被劫走而产生任何异样。
想来里面女子也多,没就没了吧,又或者人家势大力大,根本不在乎,料定无论是谁也掀不起风浪。
前一段她去看子璐,对方经过调养,身体好许多,两个药童正在准备药浴,满屋飘着舜华香。
“真好闻啊——”
紫菀端漆盆出来,远远还能看到上面撒着红色花瓣,接话道:“可不是,难为桃姜女郎住了这么久,还没用舜华来沐浴过呐,不只解毒,又能美容养颜。”
“而且咱们的舜华与别处不同,挚舍人用的秘方,长得最好,最茂盛。”
紫葳一边从五彩漆绘屏风后探出头,手臂还搭着手巾,“子璐女郎快来吧,凉了可不好。”
舜华原是用来解毒之物,姒夭靠在窗棱上 ,耳边飘来丝竹管弦,思绪也飞出去,在母亲宫里闻到过相似味道,莫非母亲也中毒,或者中毒之人来过。
说是从女闾出来的探子身上都有舜华香,肯定由于被下毒,甘棠在冬祭盛会上闻到也不奇怪。
可不敢确定,毕竟只是一缕香,虽说喜欢舜华之人不多,但也难免谁有个癖好之类的。
闭上眼叹气,想来想去,终归不明白。
忽听外面有人敲门,打开看,太子清的贴身侍从景翘递来一个金丝木盒,“女郎,此乃宫里的安神贴,太子怕换地方睡不好,用这个便可无忧。”
姒夭笑嘻嘻,抬头看对方身形细长,眉眼风流,晓得景翘日后地位不低,常在宫中行走,从身上掏出金版,放对方手中,“我也没什么能感谢的,俗人俗物,还请内侍不要见笑。”
景翘连忙推辞,自己来送东西,怎么还收礼,“女郎太客气,我可承受不起啊。”
“总共也没多少啊。”姒夭往后退,看对方执意不收,只好敛起笑容,“想必我这种人送的东西,内侍看不上。”
景翘不好推辞,伸手收起,小心放到身上,姒夭顿时眉欢眼笑,“内侍这样我才能安心嘛,要么浑身贴满安神贴也不管用啊。”
对方也笑起来,寻思这位姑娘真会做事,一点扭捏姿态全无,哪像平民家女儿,便是见过世面的女公子也比不上。
躬下身,殷勤道:“女郎以后有事尽管吩咐,在下一定尽力而为,还请快歇息吧,明日我来的早,给女郎带套衣服,太子说换男装更方便。”
姒夭应声,关门灭灯。
桑扈鸣叫,彩羽翻飞,又是一年夏花盛。
汾水泱泱,荡漾两岸芦苇,升起雾气迷蒙。
一辆青布安车里走下太子清,今日特意穿身蓝布袍,身后跟着景翘,立在幽幽水边,眼睛只望着不远处的榆树林,目光殷切。
清晨天寒,侍从将一件薄裘衣披在太子身上,对方晃晃手,示意拿开。
风吹树枝,张牙舞爪,燕燕乘日飞来,他叹了口气,竟觉夏日寒冷,就像这人世间的事啊,有人落寞忧伤,有人繁华似锦。
汾河上落下只鹤,羽翅洁白如玉,扑腾着翅膀,引颈高歌。
分明在盛景之下,也有凄凉之相。
太子清垂眸,瞧雾气迷离的河水泱泱,似有暗涌流动,想着上次出游,春意阑珊,还是与灵魄一起。
相伴读书,同宿同住,灵魄与自己性格不同,他循规蹈矩,谨小慎微,对方恣意妄为,万事不放在心上。
那时他便劝过他,办事待人还要谨慎为先,以这副性子,将来只怕出事。
灵魄只仰头大笑,将烈酒一饮而尽,笑道:“我又会出什么事,一个无能之辈,不过偶尔狂妄,谁还当做眼中钉啊。”
想到此处,百感交集,世事多变,言语犹在耳畔,故人已成为阶下囚。
不由感怀,人在高处不胜寒,他以前只是个普通公子时,至少还可以结交朋友,如今立为太子,处处被人奉承,却难听到半句真心话,就连唯一的挚友也要离开。
想着竟掏出手巾,抹了抹眼。
景翘看得清楚,兀自叹息,自家公子什么都好,就是心太软,不过也正由于这份柔软才能顺利当上太子,其他几个公子虽不错,独少份仁义之心,讨不来王上喜欢,加上清的生母地位颇高,又是嫡子,才顺理成章。
自己身为内侍,自然也水涨船高,可惜朝堂复杂,也不知公子能不能应付。
不由得惆怅,也差点拿出手巾抹泪。
主仆二人暗自伤神,忽听耳边传来一阵铁链响,伴着沉重脚步声,清抬头,只见黑黝黝榆树林里走来三个人。
前面两个身穿官服,手中拽条铁链,锁着个囚徒,那人步履阑珊,满面伤痕,他心内一怔,想必就是伯赢。
立刻上前几步,轻轻叫了声,“灵魄。”
河边风大,声音很快被淹没,又有飞鸟翱翔天空,一声声长鸣尽显凄凉。
对面并未停下,径直朝前走,像是没听到,景翘连忙跟上,大声喊:“雪公子,公子。”
两个衙役才反应过来,见对面穿着打扮简朴却得体,这帮人做惯押解之事,压犯人服刑,出城自会有亲眷来看,托他们仔细照顾,路上总能捞点好处。
其中一个络腮胡甩下皮鞭,粗声粗气吼:“前方何人,怎敢阻碍吾等执行公务。”
景翘快跑几步,将怀里银子掏出,放到对方手中,“两位官爷行行好,我家主人与雪公子乃至交,今日听说好友要流放,赶来送点东西,他家也不剩几个人了,还请两位多操心。”
出手阔绰,对面立刻嬉笑颜开,“既是旧知,来送送也应该,快请公子过来,我们今日出来得早,有的是时间,能容你家公子与他说几句话,不过枷锁不能卸呀,万一逃跑,没法交代。”
景翘陪笑,“多谢官爷开恩,你看我家公子只是个书生,连拔刀的劲都没,怎会劫持犯人,还请放心。”
说罢转身去迎公子清,对方已等不急,大踏步来到近前,满眼都是衣衫不整的雪伯赢。
他简直不敢相认,素来玉树临风,人称天下第一俊美,貌比女子的灵魄,竟落到如此不堪下场。
先掏出手巾,拨开对方额间乱发,看脸颊全是血痕,心如刀绞。
开口声音发颤,却要强作镇定,“灵魄,雪家的案子,我对不起你呀!”
他明知不该说,岂不是往伤口上扎,可又忍不住,自从知道雪家出事,也曾无数次想去王上跟前求情,但刚立太子,身边谋臣皆不同意淌这滩浑水,只怕到时救不出人,还把自己搭上,那就连保对方一条命都不成。
“灵魄兄,你千万爱护自己,来日方长。”
见对方目光低垂,不想多言,只能先帮他整理仪表,“我知你心里有怨,但如今事已至此,还要往前看,前路漫漫,自有沉冤得雪之日。”
雪伯赢依旧一言不发,任由他擦干手脸,绑住发髻,又拿过裘衣,披到身上。
“此去山中,十分寒冷,我也没别的可送,只能为你添衣御寒。”
狐狸毛柔软地滑过脸颊,方让雪伯赢回过神,好像从不知自己还活着似的,分不清此时是梦境还是现实,看着清,愣了一会儿。
一副活死人的神态,不禁让人潸然泪下,太子哆嗦的手又收回。
“灵魄——”轻轻喊了声,叫魂儿般。
“殿下。”雪伯赢此时才开口,嗓音已嘶哑,每说一句便有风灌进来,生生扯着疼,他断断续续,声音极低,清激动不已,贴耳去听,只怕漏掉一个字。
“殿下能来,伯赢感激不尽,来生还愿做太子伴读。”
清点头又摇头,泪流满面,将对方狠狠抓住,又听轻声呜咽,赶紧低头查看,那双素日白净执笔的手,竟是遍布伤痕如枯枝一般。
大声叫道:“他们——用了私刑。”
对面人凄凉一笑,“现在何必在乎这些,殿下保重,我以后再不能陪着你。”
还想说什么,张口只是没音,远处的狱卒已往这边看,太阳升起,迷雾散开,清想起桃姜还在车内,不能浪费时间。
“灵魄,你看谁来了?”给景翘使个眼色,对方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安车前。
掀开帷幔,径直走下个身穿青布短衫,小书童打扮之人,阳光下越来越近。
雪伯赢忽地眉眼舒展,他怎能不认识她,那不是自己曾要求做书童的桃姜啊,没料到真能见到。
姒夭方才在马车里便等得不耐烦,偷偷往外看,只见太子清与景翘两个大男人哭哭啼啼,早知对方心软,也没见软到一捏就碎啊。
如今景翘来唤,立刻下车,穿着书童衣服,行动也方便,老远招手,“雪公子,还能认出我来吗?”
她春光满眼,活蹦乱跳,突然给此时的悲凉场面添上一抹喜色,是啊,为何不喜呢?
雪家虽然没了,至少雪伯赢活着,清心里也淡然许多,给景翘使眼色,俩人离开,好给人家说话的时间。
姒夭跑得起劲,不注意脚底一滑,差点摔到对方怀里,还好雪伯赢伸手扶住,轻轻一碰又很快收回,带着腕上的铁链哗啦啦作响。
手泥泞不堪还带着血痕,如此污秽怎能碰她。
姒夭却将他一把抓住,抬头笑道:“雪公子,幸亏你反应快,要不我摔倒了,磕得满脸是泥。”
一脸的春光明媚,好像对面站的不是阶下囚,还是那位玉树临风的公子。
雪伯赢怔住,嗓子已沙哑,说不出太多的话,只是淡淡笑了笑,但那双凄凉落寞的眼里起了波澜,像阳光下缓缓移动的汾水,荡漾起清澈动人的意味。
冷不防有东西塞到嘴里,一股香甜,对方依旧笑得春风满眼,“公子,这个蜜糖甜不甜啊?是我专门制的,里面加了润喉保养的草药,虽然手艺不精,起码吃着舒服。”
雪伯赢张张嘴,药丸的外层褪去,已尝到苦涩药味,不免皱眉,若是以往肯定吐掉,但此时含在嘴里,却觉嗓子柔润。
轻声道:“你做的,还会这些?”
“是呀,你不知道吧,我如今成为天下名医挚舍人的徒弟了。”
满眼得意,又从袖口变戏法似地掏出个袋子,递过来,“公子去的是深山,不知会遇到何种情况,这里有跌打膏药,日常用品,带上吧。”
他诧异地问:“也是你做的?”
姒夭忙摇头,“我没那么巧,只有蜜糖是我弄好,其余全是挚舍人与甘棠准备的东西,不过这样也好,他老人家的东西用着放心,要是我过手,万一药量不准,再把你给毒死。”
雪伯赢笑了笑,不是讥讽之笑,不是淡漠与自嘲,乃真得唇角弯弯。
姒夭舒口气,刚才见到他落魄模样,又想到雪姬,心里难过,兄妹俩人感情极好,上次在牢中,雪伯赢只说惦记妹妹,如今流放深山,真怕对面寻短见。
眼眶不觉湿润,虽说活了两辈子,见惯悲欢离合,但人啊,只要活在世上就容易动情。
伸手将狐裘拉紧,掏出自己手巾替雪伯赢净脸,又熟练地理发,太子到底没伺候过人,虽然弄了半天,也还是一副邋遢样子,经她一调理,果然顺眼许多。
“公子还年轻,以后世事难料,总有再起来的时候。”轻轻附耳,却掷地有声,“公子想一想,齐王已老,太子很快就会继位。”
她绝非信口胡说,心里有数,虽不能保证重活一世,所有的事都会如上辈子般,但对雪伯赢的官运深信不疑。
对方却吃惊,不明白对方为何言之灼灼,抬头看花容月貌,眸子坚定如山。
不觉深受触动,一字一顿回:“我若有东山再起之日,定加倍报答女郎。”
姒夭笑了,“公子说什么呐,我不过来送送你,给些吃吃喝喝的小东西,还用报答啊,再说上次你已经讲过同样的话了。”
雪伯赢抿唇,哪里是小玩意,身陷囹圄之时,对方先去探监,后来送行,患难见真情,天下又有几人。
而他对她才是没做过任何事,只在羽国帮着寻棠姜,还是对方先进的女闾,给了他堂而皇之找人的借口。
自己当初舍不得人家走,碍于面子又不好张口,居然想出找人假扮山贼去抢劫,再英雄救美的法子①,现在想来,糊涂又后怕,万一那帮人失手,伤了她,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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